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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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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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没有怀上我之前,我的父亲和母亲,两个年轻的大学生,从上海来到北京,那时他俩无牵无挂,除了上班就是四处游玩,他们去了颐和园,又去北海,北京永远碧蓝如洗的天空,给他们留下了深刻而美丽的印象。 
  两个江南人来到北京,对北方的饮食太不习惯。我妈一日三餐都要吃米饭,但他们对北方饭的好奇心也还是有的。有一次,他俩就一起去了王府井的“东来顺”。要知道,东来顺的涮羊肉是很有名的。两个年轻人十分优雅地坐在那家涮羊肉店里,举止斯文,样子看上去大概像坐咖啡店。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融入北方粗犷豪放的人文环境,他们是很秀气的。 
  “请问二位,来几两羊肉?”东来顺的店伙计粗声大气地问。 
  我父亲和我母亲,他们用南方的计量方式来衡量北方食物,他们细语轻声地细细商量了一阵,最后很秀气地对那店伙计说:“来二两羊肉。” 
  东来顺的伙计用很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俩,好像这两个年轻人是从外星球来的。如果你知道,在“文革”期间,上海和杭州都有半两一张的粮票,你就不会对“二两羊肉”感到奇怪了,他们什么都是论两的,而在北方,基本上都论斤。 
  吃涮羊肉,一般都得论斤,很少有人要“二两”肉的。难怪人家要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俩。 
  下馆子,逛公园,享受北京碧蓝如洗的天空,我的父亲和母亲玩得正欢呢,突然有一天,母亲就感到不舒服了。吐,从早晨起来就开始吐,吐得一塌糊涂,开始以为得了肝炎,后来终于明白,他们已经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来到这世界,是一种幸运 
   
  一般来说,母亲生产时,胎儿比较大的,据说都要动用产钳。在我的想像中,产钳是一种形状像老虎钳,但比老虎钳要大上五倍的大家伙。产钳是用不锈钢制成的,不用的时候泡在气味浓烈的药水里,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着把新生儿带血的头颅从母亲的体内拉出来。 
  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我常想,如果当初北京301医院妇产科的护士手轻一点、重一点,我都不是今天的我了。听母亲说当时的情况很危险,由于胎儿过大,母亲很难把我生出来。 
  他们决定动用产钳。 
  用产钳夹住婴儿的头颅,不管怎么说都有几分冒险。这就是二十五年以后,301医院还会打电话来“回访”的原因。他们是很负责任的。 
  一个幸运而又奇怪的孩子,后来长成一个作家。头脑不仅不比别的孩子差,反而从小就具有超强的语言能力,据说我8个月时就能够吐字清晰地说话,那时连站还站不稳呢。母亲说,我的运动能力较之语言能力,要差许多,很早就会说话,但很晚才会走路。另外,我从小表现得极为明显的一点就是,我非常害怕动物。 
   
  第二章 猫 
   
  都市里长大的孩子,大都没有跟动物接近的机会,特别是那些生性敏感的孩子,他们对动物有种天生的恐惧,并将这种恐惧一直带到成年以后。 
  我最怕的动物是猫和狗两种。 
  有人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怕猫? 
  我怕猫,首先是害怕它身上的长毛。那毛绒绒的小东西一但贴近我的皮肤,皮肤的局部就会“倏”地一热。 
  “你摸摸它的毛,摸摸就不怕了。” 
  小时候,大人总是跟我这样说。但是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敢摸它的毛,我还会怕猫吗?母亲说我属于敏感类型的孩子,当我后来从事职业写作,才知道“敏感”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何等重要。 
  我与猫之间,似乎有一种前世的冤仇。猫是一种眼睛里含有野性的动物,它外表乖巧可爱,软软的,懒懒的,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但骨子里它是一种有野性的动物,这种野性在常态下可能很难表现出来,在非常状态下,猫就会凶相毕露,现出原形来。 
  小时候,我经常会做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被迫与六只猫关在一起。 
  六只猫,一只白猫,其余清一色的黑猫。 
  直到现在,在黑暗里,我还能看见它们闪闪发亮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每只猫脖子上都挂着一只金属牌,上面写着一个奇怪的字母(又像一种简单稚拙的图画)。我总是赤身裸体地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里很黑,我什么也看不清,依稀辨认出靠墙的地方有一张小床,那是我的小床吗? 
  14岁那年,反复做着这个梦: 
  少女。赤身裸体。黑暗的房间。猫。 
  画家雷米告诉我说,这是一个与性有关的梦。我不相信他的话,只是冲他淡然一笑。画家在某些方面总是有些夸张的,比如说性,比如说女人体,再比如花朵的颜色,他们画出来的样子比现实中的要夸张许多。 
   
  画家雷米 
   
  画家雷米是我成年后才认识的朋友,我们交往很久,关系十分微妙。我们常常泡在一起,看影碟,或者在什么事都没有的下午,一起到咖啡馆去喝咖啡。 
  他是极喜欢我的文字的,尤其喜欢《狂野青春》那本书,他说他就像我书里的那个情人。 
  但他不是我的情人。 
  有一天下午,在他家里,他拿出我的书来,念其中的段落给我听。 
  我的脑袋一下子涨得很大,我跳起来,去捂他的嘴。他说你放手吧,要给你闷死啦。我松手。他趁机抱住我,用了很大的劲儿。我要他松手,他不肯,用嘴贴近我的耳朵对我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你在浪费你自己。” 
  我推他,说:“哪有那么美。” 
  雷米说:“你跟她们不一样,你就像欧洲古典油画上的女人,那么白皙、匀称、丰满,你的头发、你的气质……对男性有种致命的诱惑力。” 
  一下子有那么多美好的词汇落到我头上,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并不知道自己美不美,我的心思都在别的方面。我一心只想写作,想写出独一无二的东西来,想在纯文学杂志横扫头条,想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作家,想在文学领域占有重要位置。这些,在后来的岁月里我都一一做到了,我写出了诡异、大胆的小说,被媒体推崇为热门人物。但我到底美不美,心里真的没底。 
  雷米从书柜里拿出一本陈醉著的《裸体艺术论》来给我看,他翻到其中一页给我看,“你看,像不像你?” 
  我看到画中是一个沉睡的女子,长发像我一样从中间分开,露出圆润饱满的前额来。她的一只胳膊垫在头底下,另一只手放在小腹上,体形丰满,虽是裸体,但仪态端庄优雅。身后是风景和树,有很小一部分天空。我不知原画如此,还是这一部分只是原作的局部,看了看画的作者,名字叫乔尔乔内。下面是作品的题目:《沉睡的维纳斯》。 
  雷米用胳膊搂着我,一面翻书一面抚我的头发。说: 
  “哪天让我画你吧?” 
  “再说吧。” 
  我和雷米是最好的玩伴,我第一次去三里屯酒吧一条街、去“星期五”西餐厅、去烤肉一条街、去鬼街、去炫吧,记忆中差不多都是跟雷米在一起。 
  雷米对时尚的看法非常独特,他说现在人人都搞的那些东西,那不叫时尚,别人都不搞,而你在搞,那才叫“先驱”和“时尚”。 
  我对他讲,我并不是一个时尚的作家。 
  雷米摇头,他说,不,你是的。你骨子里永远与众不同。 
  那天我们坐在一家光线暗淡的咖啡馆中,点了两杯极浓的咖啡。他什么都喜欢浓的,“连女人都喜欢浓的”,这是他的原话,当时他一字一板地对我说,“雪凝,你知道吗,你很独特。女人,我喜欢浓烈的。” 
  我假装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用小勺搅着杯子里的咖啡。香气飘散出来。他用眼睛在我圆圆的胸脯上轻抚着,然后把目光调向别处。 
  他说:“我要画你,我需要一个像欧洲古典油画上那样既丰腴性感,又苗条结实的女人,我要你做我的模特儿。” 
  我仍在搅那杯咖啡,搅到都快凉的时候,才开始喝它。他说:“你看你,都凉了,快喝吧。喝完我带你去美术馆。” 
   
  北京的美术馆 
   
  在北京所有的旧建筑里,对我来说,最有感情的要数中国美术馆。小时候,母亲逼我学习美术,曾无数次地去美术馆画过临摹画。我的母亲,责任心这根弦,永远是绷得紧紧的。 
  长大以后你要独立。 
  女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本事,有能力。 
  女人比男人更出色。 
  。。。。。。。 
  回想起来,我母亲才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对两个女儿的教育,从1岁起就使用“独立”、“要强”、“超过男性”这类争强好胜的字眼儿。 
  但我小的时候,有点不知好歹。 
  6岁,母亲让我学小提琴,曾经强烈反抗。只好改学画画。 
  13岁,进入青春反叛期,曾经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大声哭泣,绝食一天。原因不明。 
  18岁,渴望写作,但却鬼使神差,报考了远在Z城的一所军事院校。那时一心只想离家,离开北京,越远越好。 
  22岁,大学毕业回到北京,没有按照母亲的想法钻研计算机,终日游玩,读闲书,听音乐,跳舞,喝咖啡。鄙视技术,远离书本,对理工科的那套东西恨之入骨。 
  美术馆在我童年记忆里,是一座液体的城市。 
  它太大了,颜色被涂满墙壁。母亲领着个子小小的我,穿梭其间,我像模像样地背着暗绿色的帆布画夹,在人们的注视下,拿出画纸来大胆作画。 
  其实,我画得并不怎么样,只是喜欢出风头。 
  渴望成名的念头,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我不会度过平淡无奇的一生,一定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虽然敢于狂想,但在现实中的胆子还是非常地小。记得某一年夏天,我们在美术馆看画展,因为是一个国外的艺术家在美术馆办的展览,所以馆内人山人海,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结果,还是走丢了。 
  我从小就是个特别胆小的女孩,我会从一个念头发展到另一个念头,把事情想得特别严重。在我成年之后我才知道,作为一个小说家,这种能力是一种天赋。 
  小说家有百分之八十靠的是天赋,还有百分之二十与成长环境有关。 
  那次在美术馆跟母亲走散,使我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我在那些如液体般的五彩光线里穿梭,每一幅画上都画着一张狰狞的脸。我小小的年纪就想到,如果我跟母亲走散了,有可能我就永远回不了家了。在美术馆门口,可能就潜伏着阴险的人贩子,他们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诱惑妈妈不在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跟他们走。 
  在美术馆拐角僻静的胡同里,可能是停着一辆他们的车。等到诱拐成功,他们把我投入车内,就算我再喊再闹,妈妈也听不到了。 
  我看见汽车开过热闹的街道,向着一个奇怪的地方疾驰而去。道路两旁全是高而笔直的白杨树,好像还有一条河,奇怪的是河水已经结冰了。 
  我就站在一幅画有一条长长冰河的油画前面,一直站了两小时,直到我母亲找到我。 
  后来母亲告诉我,我真是沉得住气,既不哭,也不闹,很安静地站在那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内心经历了什么。 
   
  许多年以后,我在相同位置遇到雷米。当时我正在想,这就是我小时候走丢的地方啊。墙上的冰河已变成一个橙红色的性感的女郎,那是一组色系相同的油画,别的墙上也有。 
  橙红色,一种美丽的颜色。 
  我就是在这种颜色里遇到雷米的,他留着长头发,T恤有点脏。他走过来跟我说话,但我一口回绝了他。 
  “小姐,我可以画你吗?” 
  “谢谢,不可以。” 
  那时,刚刚结束了一场恋爱,不想跟任何人发生关系。那场恋爱是我不愿说出的故事,大学四年,噩梦一般的恋爱,因学校里有纪律,所以我们一直在做“鬼”。 
  因为个性过于反叛,所以才要处处与校方作对。在三令五申不许恋爱的高压下,一个女孩遇到了一个北京老乡,其实他说着一口北京胡同里才有的“胡同北京话”,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原本是要鄙视的,但在非常时期,我竟然接受了那种语言,并且觉得他的话“挺逗的”。 
  现在,我正犹豫着,该不该把那场恋爱写出来呢? 
   
  渴望离开熟悉的城市 
   
  在Z城这座城市,有几所著名的军事院校,它们在军内很有名,但在地方一般人却不会很清楚,他们对“军事院校”这个名词感到陌生。其实,当初的我也很陌生,不知道军校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只是跟家里闹别扭,一心只想离开家。 
  前面说过,我的青春反叛期很长,十几岁的时候,一心只想离开家,过可以自己决定一切的独立生活。考上军校,可以使我轻而易举地达到“独立”的目的。18岁的时候,满脑子奇怪的想法,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怎样独立,怎样离开家,离开北京,到一个越远越好的地方去。 
  18岁那年夏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火车。(不管前方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我要的只是“离开”这个动作。) 
  火车就要开了,站台上站满了人。我看见母亲满脸愁云地站在人群里,为我的未来担着心。 
  我坐在火车车厢里,东张西望,把此次离京当成一件很好玩的事,不知道前面严峻的日子正等着我,以为这是一次开心的郊游。我坐在那儿,说啊,笑啊,直到火车真的开了,都绷住劲儿不往车窗外看一眼。 
  我想我终于独立了。 
  我想我真的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列车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隆隆开去,把生我养我的城市北京留在原地。 
   
  枪 
   
  “雪凝,我给你看样东西。” 
  在列车隆隆震荡的声音里,我听到有人这样对我说。 
  那声音从我头顶上方的位置降落下来,就像戏剧中分场次的幕布,幕布落下去的时候是一个样子,幕布再次被拉起的时候,又是另一个样子。 
  周围的光环一下子都不见了。去远方的光环,去外地的光环,离家出走的光环,它们统统不见了。现实变成了另一番模样——钢铁的,坚硬的,陌生的。我所熟悉的北京城已经以每小时若干公里的速度,迅速离我而去。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列车广播员正在广播餐车的位置及午餐供应的品种,“欢迎大家前来品尝”,她用饱含职业微笑的嗓音,一遍遍地劝说乘客去餐车吃饭。 
  这时候,列车员推着卖盒饭的车,也在车厢尽头出现了。 
  许多人伸长脖子,朝同一方向张望。车厢里正乱着,我那个同学对我说了那句“雪凝,我给你看样东西”。 
  那人给我看的东西,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一把乌黑发亮的手枪。 
  在开往Z城的火车上,我看到一把真枪。这是千真万确的,不是我出现了幻觉,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真枪,连玩具手枪都不曾把玩过。一个在北京出生的洋娃娃似的大眼睛女孩,除了摆弄过眼睛会一睁一闭的洋娃娃,别的玩具恐怕没机会接触。 
  可是,现在却突然有一把真的手枪横在我面前。那把枪是从一个极为普通的军用挎包里掏出来的,上面裹着块红绸子。那是一把五四式手枪。 
  车厢里依旧乱着,有人手里举着钱,嘴里嚷嚷着什么。有人从狭窄的过道里挤过来,又挤过去,没人知道他想要干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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