后,又有赫连春水的十五万大军和大宋抗辽义军从南北两路,前来会师。
昔日繁华一时的南京城,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此时变得有些破败萧索。
只见一处半倾颓的房舍前,一小队金军士兵,正在吆喝叫骂着将一家老少几口从室内拖出来,要赶至营内为奴。
“快走,快走!莫要让大爷等的焦躁!”金军士兵不耐烦地呵斥着。
那一家几口,穿着破烂,却是一身汉人装扮,纷纷跪地哭号求饶。
南京位于燕云州界,多有从南方逃亡或被掳劫到此的汉人居住,胡汉杂居的颇多。
正待此时,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那几个金军士兵回头一看,见到两个汉人打扮的人,几步窜过来。
其中一个人手中擎着金枪,身量高大,颇为雄壮。另一人腰配长剑,白净面皮,样貌斯文。
正是连云寨大寨主穆鸠平和南寨主柳云飞二人。
那些金军并不识得他们,只道是寻常的汉人武士,便也不答理,只将那一家老小拖到当街上来。
“叫你们住手,听到没有?”穆鸠平又大喝一声,上前抓住了一个金军军官的衣襟。
那首领只觉得被一双铁钳一般的手紧紧抓住,动也动弹不得,便口里乱骂道:“哪里来的南蛮汉人,竟敢冒犯大爷?”
“老子是你大爷!”穆鸠平大怒,一拳打在那军官的脸上。
那群金军士兵哪里肯罢休,便一哄而上,将穆鸠平和柳云飞团团围住。
穆柳二人岂是寻常人等,没几下便将那些金军士兵打翻在地。
柳云飞上前搀起那一家老小,关切地问道:“他们为何要抓你们?”
“多谢大侠相救,只是,唉……”那家的老者垂头叹气说道,“咱们汉人在这南京地界,原本就是下三流的贱民,原本契丹人在的时候,便时常欺辱压榨。这一回,本来道宋金联军打了进来,便有了好日子过了。谁知道,又要被强拉到女真人的大营去为奴?”
“这些女真蛮子,当真可恶至极!”穆鸠平闻言大怒,踏上那金军军官的胸口。
此时,长街之上驰来一队骑兵,为首的一人紫金茸甲,腰挎大刀,正是金国右都元帅――完颜宗翰。
“出什么事了?”完颜宗翰一看,便皱了起眉来。
那起金军立刻上前求告:“完颜元帅,那两个汉人,阻碍小的打秋风,还将咱们的人都打伤了!”
“打秋风?”完颜宗翰厉声说道,“太傅不是颁过军令,不得扰民,不得打秋风吗?你们这些不识教化的东西!”说着,一马鞭子抽下来。
他下马,走上前来一看,忙行礼道:“原来是南朝的二位义军首领!宗翰这厢有礼了!”
穆鸠平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倒是柳云飞上来寒暄道:“完颜将军,既然贵军已有军令,怎地这下属还是如此的倚势欺人,压榨百姓?”
“唉!柳寨主不知道,这些人都在北地野蛮惯了,一时半时,也改不过来他们的性子!”完颜宗翰叹气道,“况且,我女真族人,受到契丹人压迫日深,苦难深重。这一回好容易扬眉吐气一番,自然就得意忘形起来了。更加上,这打秋风、拉营奴,是北地的风俗,一时间也难以禁绝!这不,我今天便让太傅臭骂了一顿,赶出来寻城呢!不想,遇到二位这档子事。还望二位,看在太傅和国舅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好了!”穆鸠平不耐烦地说,“看好你们金军手下的人,莫要让老子再看见这等不平之事!否则,谁的面子也不给!”
完颜宗翰见他面色不善,心里也暗暗别扭了一回,便告退:“二位慢行,在下这就将这些不成器的东西们押回营里处置!”
柳云飞又和完颜宗翰虚应几回,便拉了穆鸠平安顿那家人去了。
及至黄昏,穆柳二人会同抗辽义军中的诸位首领进了宋金联军在南京城内所设的行营,找顾惜朝安排连云寨和南寨等抗辽义军的粮草驻防等事。
此处行营,乃是宋金联军的首脑将军们所住的地方,他们这一群浩浩荡荡、服色各异的江湖人士一进行营,便颇为引人注目。
“咦?这伙人,就是大破二十万辽军的那些宋人?”
“是吧!听说,是国舅安排下的一处奇兵!”
“那也是国舅爷的计好,我看这宋人,都是软蛋,没几个能打仗的。这南京城还不是靠咱们太傅的神勇无敌才能打下来的?咱们拼死拼活的打,倒叫这些宋人来白捡便宜。”
“嘘!你小声点,别忘了,太傅和国舅也都是宋人!”
“嗨!那也是咱们大金国的太傅和国舅。宋人皇帝有眼无珠,太傅这般人物,竟然没能够得到重用,还不是到了咱们大金才有了用武之地……”
一伙金军卫兵七嘴八舌的瞎吵吵,字字句句都传到众位义军首领的耳中。
这起中原汉子,都是口直心快之人,听到金军士兵对宋人军力如此菲薄,都已烧了一把怒火在心里。
及至见了顾惜朝,个个都脸上憋着一股劲,只听他如何安排行止。
顾惜朝袖手站在大帐外,看了这二十几号人一眼,便对穆鸠平和柳云飞说道:“我决定了,你们这些人,不参与大部队的调配,只回军撤守南京以南的燕云交界,作为后应!”
“什么?”穆鸠平怪眼一翻,“为什么叫我们后应,我们应该打先锋才对!”
“是啊,公子爷!咱们要打,就打先锋,没的叫女真人笑话!”奇巧堂的继任堂主韩汀,是个脸膛红红,高高壮壮的青年。
顾惜朝鹰目一扫,紧抿了唇说道:“这个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事情,只有一样,把燕云州界给我守好了。到时候,少不得你们的仗打!”
穆鸠平还要争辩,却被其他几位寨主首领拉了过去。
忽然间,只听到行营辕门处,传来一阵马嘶人吼,然后全营的金军卫兵都赶将上去,哄闹喝彩着迎接。
中原众豪杰回头一望,一人领着十数个骑兵,纵马驰过辕门。
那人撩衣甩蹬下马,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神采风华,令人神为之夺。
中原众豪杰心目中也都倾慕英雄好汉,不由得心内暗叫一声:好!
随后,铁衣玄甲的骑兵步兵足有上百,簇拥着一人进来,气势风华却远不及那先前进来的十几人。
后面的马上那人明黄衮袍,金盔铁甲,倒是十足的威武。
先前下来那人忙迎了上去,拱手施一礼,而他身后的骑兵将官连同迎接上去的金军卫兵都跪倒在地,三呼万岁!
来的这两人,正是戚少商和完颜晟。
“怪道戚少商如此死心塌地的为金人卖命,原来能够到今日这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显爵啊?”说话的正是三河六帮的一位掌门。
穆鸠平带兵来到南京之后,才是首次见到戚少商,他心中立时闪过万千念头,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戚少商伴着完颜晟走过来,见了中原众豪杰,也不过颔首微笑作礼,并无十分亲热之意。
须知这些人,有些是当年江湖旧识,有些对他是闻名不曾见面,此时一见,均有世事无常之感。
“大……大当家!”穆鸠平喉头一哽,几步迎上去。
戚少商黑漆漆的眸子,上下看了他一眼,薄唇一抿:“老……,穆寨主,你好!”
穆鸠平面上一呆,说不出话来。
众人知道,他俩当年千里相随,生死与共,情意菲浅。
“老八,怎么了你?先前不见的时候,嘴里一时半会的不停念叨,见了人,倒说不出话来了!莫不是,他一句‘穆寨主’,把你吓倒了?”顾惜朝一双妙目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两转,他那一副七窍玲珑心,怎么不知道穆鸠平心里所想?
“穆寨主?!”穆鸠平咬了咬牙,挤出几句话来,“那我,是不是该恭敬地称你一句‘戚太傅’?老八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只道你一日是我的大当家,便一生是大当家。哪里想到,当年那个老八心眼里佩服的‘九现神龙’,已经不在了!”
“人生之事,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谁能够保证一辈子不变呢?”戚少商敛了眼睫,轻声说道,“当年,那个冲动易怒的连云寨老八,现在不也是独当一面的大寨主了吗?”
“啊!原来,是义兄旧日的兄弟!”完颜晟笑着上来打圆场,“听说穆寨主极为神勇,朕也是神交已久。来来,既然咱们都是义兄的兄弟,那便一同过来,叙些兄弟情分!”
穆鸠平哼了一声,向后一退,一双铜铃也似的大眼瞪着戚少商:“原来如此,有了这样做皇帝的兄弟,还有昔日的穷哥们做什么?若是我,也要拣高枝飞去的。更何况,你大当家这样本事的人物?连云寨,大宋朝,果然都委屈了你!”
中原众豪杰见戚少商并不发话,只道他心里有愧,便觉得穆鸠平的话确实是一番道理。他们这些人心里都把江湖义气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既然这戚少商是如此一个不念旧情,只贪恋富贵荣华、高官显位的人,便将那敬重倾慕的心思减了七八分,个个暗自感慨:一个好好的大侠,竟陷于功名利禄,不可自拔,连昔日的兄弟情分也不念了。
“老八!你说的什么胡话?”顾惜朝冷喝一声,心里有点着恼。
穆鸠平一梗脖子,吼道:“正经话!顾惜朝,论公,为了抗辽保国,我可以听你的!可是,无论过了多少年,我和你还是有深仇大恨!所以,私人上的事情,你少来教训我!我可不是那起人,公不能报效国家,私不能全兄弟义气,什么玩意儿?”
顾惜朝听了他这句话,脸立时变得煞白,怒喝道:“柳云飞、韩汀,你们把穆鸠平给我……”
他抬手便要拔剑,冷瞪了一会儿穆鸠平,又放下手去,吐出一口气:“把他给我带回去!不许他再来行营!”
穆鸠平冷哼一声,看了看一直敛眉垂手站着的戚少商,又看看满面怒容的顾惜朝,愤而转身离去。
那群义军首领,一见这情景,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都纷纷告退。
这时候,只听一声闷笑,顾惜朝回头一看,赫连春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正站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完颜晟情知事情有些不妙,便打着哈哈说道:“那个,朕先回帐去了!”
此时,夕阳西斜,戚少商的眉目在夕阳中,忽然显得那么淡漠,那么寂寞,那么风霜。
他鬓边的发,有些飞着霜,凭白的显出一丝沧桑。
顾惜朝凝眸看去,只觉得心里一股悲哀,铺天盖地而来,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转身回帐,背影逆着光,肩胛的细瘦形状,在衣衫上显出痕迹来,无比的清矍,无限的凄凉。
●七十、心系天下
待到戚少商走进顾惜朝的大帐中时,帐内已经是一片狼藉,文书军报散落一地,条案上的笔墨纸砚也都被扔到了地上,衣架倾倒,水盆打翻,仿佛是被狂风席卷过一般。
顾惜朝站在当地,背对着帐门,后背犹自一上一下地起伏。
戚少商停住脚步,从地上拣起一份文书,拍了拍上面的土,却不知道放到何处,只得拿在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八……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戚少商唇边勾起一抹笑容来,“竟然懂得公私分明了。看来,是你教得好……比我强!”
顾惜朝慢慢地转过身来,平复了呼吸,冷剔着眉目:“是啊!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无知的连云寨老八了。”
戚少商的笑纹加深,酒窝堪堪地跳了出来。
“哼!可是,戚少商,你倒是年纪越长,越出息了!”顾惜朝微眯起眼,盯着他,“连穆鸠平,都可以指着鼻子骂你了!”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狠决无俦。
戚少商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不动,也不说话。
顾惜朝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感觉忍无可忍,回身一脚踹在条案上,立时将那长愈一丈的红木条案踹倒在地。
随后,他仿佛一头发怒的豹子,在帐中走来走去,来回打转,扯下帐柱上挂着的逆水寒宝剑,狠狠地拔出来,掠到戚少商面前,将剑锋放在他的颈上。
“戚少商!你……”顾惜朝怒容毕现,墨黑的双瞳中燃着熊熊怒火,“你这一副悲天悯人、舍我其谁的样子,给谁看呢?你想成仙,还是成佛?”
戚少商淡淡地道:“惜朝,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顾惜朝怒气更胜,“应该我问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大罗金仙吗?还是你自认为比神仙还厉害?能够把这个世上的杀戮纷争,一手承担,一肩扛下?”顾惜朝扔下手中的剑,上前一把揪住戚少商的衣襟,“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自私任性妄为的为自己活一回?”
戚少商的笑容,终于渐次淡了下去,他的眼睛忽然迷茫得像蒙上了一层水气。
“惜朝,也许,我这一生的自私任性,都在你身上……用尽了!”
顾惜朝仿佛胸口被擂了一记重锤,整个人都蒙了,他手下松开,向后踉踉跄跄地一退。
苦笑一声:“呵呵!原来,你从来没有忘记过……”
――只是,你用爱,把那些仇恨和血迹,深深地埋葬了起来。
戚少商垂下眼睫,轻轻地说道:“长恨此身非我有!这,是我欠这个天下的。”
“你忍辱负重,哪怕留下一世污名,也要来还你欠这个天下的债?”顾惜朝忽然有点哀伤,“那么我呢?你让我用什么,来还欠你的债?”
戚少商心中掠过一丝锐痛,他上前慢慢地环住那具微微颤抖的清瘦身体。“你已还过了。七略公子,大宋朝的扬眉吐气,就是你还给我,最好的礼物。”
他叹了叹气,又说:“我知道,你明白了。可是,却还一直假装不知道。只盼着,能够将这一仗打好,哪怕我身死于此,也无所谓了。可是,你毕竟是顾惜朝,是不甘愿被折断翅膀的海东青。你想得深远,韩世忠这几个人很好,只要再历练一段时日,他们便能够成长为真正的栋梁之材;还有抗辽义军这支队伍,也是一样利器。将来,凭着这些,进可御敌于国门之外,退可救中原天下于末世之危。”
顾惜朝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你……你明白?”
戚少商一手抚上他的脸:“你既然明白我?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你?”
顾惜朝脱开戚少商的怀抱,负手看向帐壁上悬着的宋辽金三国地形图,沉声说道:“唉……若是能够给我十年时间,我定要为大宋打造一支无敌于天下的骑兵,纵横宇内,驰骋天下,叫万国来朝!”
戚少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决然说道:“好!顾公子,我就给你十年!”
“什么?”顾惜朝侧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戚少商转到他面前,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深深地看着他:“惜朝,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的。年轻的时候,我曾经以为,凭着自己的一把剑、一双手,就可以荡涤出一个清明世界来,让天下百姓不再受那兵灾战乱之苦!当年你告诉我,这个世上还有一样东西,是更重要、更有用的。那,就是……权势!身居高位,执掌权柄之人,不怜惜百姓,不报效国家,逞私欲、纵野心,对内不能安百姓,对外难以御外侮。若不是因为这些,你我不会空襄知音遗恨,你也不会报国无门,我更不会失去那么多的兄弟朋友。你若说我没有放下当年的一切,也并不尽然。老八,尚且能够不徇私仇,以大局为重,我又何尝会因自己个人的恩怨情仇而枉顾天下百姓的性命福祉?这段时间以来,我想了很多,若是能够以一时权柄,使天下百姓过上几年平稳安康的日子,我戚少商个人的荣辱生死,又何足惜?”
顾惜朝挣开他,厉声问道:“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今日的牺牲隐忍,能够换来天下的和平?莫非,你没有看到,契丹、女真、大宋乃至西夏、高丽等国,群雄并起,征战不休,你自己不也正带着兵马踏在别人的国土上吗?除非天下一统,否则永无安宁之日。”
“我怎么不明白?”戚少商凝眸深望着他,“只是,我和你一样,偏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