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芙蓉-2004年第6期-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过去,牵着姜老太太的手。姜老太太的手也在抖,凉丝丝的。 
  “怎么把祖传的宝贝弄丢了,这个实在是不应该弄丢的呀。” 
  “是啊,我愧对列祖列宗。这个宝贝遭过了历史几劫,八国联军入侵,民国抗战时期,‘文化大革命’,因为这个,死过三条命。我外祖母的姨妈被日军强奸,临自杀前将这个她誓死用清白保住的宝贝交给我了外祖母的母亲。我母亲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批斗,批了又批,她就是不交,结果残废了半条腿,后来我父亲弃她而去……母亲不后悔,她把它传给了我。她说,这个东西有价值,真的很有文化价值。” 
  “我不懂什么文化不文化,只知道宝贝弄丢了挺可惜。那么值钱的东西怎么能如此马虎大意呢?我想不通。” 
  “刚开始也的确当宝贝一样的收藏,幻想着留给我的女儿,或者儿子,但是我后来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眼看着等到我四十岁,四十四岁,直到我丈夫去世,我还是没有等到我要的孩子。我彻底绝望了。我觉得老天爷对我不公平,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认命。再加上丈夫去世的悲痛,我就忽略了它。” 
  “恐怕是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呢?想想总能想起来,说不定哪天就找到了,别着急,哪能把宝贝弄丢呢。” 
  “没用了,绝对是找不到了。”老太太哭出声来,“丈夫死了之后我将家里的东西全部翻出来寻了个遍,连角落里的头发都找了出来,就是没有找到它。我很伤心,再加上死了丈夫,更伤心,又无儿无女帮忙分担,孤苦伶仃一个人,精神和身体承受得太多,宝贝不宝贝的也就无所谓了。过了几年,赶上装修房子,就把家里的一切旧东西往外搬,搬到一个租来的平房子里。” 
  “平房?”李师傅本能地一惊,忍不住地问。 
  “是啊,就在我们住的机关大院里。我以为大院会很安全。”姜老太太用风衣袖口拼命地擦眼泪。 
  “怎么啦?” 
  “过了大概一两个月,我发现我的东西被小偷洗劫一空。洗衣机、电视机、空调、冰箱,还有一些衣服被子,总之什么都没有了。我原打算将房子装修好了之后将平房里所有的东西搬上去的。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可能也连同那个宝贝,我……” 
  “哪个平房?什么时候丢的?”李师傅的牙齿哆嗦起来,他胆战心惊,开始发抖。他心想,不会那么巧吧,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靠近马路最东边的那间平房。我以为只是临时放一下,不会有什么事,机关大院里能出什么事呢。可是就在去年冬天,小偷就把它全偷走了,我竟毫无知觉。等到我发现时就已经过去很久了。” 
  李师傅开始冒冷汗,他被拉入了残酷的现实之中,他和老伴在那个寒冷的下雪的夜晚将东西一点不剩全部拖走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原以为老伴死了,他就可以将此事淡忘,直到死,最后带到棺材里头去。 
  “报……报到公安局了吗?”李师傅知道她肯定报警了,那天警车一路呼啸开进了机关大院,他从床上滚下来,额头上还撞出了一个大包,疼了他好几天,然后就和老伴骑着自行车溜进了公园。他们老俩口从来都没有进过的公园。 
  “报了。”姜老太太果然说,她的情绪稳定了一点,“还察看了现场,取了样,做了笔录,但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最终不了了之。老李,你说小偷怎么也欺负我一个孤老太太?我比小偷还要可怜,比任何一个人都可怜,我就孤零零一个人哪。” 
  李师傅吓了一大跳,他面如死灰,最后是不了了之,否则他早就完蛋了。那情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又被生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石凳子上,嗫嚅地说:“小偷也不知道是您的,小偷肯定不知道是您的,知道了就不会偷您的了。” 
  “你这是骗人的鬼话。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了,已经悲伤过了,也绝望过了,现在想起来,也实在是不甘心啊。”姜老太太看着他,她看到李师傅的脸在发抖,说,“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李师傅就急促地喘气,头上的冷汗直冒,额头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当时的确不知道是姜老太太的,知道是她的打死他他也不会干的。事情太巧了,巧得让他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他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两嘴巴,他在心里骂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畜生。老天爷在惩罚他,拿他唯一的爱情来惩罚他。他这一生,本来是干干净净的一生,像白纸一样干净,怎么就糊里糊涂做下这亏心事呢。李老头的心里颇不是滋味,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你那祖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李师傅突然想起什么,他存在着侥幸心里,便鼓足勇气问姜老太太,他的眼睛简直不敢看她。卖这些混账货的时候老俩口又激动又害怕,哪还顾得了那么多。李师傅的心开始往下坠,一点一点地往下坠,他感到自己对姜老太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们竟然不知道里面藏着一个宝贝,他们说不定也把这个他们不知道的宝贝又卖给了别人。 
  “是个戒指。” 
  李师傅一激灵,差点尖声叫出来,下坠的心平衡在那里。他仰着脖子对着天空长吁了一口气。那个戒指很平常啊,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但它让老伴陶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她死,她都是心满意足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不仅是一个戒指,而且是一个珍贵的古文物,他忽略了它的价值。它的双重含义决定了它的价值一定不菲。多险啊,儿子在最后的一刻从她手上褪了下来。幸亏褪下来了,否则,否则什么呢?多遗憾哪。李师傅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咀嚼着烟味,心情却变得异常复杂起来,他突然又有了别的想法,这个想法起初让他感到如释重负,同时也让他感觉到了罪恶,思忖了半天,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最后他用脚尖狠狠地碾灭烟头,既然已经如此了,还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然后他就觉得理所当然了,与其说出来受辱,还不如隐瞒下来。他不再糟蹋自己了,反而变得心安理得,而且内心还抑制不住地沾沾自喜,那天真是运气太好了,竟然得到了一个宝贝,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个宝贝,他们真不识货啊。姜老太太没有儿女可以继承,结果到时候说不定还是糟蹋了,落到别人手里跟落到自己儿子手里有什么两样。 
  “很值钱的吧?”李师傅好奇地问,有些不怀好意,因而声音还是发抖。 
  “那你说呢?别提了,我的心被割得淌血呢。”姜老太太叹口气,“哎,我怕是成了祖上的罪人,做鬼他们也不会饶恕我了,它使我一生都不得安宁。” 
  “别想那么多了,这个世界爱钱的人越来越多。”李师傅哆嗦着说,“雪球呢,你的小狗雪球呢?” 
  姜老太太这才从回忆和悲痛中惊醒过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脚步急匆匆地到处寻找小狗的下落,一边寻找一边叫唤,声音带出了明显的哭腔,脸上流露出落寞和悲凉的表情。李师傅看在眼里,心里有片刻的震动,但一闪即过。他不停地眨着眼,也到处搜索着小狗雪球的影子。他又激动又不安,但话说回来,也有点魂不守舍,更有点喜不自胜。一时竟晕晕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后来李师傅还是从一丛竹林下找到了小狗。小狗不让老头子近身,否则它就发出低沉而又歇斯底里的号叫。李师傅蹲在地上,一心一意等姜老太太过来。小狗到底是忠于主人的,老远看到姜老太太就一步射了过去。姜老太太紧紧地抱着它,就像抱着一个孩子,脸上带着笑,眼睛潮湿着。 
  “人老了,就越发觉得孤独。”姜老太太将狗抱在怀里,用手指梳理着雪白的毛,说,“没有它我会更加孤独。” 
  说得李师傅颇为难受。这句话要不是现在说,他绝对会产生共鸣,而且会迫不及待地说出他的想法,两个老人说不定一拍即合,好事就促成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姜老太太说出来就不得不使他陷入两难的境地,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天平总是往儿子手上的戒指那一边倾斜,爱情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人老了,快入土的人了,横竖都一样。 
  想是这样想,但李师傅后来的日子就一落千丈。姜老太太就是一个定时炸弹,时刻在提醒他的过去,他与姜老太太的感情加深一层他的罪恶感同时也加深一层,也越发地让他愧疚不安。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办法逃避。他想的最多的是,那个戒指要不是宝贝就好了。拿出来与不拿出来都令他难受,致命地难受。巨大的恐惧感搅得他不得安宁。 
  李师傅给单位请了几天假,找了个伙伴代班,出去晃了几天,感觉如丧家之犬惶惶然不可终日。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不和姜老太太产生感情上的瓜葛也还好说,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只要面对姜老太太,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龌龊了,真他妈的无耻,就想往地缝里钻。假日的最后一天,李师傅就回了老家,他知道戒指在儿子手上,他要把它拿过来,完璧归赵,乞求姜老太太原谅,还要和姜老太太结婚,一起过最后幸福的日子。 
  李师傅一到家就气吼吼地到处找儿子,儿子没什么本事,习惯了依赖老子。屋里没有找到,他就去了赌场。十有八九在那里。龟儿子,老头子咒骂着,就知道赌,不定什么时候把老婆孩子都赌上。想到这里,老头子打了一个激灵,浑身冷汗直冒,儿子该不会把戒指赌上了吧,要真这样,那就惨了,老脸往哪搁呀。儿子果然在那里,成了买家,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不时引来一片喝彩声。李师傅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儿子却在这里糟蹋。他不由分说,冲进人群就将儿子揪了出来。一直将儿子拖到家里。关上门。李师傅开门见山地找他要戒指。 
  “什么戒指?”儿子说。 
  “你别装蒜。你母亲火化前我亲眼看到你把她手上的戒指捋了下来。快说,在哪里?”老头子咆哮道。 
  “抵押给二柱子了。”儿子心虚地说,“我欠他三百元钱,他要的急,只好抵上了。” 
  李师傅心里叫苦不迭,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他恼怒地推开儿子,朝二柱子家狂跑。二柱子家住在河对岸,要经过一架水泥桥,桥下流淌着肮脏的河水,老远就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酸腐臭味。李师傅吸了吸鼻子,过桥时狠狠地绊了一跤,差点掉到河里。膝盖摔破了,渗出了血。李师傅就地抹了一点沙子敷在伤口上,又跑。好在二柱子在家,正在翻门口的菜地,看到李师傅,递过来一支烟。李师傅不接烟,直接说明了来意。二柱子倒也爽快,说,想拿走,可以,但价钱要翻三倍,否则你甭想。 
  李师傅又急又恼,又暗地里高兴,这群兔崽子也没有认出那是个宝贝。他就在那里假装和他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对方还是没有做出让步。李师傅觉得被人耍了,按理说,二柱子还算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子,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蒙他坑他让他觉得面子上很不好过。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爱财,这个世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自己不也是财迷心窍走了糊涂路吗?结果呢?日子并不好过啊。最后,李师傅嘴皮子磨破了,就抖抖索索地从包里搜钱。钱在他的内衣口袋里,被破布包了几层,每打开一层,他都觉得心在渗血,他再也不干这种事了,他厌烦了这刀尖上的日子。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着戒指,李师傅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戏演得太像了。幸亏他们不识货,否则事情不知要麻烦多少。 
  李师傅不敢怠慢,拿了戒指就心急火燎地往单位赶。一路上他想,不管从哪一点上来说,回来拿宝贝是对的,不然不仅钱财两空,而且还丢了名誉,这往后的日子还得要在刀尖尖上过呢。最主要的是,他怎么面对姜老太太,怎么面对他的爱情。李师傅叭嗒叭嗒就老泪纵横了。后来又思谋,戒指怎么交到姜老太太的手上呢?怎么跟她说合适呢?偷偷地放在她包里,还是递到她手上?李师傅觉得哪一种都不合适,就摇头叹息。红彤彤的脸膛在太阳下闪着金属的光芒。李师傅就这样想着,想入了迷,脚步也变得颠三倒四,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也忘了走斑马线,从小路上横穿过来一辆吉普越野车,谁都未曾料到,李师傅迎着太阳的红脸膛猛一下子就砸到了地上,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咆哮,迷糊中他听到了汽车尖锐的刹车声和骨骼被炸裂的巨响,血像天女撒花一样从四面溅开去,满眼都是耀眼的红色。李师傅抬头看了看天,天很遥远,布满了灰尘,越来越遥远,后来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最后摸了摸怀里的戒指,硬硬的小东西还在,的确还在。 
  李师傅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整条街上的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身体被碾碎成这样,除非有奇迹出现。除了胸腔有淤血之外,还有一条腿被拦腰截断,只有几根筋连着。医生建议干脆锯掉安上假肢。姜老太太死活不肯,她说她有的是钱,要最好的医疗设施和医疗服务,让他活着,完整地活着。经姜老太太这样一折腾,李师傅的生命就这样急转弯了几下,一个星期之后,竟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苏醒过来的李师傅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姜老太太,竟老泪纵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真恨不得再死过去永远都不要醒来。他突然惊悸了一下,手下意识地往内衣里摸,慢慢地移,每移动一步,他就感觉自己接近另一种死亡一步,让老头子生生的窒息,在阴间走了一遭,他觉得在阴阳两界之间,他摆脱不了那枚小小的戒指,那是他的劫数。 
  他豁出去了。人都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呢。接受姜老太太的羞辱,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恨他一辈子,鄙视他一辈子,诅咒他一辈子,从此天隔一方。唉,人都老了,还有几年活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自己造的孽啊。他拿出戒指,将姜老太太的手从床沿下捉过来,轻轻地捏了捏,姜老太太的手软软的,有点干燥。李师傅就打了一个颤,心像被电触了一下,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过了大半辈子,他竟然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眼泪从浑浊的眼里流下来,他想他差点白活了。李师傅就将戒指放在姜老太太的手心上,他这才仔细地发现这个戒指的与众不同。工艺很特殊,上面精细地镂刻着花纹,着色很好,仔细看才知道是龙凤戏珠图,但是光泽度却比不上现代金属制品,因而没有人看出它的异样和它拥有的价值。李师傅万分羞愧,他别过脸去,不敢看戒指,更不敢看姜老太太。过了不久,他果然听到了一声惊呼,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紧张地闭上眼,等待姜老太太判他的“死刑”。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天哪!谢天谢地,我终于对得起祖宗了。”姜老太太拿着戒指,看了又看,在病房里来回踱着方步,仔细地琢磨,“就是我那只,我真不敢相信,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李师傅沉默不语,他用被子蒙住头,咬着嘴唇。他真希望姜老太太不要再追问下去。再追问下去他就要崩溃了。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对她撒谎,他会全盘托出,老老实实地交代事情的经过,然后静静地等待她发落。 
  “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它的。”姜老太太跪在他床前,掀开被子,她紧紧地盯着李师傅的眼睛,“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真的!你真好,连这个东西都可以帮我找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