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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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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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西门菜场和一个上城卖菜的人扬言的。这不排除谣言的可能性,我的父母更愿意相信这是谣言。可那是真的,虽然谁是那个上城卖菜的人始终揪不出来,我的父母无法和她做到三口对六面,但在众多张口舌后,这个消失的沉默的人无疑证明了事态的确凿性。我的母亲牙龈发炎了,只能啜稀饭,讲话也讲不清楚,为了减缓疼痛,她用一只手掌托着捂着腮帮子,好像那面腮帮子里的牙齿会突然掉下来。即使这样,我的母亲还得起早摸夜,继续卖小菜。生活到了这个地步,真的是不易且不齿了。就是在镇上那简陋的菜场里,堂婶的弟弟,隔着菜摊证实了传言不是流言。他说,嬷嬷,我姐说了,那笔钱再不还的话就只有上法庭解决了。他说,嬷嬷,我姐说了,那笔钱再不还的话就只有上法庭解决了。 
  母亲卖小菜,用一根扁担,一头菜篮子上别把秤(曾经丢失过一把秤,价值50元,等于一个星期的菜都白卖了),一头菜篮子上挂张小板凳,这样忽悠忽悠挑着上街。路上遇着的都是些上街喝茶的老头,他们也都赶早,边走边咳,咳的咯噔咯噔的。遇着了说话,母亲一开始挺难为情,后来也就坦然了。伊挑着菜担子,走得很快,一会超过一个喝茶的老头,一会又超过一个喝茶的老头。扁担在肩上嘎吱嘎吱响着,告诉人们母亲一路走得有多快。 
  母亲卖小菜,赶早了能在菜场里拣个好旮旯,然后用塑料瓶子去接来自来水,敷在铺开来的菜上,让水一层一层渗下去。一切摆弄停当后就坐在菜后面的小板凳上,开始等顾客。母亲不会拦顾客,对那些能言善辩者,母亲羡慕之余有些不屑,有些愤愤。母亲也不会结交朋友,她来就是卖菜,到点市场上人散去,她也就回家。卖得好就高兴点,卖得不好则失落些。她不怎么和挤在她边上的同样是卖小菜的人搭话,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卖小菜的苦衷。那些卖小菜的,母亲眼观耳听,知道她们都是碎嘴皮子,过话筒。 
  堂婶的弟弟侧着身子把腰弯向我母亲的时候,真像个买菜的。母亲以为是个买菜的,心里一阵高兴,她抬起头,看着这个随时准备挑走一把小菜,留下一块两块钱的男子。她没有认出来这是堂婶的弟弟。当他说出那番话后,母亲脑子里乱得厉害。一时间,乱糟糟的市场消失了,那些晃动的身影叫嚣的声音都不见了,母亲坐在板凳上,她身前的小菜摊子移到了她的身后,紧跟着也小下去了,小板凳也没了,母亲坐在地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丝动静。那一瞬间,困扰母亲多日的牙疼不治而愈。真的,牙就不疼了。 
  母亲没有按时收摊。别人都走了,母亲还坐在那里,想着多卖点菜出去,其实,她神情恍惚得厉害,有人来买她的菜,她都没有反应。买菜的人咕哝两声就去别家了。现在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有摊位的还在继续卖菜,但已经没有来买菜的人了。疏疏散散的几个人就像严重脱发的脑袋上的几根毛。市场显得很空。有个卖红薯的女人一直在看着我的母亲,这会儿人少了,就推着由柴油桶改装的烤箱过来这边。“没生意做啦。”卖红薯的女人搭讪。她问母亲刚才发生什么事了,那个男人是什么人,为了多少钱要打官司。刚才一幕她看在眼里,连说的话也由别人口中知道了。市场上有什么事传得是真快。她们两个在渐渐毒起来的阳光中聊起来。 
  这样,我的母亲有了她在市场上的第一个朋友,这个卖红薯的女人是我一个初中同学的母亲。我的初中同学叫王海。当母亲说起王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已经记不起这个当年的初中同学长什么样了。但是王海的母亲知道我的名字。两个母亲谈到自己的孩子,发现年纪差不多大,又在同一个学堂里读过书,有可能是同学的时候,她们就各自说出了自己孩子的名字。我母亲对王海的名字跟我一样陌生,但当王海的母亲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怎么不早说呢,原来你儿子就是周小伟,你就是周小伟的母亲啊。两个母亲顿时亲近了不少。母亲跟我说,她(指王海的母亲)怎么对你印象这么深呢。但我是真记不得了。王海到底是谁,她的母亲怎么一听到名字就能想起我,而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你同学的妈真好。我的母亲对我说,真是个热心人,知道他们逼债的做法,很是愤愤不平,说她要来帮助我们,说要回去跟你同学的爸爸商量商量,明天早上给答复。这个答复就是,他们愿意借钱给我们还债。但是他们的钱在银行里,存的是死期,如果不到期拿出来就没有利息了,如果他们取出来给我们,只要我们承担银行的利息钱。也就是说,他们只不过把钱从银行换一个地方。如果到时候,他们的钱我们还是还不上的话,那除了借出的钱让他们揪心,还要承受邻里的笑话那是肯定的。这个世道还有这样傻的人吗,竟然去帮助人,家里就是有十万八千的家产,也不应该平白无故的帮助人啊。难道真的是钱多到烧都烧不掉吗。他们肯定也隐隐有这样的担心。所以他们提出一个要求:钱,我们给你准备在家里了,让你的儿子来拿。顺便同学之间玩玩,王海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我骑着车去王海家。那个村子我知道,沿着去后周的公路直接往前骑,就能看到一个村子淹没在一大片农田中。那是个叫方里的村子。母亲让我去方里的王海家,美其名曰是看望老同学,其实是去借钱。但我不知道王海家具体在什么位置,村头村中还是村尾,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母亲说,怎么会呢,你同学妈说你以前去过他们家。你去的那会他们还是老房子,现在盖了楼房了。但我还是想不起来。王海是我的初中同学那是无疑了,我也肯定去过他们家,也许还不止一次。一路骑着一路想着,我总要找出一点熟悉一点话题,母亲临行前交代,要对人客气点,哪怕是你同学家。客气的意思就是低卑。半路上下起蒙蒙细雨来,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视力被阻,看不很远。额头的头发垂下来,往下滴着水,然后在脸颊上流淌。其实雨很小,有点像雾一样,虽然感觉全身都在往下滴水,但并不是真的,我的衣服好像还能抵挡一阵子,贴肉的地方还是干的,这让我好受点。之所以傍晚前往,是因为我同学,也就是王海的父母要到傍晚才能回到他们的家。其实王海的母亲跟我母亲说我可以早点去,王海在家。母亲的意思是早去了大人不在家也没用,不如晚点去,母亲的意图只是钱。我害怕我根本不认识王海,或者王海真是我同学,但我已经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了。我只希望这雨不要大下来,最好在我回家的时候能停下来。 
  我在好像是王海家的门前停下,那果然是王海家。不过,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敢确认。那是一幢小楼,有围墙,围墙里面是院子,一扇铁门,上面还有锁。我想有锁可能就没有人在家了,立了有一会,就想还不如去村口等王海父母。王海父母骑着一辆三轮车回来了。坐在车上的王海母亲大脸盘子。远远看见我就亲热地招呼我,哎呀周小伟你来啦。看到王海母亲我想起来这真是我同学的母亲,不过我没想到的是王海龙竟然改了个名字叫王海。改名字是为了复读考学校,而王海龙改名王海后,果真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学校。现在我就知道为什么王海母亲对我印象深刻了,当王海还叫王海龙的时候,他和我同班同学,有一次中午王海龙在操场和几个男生追逐打闹,突然小腿骨折了,不知道一起玩的人中间有没有我,不过后来送王海龙去医院的人中有我。腿骨矫正之后,王海龙上着石膏回校继续跟班,直到跟不上趟了才休学一年,然后再中考又复读的。在他跟班的那段时间,他母亲留在学校照顾他,有时间和精力熟悉他儿子的同学们。我跟着王海父母又回到小铁门前。他们开始以为我摸不着他们家了,我告诉他们我找到了这里,发现铁门上锁才到村口等他们的。王海母亲说,周小伟你真好记性。王海父亲说,你没喊王海,王海在家呀。他们开始喊,王海王海,快下来开门。王海龙跑下楼,开了院门。他母亲说,王海,周小伟来啦。语调里有一种怂恿的热情。于是,王海龙就很热情地跟我握手。他们非得要我吃了晚饭再走。王海龙父母忙晚饭的时候我和王海就在楼上听歌聊天(第二天我还从他那里借了两盘磁带,后来直到磁带丢失了也没再去还他)。我想还是不吃晚饭的好,几次下楼,却都被他们挡回楼上,我也就不好再坚持了,那样显得我来他们家只是为了拿钱。有一次,我几乎听到他们喉咙口的怪罪:周小伟啊周小伟,是不是没有借钱的事你就不会想到来看看我们家王海啊。我很羞愧,而且晚饭也快好了,这顿可以说是为我而准备的晚饭,我要是不吃的话就太辜负他们的一片心意了,虽然没有我他们晚饭还是照吃。我和王海龙继续聊天,得知去了天津的王海乒乓球技艺突飞猛进,竟然拿了天津市乒乓球赛业余组的冠军,让我大吃一惊。要知道王海龙骨折之后手术并不是很圆满,当时他走路就有点瘸相,到现在,王海走路依然带点跛,没想到却促成了他的球技。 
  晚饭后他们又一次盛情挽留我。他们很有把握地说,天这么晚了,又下着雨,在这里住一晚不回去我父母是会想到的,他们家又不是别人家。而且,我一个小孩身上带这么多钱他们也不放心。等等。我就住了下来。他们家湿气很重,也许是淫雨的缘故,也许是新房的缘故,到处都是湿里湿糟的。吃完饭我们玩四副牌的升级,坐在王海的大床上,那床也是新打的,房间里只有这里光线亮点。一张小方桌正好可以放在上面当牌桌,我们四个人盘腿而坐,很容易感到疲劳。我和王海对家,他父母对家。他母亲喊王海王海,喊我却是小伟小伟的,我想到在学校的时候她好像也是这样,喊王海龙全名,喊我却是小伟。她看上去很活泼健谈,不时地笑,因为是四副牌,手抓不开,有时候就会把一门两门牌反扣在桌面上,出错牌的时候表情很无辜也很夸张。相反王海的父亲却不怎么说话。我们晚上吃了韭菜,四个人都吃了韭菜,房间里弥漫了韭菜味。我注意到王海的母亲牙齿上面嵌着一根韭菜叶,在牙齿表面打成团,非常醒目。想避开不看却总是能看到,我的头就有点晕了。我怀疑我的牙齿说不定也嵌了一根韭菜叶,试着用舌头舔了好几遍,感觉牙齿缝里真嵌着东西,可能是肉也可能是韭菜的碎片,只有尽量少开口说话。有一阵子外面雨下得大起来。我们就停下来听雨声。其实雨声听不出什么名头。但王海的母亲一说,听,雨点子又大起来了,我们就不由自主放下手中的牌。王海的母亲还起来把窗打开,以便我们能更清晰地听到雨声。雨夜的空气清新,冲淡了房间里面重重的韭菜味,但窗子很快又被关上。四个人又团团坐下,韭菜味又开始包围我们。直到王海的父母回到他们的房间,我和王海睡下后,韭菜味才开始减轻。 
  我和王海龙关了灯,在黑暗里说着话,回忆往事。上初中的时候,王海龙的腿没有受伤之前,我确实来过他家。当时,他家还是砖瓦房,带个小院子,有桃树和梨树。卧室在东面,东墙上嵌一扇两叶的窗户,一根电视的外天线就竖在窗户边。那时是春天,桃梨都开花的时令,方里村后有一小块被水环绕的土地,王海龙称之为蛇岛,其实是几家人家的菜园子,据说上面有很多的蛇,什么样奇形怪状的都有,那些蛇会在晒太阳的时候吐出紫色的雾,捉蛇的人都不敢上这个小岛,我们问王海龙是真的吗,王海龙点点头说是真的。我们就计划去这个蛇岛上探险,于是来到王海龙家。最大的问题是不要被蛇咬到,要穿上长衣裤,走没有草的地方,手里还要拿上一根棍子。要到小岛上只有通过一条船,那是一条小木船,船主人看得很紧,不轻易给人用,这也被我们看作蛇岛凶险的一个证据。王海龙可能还说过别的什么,好像是说蛇岛下面是一个宝藏,这是就它四面环水的地理特征说的。其实那次探险什么也没有探到,连一条蛇也没有看到,在春天嗡嗡作响的空气里,我们空自紧张了一回。失败让王海龙备感沮丧,他似乎还想再组织一次,但已经没有人响应他了,虽然为了增加诱惑力,他添加了详细的关于宝藏的传说,而忽略了众多可怕的蛇。那个拥有小船的人,他其实是看守宝藏者,从他的祖上开始,看守宝藏就是他们父子相传的任务了。但眼前的王海已经不记得这些了。他像一个成年人那样下结论说,什么地方没有蛇呢,什么地方没有未被挖掘的宝藏呢,什么地方没有死人呢。少年时期的王海龙不是这样的,在我的想象中,当他的同学们不再受他鼓动后,他没有放弃,多次偷偷走上小岛,置身于遍地吐着火焰的蛇群,看到那紫色红色黑色蓝色的雾气氤氲,甚至有一次,他放弃了所有安全的装备,渴望被最毒的毒蛇咬到,渴望死在小岛上,消息传出,以向我们证实他所言不虚。那情景又会是怎样呢,他伤了一条腿的时候,他的妈妈是那样伤心,如果他死了,他的父母也会伤心而死吗?这启发了随之潜入我脑海的一个梦。 
  我,在蒙蒙细雨中向一个叫方里的村子出发,找一个叫王海的人。细雨打湿了我的头发,有些水打到我的眼睛里。我来到了方里的村子。已是黄昏。虽然下着雨,可黄昏还是来临了。我找不到王海的家。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孩子,他在村后放几只鹅,知道王海这个人和他的家,自告奋勇要给我带路。我怀着感激跟在孩子的后面,转了很多条弯路,后来就出村了。他在一个坟墓前停下,对我说,这就是王海的家了。说完孩子就跑了,他的几只鹅跟在他后面摇摇晃晃,几团雨线中的白影很快就变黑了。王海给我开门,我们坐在墓室摇曳的灯光下,谈的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好像装得很心安理得,可我是多么的怕啊。醒来后,梦境挥之不去,窗外是淅沥的雨声,旁边一侧躺着王海,他响着鼾声,可多像是假的,我摸了摸他的脚,有点冰凉地贴在我手指上。我觉得我好像在墓室里,躺在一个死人的身边,我不能吵醒他,周围漆黑一团,找不到窗;即使摸黑打开窗,打开了还是黑暗。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村子,陌生的家。 
  王海的父母早就起来了,做好了早饭,然后喊我和王海起床。我没有刷牙,只洗了把脸。他们已经把做小生意的家伙都搬上了三轮车。吃完饭,我等了他们一会,可他们好像忘了他们答应的借钱给我们的事,于是我只好说我要回家了,然后他们才恍过来,拿了钱给我,一再嘱咐我要收好了,又拿出欠条来让我签字,在一式两份欠条上我都签了周小伟,他们收了一张,我收了另一张,他们说等还了钱他们的欠条就会还给我。我又一再地跟他们说谢谢。王海还在吃饭,他父母给我钱的时候他没有抬头看这边,我走的时候他已经跑到楼上去了,在阳台上跟我说再见,让我经常来玩。王海的父母要我和他们一起走,王海的妈妈骑三轮车,他的爸爸骑自行车,也准备要赶早市了,他们已经比平时晚了。可我不想和他们一起走,就先走了。 
  堂叔家那头的窟窿终于填补上了。我的父母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他们觉得他们不再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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