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只是,拖得越久,她的痛苦就越多。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杨云晰叹了一口气,“唉!否则的话,就是三个人的痛苦。”
完颜晟轻笑了一声:“是啊!长痛不如短痛。你的性子,真和顾兄一般无二!只是,有些东西,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了吗?”
杨云晰一怔,停下了脚步:“你这是什么意思?”俏目中流露出一丝冷意。
“没什么!咱们,不是在说,贺兰的事情吗?”完颜晟望向她,英朗的眼中有些矛盾茫然。
贝齿一咬红唇,转身欲回去:“我说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想那些事了!难道,你心里还不相信我?”
完颜晟上前,拉住她胳膊,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你莫要生气。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样的!”说着,慢慢地上前揽住她的腰,把人圈在怀里。
杨云晰眼圈一红,委委屈屈地说:“你以后,再跟我提那个人、那件事,我转头就回江南去!”
“我知道了,对不起,云儿!我再也不提了。”完颜晟轻轻说,“我知道,你来了这几天,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这里天气严寒,比不上江南的民丰物盛、清闲雅致,你想念家乡,想念恭庄,我心里都知道!”
“恭庄!再也没有了。我也再没有家了。”杨云晰鼻子里一酸,“现在,我就只剩下大哥,这一个亲人了。可是,他还是属于戚大哥的。我,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还有我啊!还有秦夫人、小鸾,我们都是你亲人。”完颜晟心中一痛,把她紧紧抱住,“过些日子,我就启禀父皇,娶你做王妃。以后,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疼你、珍惜你。有朝一日,带你回江南,为你重建恭庄。”
――重建恭庄?
杨云晰心里一阵迷茫,在我有生之年,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好了!别在这里卿卿我我的了。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你这个正牌主人还在这里磨蹭!”顾惜朝清冷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完颜晟转过头来,苦笑一声:“若不是义兄忙着去张罗宴会的事,顾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清闲,来扰人谈情说爱?”
“哼!跟戚少商学的,一点正经都没有!”顾惜朝一撇嘴,“云儿,过来!你现在还没嫁给他呢!男女授受不亲,没事少泡在一起。我可不想那么快就当舅舅!”
“大哥?”杨云晰顿时俏脸通红,“你们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哼!”说着,挣开完颜晟的手,自己跑开!
顾惜朝掠上去,在旁边说:“喂!那小子,没怎么样你吧?没吃亏?”
“大哥!”杨云晰怒瞪着他,心里好生奇怪,大哥那么冷峭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变得跟老母鸡一样?
撇撇小嘴:“都是戚大哥带坏的,哼!”心里拿定主意,想着找机会算计那个罪魁祸首。
顾惜朝嘴角一勾,心想: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吃戚少商那一套。
伏虎厅,位于完颜晟王府的前院,乃是平素招待宾客的一处宴会厅。
此厅倒是与府中其他建筑的风格迥然相异,外面是一色的灰黄土石建造。
平顶、红瓦、圆窗,全然的北地风情,带着白山黑水的野意雄浑。
厅内,也是一派塞北装饰,墙上钉着众多的鹿头熊掌,两侧的矮几小榻都搭着皮毛垫子,正前的主位上铺着一块雪白的虎皮,整个室内充斥一股粗莽豪放的气息。
杨云晰俏丽温婉的身影,陡然间出现在这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协调。
她抬头,扫了一眼,发现除了铁手和追命外,这里全是她不认识的人。
“怎么了?”顾惜朝在她后面走进来。
此时,原本有点吵闹的伏虎厅中,一片安静。
铁手和追命,坐在左边,两个人一见顾惜朝和杨云晰,就招呼道:“云丫头,顾惜朝,到这边来坐!”
顾惜朝拉了杨云晰过去,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了客座首位,让杨云晰坐在他和铁手之间。
此时,厅中另一侧已经坐了五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年逾四十的虬髯大汉,身穿豹纹盘领袍,头带虎皮帽,眉目中透出三分忠厚七分粗犷。
坐在他旁边的,是个三十上下、王子打扮的人,这人和完颜晟的样貌有些相似,但是一双狭长的双目中微微显出一丝邪佞。
此外,还有一个文官打扮的汉人,三缕长须飘然胸前,倒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剩下的就是两个身穿皮袍、武将打扮的年轻人。
杨云晰偷偷在顾惜朝耳边说:“大哥,那边第二个人好讨厌!”
顾惜朝早就注意到了,那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金国王子,一直在用一种特别猥琐的眼光看云儿,心里不由得一阵火起,正待发作。
“真是失礼,小弟来迟了。”完颜晟呵呵笑着,与戚少商一起从厅后转出来。
●四十二、夜宴
完颜晟向顾惜朝深施一礼,然后对那虬髯大汉介绍道:“三叔,这位便是侄儿跟您说过的,中原最鼎鼎大名的‘七略公子’顾惜朝顾公子。顾兄,这位是我三叔。”
顾惜朝稳稳端坐,并不起身,说道:“原来是大金国西岭王爷――完颜斜也将军!失敬,失敬。顾某此来之前,就曾听说西岭王爷是大金国的第一勇士!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呵呵!久闻顾公子当年大破辽军于幽州城下,用兵如神,乃是中原第一聪明人。老夫能够有幸见到,真是平生一大快事啊!”完颜斜也粗犷豪迈,不以顾惜朝的恃才傲物为仵,心底倒升起一股敬慕。
“这位是我三哥――完颜景,这位是我朝的当朝宰相――蒲家奴蒲大人,这两位乃是我完颜一族中最勇猛的青年将军――宗翰、宗望。”完颜晟顺次介绍下去,“咦?三叔,二叔他老人家怎么没有来?”
完颜景一笑说:“二叔他,说是身上不好,不便前来。叫我代为转达对大宋特使――顾公子的敬意!”说着,将顾惜朝上下一打量,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
“原来是这样!”完颜晟面上微微一怔,又露出一抹笑来,“即如此,那改日见到二叔,可要好生向他老人家请个安了。”言毕,又介绍了铁手、追命二人。
此时,厅前已摆上几个金尊大鼎,盛满了好酒,各种菜肴依次送上来。
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炸油饼骨头、白肉胡饼、群仙炙'注1'均是北地的菜肴,做功比一般金国贵族世家的菜品精致得许多。更兼有番石榴、赵州瓜、金粟果、西施舌等果品茶点。端的是佳肴美味,五样俱全。
饶如此,顾惜朝和杨云晰这两个江南人,一见菜样,却也倒足了胃口。
完颜晟自行向各人杯中添酒,道:“今日,一是为了吴乞买这一回南行归来,好久不见三叔和几位兄弟,且聚一聚;二是为了替三位宋使接风洗尘,聊表敬意。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各位就且原谅吧!”
完颜晟的小名原来唤作“吴乞买”?杨云晰偷偷掩嘴一笑。
“七弟,你倒不必担心,即便你不请我们,做哥哥哪天也要拉你去府中喝酒。”完颜景瞥过来,“只是,那位坐在顾公子旁边的小美人,好像对我们北地的粗食不感兴趣啊!”
顾惜朝眸光一冷,看了一眼完颜晟,目光中颇有审视苛责之意。
――有个这样的兄弟,叫我如何放心把云儿交托给你?
“哦?即这样,云儿你来,咱们换换位置。”戚少商温和地笑着,将杨云晰硬拉到他在完颜晟旁边的位子上。
完颜晟忙道:“来人啊!还不快把那白芍药花制的蜜饯拿上来?”此言一出,一个下人捧着一个精致食盒上来,在众人桌上添上一个个精瓷的小碟,里面是炸的雪白酥脆的白芍药花瓣。这乃是金国的一道异品菜点,常时极不易吃到,一般大富大贵之家也只用来在招待宾客时添上几丝。
此时,杨云晰桌上却是满满的一碟子。
“是了!老七,这小姑娘,你怎么没介绍一下?”完颜斜也觑着眼道。
完颜晟微微一笑,道:“这位,杨姑娘,是顾公子的结拜义妹。这一趟,是与顾公子同来的。她……”
“她,还是我义弟的心上人呢!所以,这小子害臊,不好意思向你们说!”戚少商径自拿着酒向完颜斜也他们那一桌添了,意态十二分的轻松。
“松平大哥!听说,你的病好了,还换了个名字,叫什么?戚少商?”完颜景瞟了杨云晰一眼,又看戚少商。
“三王爷,不是换,我本来就叫做戚少商,不过以前忘记了。”戚少商添满了酒,将酒碗递给他。
完颜景下意识地去接,却被他暗运一指弹在腕上,当下吃痛,把持不住酒碗,咣当一下,落在桌上。
“哎哟!三王爷,您没吃多少酒,就手抖了?”一旁的蒲家奴惊呼。
“哈哈!”完颜宗翰兄弟俩一阵大笑。
完颜景吃了暗亏,心里也老大不是滋味,讪讪地拿起酒碗,自行添酒。
“松平大哥!你当真是中原那顶有名的大侠――九现神龙戚少商?”完颜宗望瞪着眼睛。
戚少商晒道:“什么大侠?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罢了!”
“誒!哪里?松平先生,乃是我大金国的第一客卿,这一回皇上离京出猎前,还念道着呢!”蒲家奴忙说,“皇上,常说,七王爷有您相助,那是如虎添翼,将来必能为我大金建立不朽的功勋。”
铁手和追命一闻此言,不由得暗自惊心:戚少商被完颜晟所救,失忆忘情,客居金国多年。只道他不过是因着报恩义气、兄弟情分,才相助完颜晟。难不成,他真的有投桃报李之意、登朝入堂之心?
“哼哼!原来失忆疯癫的人,也能在大金获得重用赏识?”顾惜朝冷冷一笑,“看来,这极北寒冷的白山黑水,果然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呢!”
戚少商将顾惜朝手中杯里倒满了酒,说:“顾公子,你这是羡慕我呢?还是嫉妒我?”
“又妒又羡,不行么?”顾惜朝喝了几杯酒,面上微红,一双秋水眼在灯下晃得波光潋滟。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说:“顾公子,你我十几年来,恩怨情仇多少纠葛?你的,我的,何必分那么清楚?”他这几句话说得柔和低沉,眼眸幽深,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大有深意。
顾惜朝怒瞪着他,却无计可施,唯有一撇嘴,笑道:“戚大侠,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我没你命好,也不用说这等风凉话来刺我!你的,从来都不是我的。我的,你也休想再沾分毫!”
“是了,是了!你是没有我命好,这点我不得不承认。我戚少商,这辈子,倒是真的没别的好处,偏偏命好如斯。当年,被你顾大公子追杀了一千里,还没死!可不是命好么?”眼眸晶亮,颊上的酒窝深陷,一仰头喝下酒。
“追杀了一千里?”完颜宗望很是惊异,他不满二十,对于十多年前中原那桩“逆水寒”案不甚知情。
戚少商呵呵一笑:“这故事可说起来长了,就是讲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还是,改日有空,我再给你细细的讲吧!”
顾惜朝好似被蝎子蜇了一下,脸色一变。
完颜晟忙转了话题,呵五呵六地带头喝酒。
一时间,席上又觥筹交错起来,追命性子直爽,没几何便与宗翰兄弟打得火热。
“我有点晕!”杨云晰忽然道,“大哥,你送我回去吧!”
完颜晟忙道:“没事吧?这酒对你来说,确实太烈了。”
顾惜朝也摇摇晃晃地说:“我也不胜酒力,铁副使、崔副使,你们俩代我多敬几位王爷将军一杯!”
于是,兄妹两个便退了席去。
戚少商看了铁手和追命二人一眼,苦笑一声,摇摇头。
少不得多敬几杯,说几句抱歉。
宾主间又客套了几回,完颜晟便送了完颜斜也等人离去。
待到戚少商回返小楼的时侯,已是三更天了。
悄悄走进卧室,却见那人仰面躺在床上,合眼安眠,呼吸轻且绵长,微微透出一丝酒香。
此时,窗外莹莹的月光,映着白雪,照的满室清辉。
那人脸上的颜色如玉,一弯发丝蜿蜒而下,在面上留下一道暗影。
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琼肌雪清玉瘦,韶华不为少年留。
戚少商坐在床边,轻轻将那弯发拨开,凝视着。
不知何时起,顾惜朝改变了原先侧身而卧的睡姿?
他自当年伤病后,便有畏寒之症,两人相伴求医之时,他从来都是侧身蜷腿地缩在一角而眠。戚少商很不喜欢他这习惯,几月来每逢两人同榻,便扳着他的身子让他躺平了偎在自己怀里,久而久之竟将他的睡姿改了过来。
忽然间,原先若隐若无的一丝缠绵之意,渐渐地袭上心头,逶迤着滑过心湖之水,轻轻系了,拖曳着万般思绪,便向四肢百骸渗透浸染而去。
恍恍惚惚间,耳边似乎闻到铮铮而鸣的琴音;迷迷茫茫间,仿佛见着那人侧身而坐,纤细修长的指轻滑过三弦锦瑟,酽酽向他笑着,便流出一江春水来。
转轴拨弦三两声,似诉平生不得志。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英雄无计是多情。
半生欢乐离别,苦痛酸甜,竟都细细的转了个遍。
白衣轻撩,戚少商转身一打门帘,于外间窗前书案上,取了笔墨,摊开画纸一张。
就着月华如镜,明澈胜灯,妙笔丹青,寥寥数笔绘成一幅。
却见,雪白的纸上,画的是个俊俏的书生,指尖轻抚瑶琴,碧青的衫、墨黑的发,于皓月下,眉目清晰如洗,清朗中显出一丝鲜艳妩媚,却是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卷发飞舞着意态疏狂,唇边似笑非笑,眉间却轻蹙着一丝倦意愁绪,又带三分脉脉含情。
好一幅《听琴图》,戚少商心底有十二分的志得意满,他平生鲜少作画,均是兴之所至,这一幅却是从未有过的得意之作。
恍惚间,便好似年轻了十几岁,又回到青涩的少年时光,大名府上擂台比武,输给了江湖第一美人的息红泪,却赢得了佳人芳心,那般轻狂得意亦不过如是。
薄唇勾着满心的欢喜,下笔便写下几句诗,隽在画尾。
把笔一丢,回身进屋,翻身上床,将那人宿醉不醒的身子揽在怀中,一同与周公作伴去了。
回转神明,天已大亮,伸手一摸,怀里已经空荡荡。
昨夜戚少商也饮酒不少,难免贪睡了,自责该死之余,却左右不见顾惜朝的踪影。
及至出了小楼,来到正院大厅,却见杨云晰一人笼着手炉,坐在厅上喝茶。
“戚大哥,你可来了!大哥和吴乞买他们一早便进宫去面圣了。”小姑娘笑眯眯地看他,“吴乞买说了,叫你呆会儿和我也一道进宫去。”
“吴乞买,吴乞买!叫的还蛮顺口的嘛!”戚少商有心揶揄她。
杨云晰秀眉一挑:“就叫,就叫!怎样?你还不是一时三刻的‘惜朝’二字不离口?说,今日为何起晚?早上,我看大哥面色都青了,昨晚你们又不知道怎么胡天胡地了。还好意思来笑我?”
“咳咳!云儿,你好歹也是姑娘家,这种话还是不说的好!”戚少商有点尴尬。
“咦?这可奇了,许你们做,还不许我说呢!”小丫头一撇嘴,“即这样,以后也别教大哥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我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么好和你们这些臭男人相比?”
“好好好,戚大哥是臭男人,你大哥也是!那么,吴乞买呢?他也算上?”
杨云晰顿足道:“哼!和戚大哥待久了,都是臭味相投的。”
戚少商看她气鼓鼓的小脸,心下纳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注1:选自《三朝北盟会编》
●四十三、面圣
大金国的皇宫,虽是仿照宋辽皇城而建,却是简单实用了许多,不见奢靡浮华,只有一种慷慨豪迈的粗犷之气充盈于内、发之于外。
戚少商与杨云晰的车马一路进了皇城,畅通无阻。
朝、寝、书、凉四大殿在前,为皇帝御下朝堂议政、就寝办公之所。
松、岭、雪、江四园在后,是嫔妃公主以及未成年的皇子居住的地方。
刚入宫门,便看见完颜宗望一身毛裘劲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