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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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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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嶙嶙裸着上身的外婆脸朝下卧着,妈妈帮她把头侧了侧让鼻子露出来。她一露出鼻子就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刘医生看着外婆的腰,从箱里拿出针来扎,之后他说:脊椎、神经严重受损,瘫痪是肯定的。我看大脑也有问题。麻烦了,抬到医疗站也没办法。妈妈问:鹭城医院行吗?刘医生摇头:难说。不过你们还是该抬到县医院去吧。他收拾好药箱,妈妈急着说:刘医生别走。他说:我一个赤脚医生顶多给开点消淤去肿的药。不管用的。妈妈说:吃了饭再走。他摇头:要不是邓老师教我娃儿,我也不敢来你家。他留了两包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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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喊:打鬼打鬼!妈妈和姨妈立在床边望着。就望着。外婆喊:快喊六幺姑来打鬼!后来她眼睛盯着屋顶问:九儿呢?我爬上床对着她喊:外婆!她不说话了,好像在透明的水中沉下去了一样。我对着她喊:外婆外婆!姨妈烦躁地说:别嚎了,外婆要睡一会儿。我说外婆才不是要睡呢,外婆要我暖了被窝才睡的。我钻到被窝里,和外婆躺在一起。妈妈说:躺着就躺着,不能乱动。后来弟弟在她背上细声地哭,她解他下来喂奶。姨妈说:真受不了一家人拢在一起遭罪!可是妈非要把一家人拢着。妈妈说:这也不能怪妈。姨妈说:不怪她怪谁!我嫁个人也成了忘恩负义了。我知道妈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妈妈说:你也是!这会儿说这话!姨妈住了嘴,缓缓气说:她就是要一家人拢着,每个人受的罪都加在一起受,好像各受各的罪还不够似的。 
  妈妈奶了弟弟,说:妈说还藏得有个元宝。我们找找看,好歹也要送到鹭城去。她们在各个房里找了一遍,又回到外婆房里来到处看。外婆突然说:找金元宝啊?我藏着给文儿勇儿娶媳妇的。妈又惊又喜:妈你清醒了!外婆说:醒了,手脚还没醒。妈妈说:睡一会儿就好了。又说,元宝你放在哪儿了?你不是让我拿去换钱给大哥办喜事吗?外婆说:棺材里。 
  妈妈把灯放在地上,很大的影子从墙上立起来,与瓦下的黑暗纠结在一起。门口和窗口进来的光是白的,油灯的光是红的,白的光直硬硬地戳进来,红的光雾一样飘浮在墙角。她们吱吱嘎嘎地移动厚厚的棺材盖,从里面拎出个小布袋来,里面有一小坨金子。金子的光黄亮亮的,像油一样晃个不停。 
  外婆说:腾空了吗?腾空了把我放进去。妈妈说:什么话!外婆说:我要睡在里面才踏实。妈妈说:你睡进去了九儿咋办?他天天晚上都要和你睡的。外婆哦了一声,说:乖九儿,乖九儿,爬起来点让我看个全。 
  我坐起来让她看。妈妈对姨妈说:我去下碗面,吃了我去找九舅公,你守着妈。我回来再上山找三哥。姨妈说:找勇弟我去。 
  妈妈问外婆想吃些啥?外婆说想啊要是用想的话就熬碗荷叶粥,再在上面撒些紫金花瓣。妈妈说:我给你熬碗包谷粥。过了一会儿,妈妈拿了一碗粥和一个锡盆进来,锡盆放在床底下。妈妈问姨妈打算什么时候上山。姨妈说:等你回来。妈妈说:半天时间到不了。姨妈说:给我准备两个火把。妈妈出去后,姨妈喂外婆喝粥。喂了外婆两口,外婆说要小便。姨妈便扶她起来,但她坐不稳,我在后面使劲帮着推也坐不稳。姨妈便褪下外婆的裤子,把外婆的臀部抱起来,让我把锡盆垫到下面去。外婆说:你还是我女儿。姨妈赌气地说:我不是你女儿是谁的女儿。妈妈说姨妈和外婆命里有水和火,一说话就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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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单单剩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我害怕起来。我打赌就是因为我害怕,大舅就回来了。他悄悄地、轻手轻脚地,像个梦游人似的走进来把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 
  他站在床边,目不转睛看着外婆,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说:我是说我的牙怎么平白无故就掉了呢。他把外婆抱起来,两手稳住她在床边坐着,又很快换了一下手,转过背蹲下,外婆便仆倒在他背上。 
  外婆问:文儿你要带我哪里去?大舅闷声说:到爹那里,爹让我带你去他那里。我被他闷声闷气地说话吓坏了,我觉得这不是他的嘴在说话,是他的身体在说话。不是他的身体在说话,是围绕着他的身体并散布在四周空气里的静悄悄在说话。 
  他背起外婆出门就跑,我赶紧下床去追。后来我嘶喊起来:妈——!妈——!三舅——!我又喊:姨妈——!他背起外婆,冲下坡去,向水库跑。青得发黑、深得发晕的水库,有很多水藻在水底下等着缠人。我从来不敢到那个水库洗澡,他们说我外公捞了三天没捞着,三天以后,白得像生石灰的颜色浮了出来。快到水库了,白三公家在旁边,我连忙喊:白三公——!白三公——!他没在家。他从房后转出来,拿着火枪正要上山收猎套。我边哭边喊:大舅要把外婆扔在水库里!他便望着我大舅追。何向文,站住!大舅缓了缓,外婆忽然伸手抓住旁边红心果树的树枝。 
  她的手怎么一下就听使唤了呢?我想她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让那只手听使唤。力气是个怪,用了它还在。有的时候以为手软了脚软了力气没有了,可是心里一使劲儿,力气又出来了。心里还有力气,要学会使劲儿地想,用力地想。心里还有力气,这是外婆教的。 
  外婆抓住树枝,大舅搂着她的腿用力往前挣,外婆被拉仰在他背后,被拖直了。白三公喊道: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他嗵地望天上开了一枪。大舅一撒手,外婆掉在地上。 
  大舅紧跑几步,跳到水库里去了。我和白三公扶住外婆,看见大舅在水库里扑腾了一阵,游到对面上了岸,一溜烟地跑到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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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从此不再说话,就躺着。像在深深的水底。白三公把她背回来的第三天,三舅被吉克家的人抬着回来了。大舅也回来了,他嘟嘟噜噜地说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好一阵就只听他这咒语一样的声音。三舅想揍他,但腿没好走不过去。妈妈找来王金凤,借她的驴来拉外婆去鹭城医院。王金凤问:他是不是神经病?你不许骗我。妈妈说是。王金凤说:是神经病也比我的驴子爹好。她的驴拴在石堆上,等明天一早姨妈赶着她家的驴和车过来。 
  明天一大早就到鹭城去。我也要去。三舅脚不好不能去。王金凤说:没男人不行。我可以在路上当男人。她说她是咱家的人,一起去。再说她的驴只听她的。都安排好了。妈妈对三舅说,你好好养腿。三舅说:老子腿好了不饶他们。晚上,我还是和外婆一起睡。我怎么也不能把被窝暖和起来。怎么也不能! 
  我看见油灯红得发黑,最后全部变黑,一缕黑烟就沉坠坠地坠在灯上。我很担心它坠下来把油灯砸翻。我听见外婆喊了一声:九儿。我连忙应了。我答应了声音却没了。我追着飘上去的烟看看,又去看外婆。看见她白得像生石灰,像生石灰的白色一层一层地浮出来。他们说外公就是这样自个儿从水底浮出来的。我尖声喊妈妈。妈妈他们把整个夜晚都弄得砰砰作响地跑到外婆房里来。妈妈说外婆死了。 
  我记得,有时候是梦见。我们一家人拖着棺材到鹭城去,里面装着外婆。我们从万年坡赶着驴车到从前河边的家,又到被公社的官儿住着的更从前的家。这样整个九道沟就差不多走遍了。我们赶着拉着外婆的驴车走来走去。三舅拎着大柴刀坐在车上,谁也不敢阻拦我们这样走来走去。我们在路上走了四天三夜,终于来到外婆的老家鹭城。 
   
   2001。1。5初稿 
   2004。7。21修订 
   
  华秋,1971年重阳节生,18岁起做过很多职业,2000年开始写小说,次年开始写诗,现在还在写。 


戒指
汪静玉 
  李老头是一个拾破烂的糟老头儿。糟老头儿其实是街坊姜老太太叫出来的。叫顺口了,一条街的人都这么叫,就只有机关里的文化人叫他李师傅。老实说,李师傅并不糟,说是拾破烂,其实是收集几个机关里的旧报纸和旧杂志,比传统的拾破烂者体面一些。在这里呆了几年之后,李师傅就和机关里的人混了个脸熟,有些干部职工搬新居,就将家里不要的旧沙发旧床旧衣服送给他。李师傅就把那些并不旧的东西拿到旧货市场上去卖,最后挣的钱自然比那些拾下等垃圾的人多得多。李师傅就靠这个起了家发了一点小财,不仅回去给老家的儿子盖了一套气派的三层楼洋房,自己还穿得西装革履人模人样,所以他一点也不糟,偶尔走在大街上,别人还以为是一个下了班正在散步的老干部。他也不老,五十多岁,嗓音洪亮,能喊透半条街,喊起来惊心动魄。姜老太太只要一碰到李师傅就忍不住地训斥道:“胆都被你吓破了,你在叫谁的魂呢。” 
  李师傅就笑,呵呵直笑:“在叫你呢,谁叫你那么漂亮呢。” 
  姜老太太也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李师傅的嗓门本来是不大的。姜老太太知道这个糟老头儿是从他老伴那里学来的。老俩口你来我往早就这样约定俗成了。几十年的光景啊。姜老太太有些感动。她和李师傅的老伴也是老相识,麻将桌上的朋友,牌朋友都呼唤李师傅的老伴叫“沙锅”,沙锅只要嗓门一响,整个屋子里就像谁在恶意敲一个破了的锅一样,轰天地炸响,吵得人莫名地烦躁不安,如此一来,大多数是她一个人赢牌,其他三人必输无疑。很多人就不服气,输钱倒没什么,耳朵却被噪音吵得一塌糊涂,怎么想都划不来,后来别人也就很少约她上桌了。 
  只是苦了李师傅。耳朵边整天有一个沙锅在吵,不烦也烦啊。好在李师傅有一个爱好,喜欢骑着自行车满街跑,李师傅骑着自行车奔驰在宽阔的马路上如入了无人之境,还摇头晃脑哼着不成调的歌曲。自行车一旦滑入到马路上,他就找到了年轻时的快感。具体什么快感他也说不出来。人老了,记忆生锈了,都生锈了。李老头只是一个劲儿地想年轻还真他妈的好啊。那时候沙锅也没那么破,带着矜持的嗓音,还有点羞惭,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世俗不堪了,简直不可救药。生活也随着变得枯燥乏味起来。李师傅二十几年来生活在这乏味里倒也成了习惯。 
  李师傅在机关大院里租了一间平房,在一大片高大的杉树下,每到秋冬季,地上就盖了一层厚厚的杉树叶,细细的叶子紧紧地啃咬着地面,很快就变质腐烂了。房子又背着阳光,潮湿腐烂的气息就一阵一阵地往里灌,再加上屋里主卧室不分,李师傅平常拾的那些废品就在屋里堆了大半个面积,他们的卧室就在这废品上面,只铺着一层薄薄的垫单,权且当床。前面就是做饭的地方,烟雾把屋里熏得黑糊糊的,没有一处光明之地,就连沙锅亦是如此。屋里没有哪一处不是湿辘辘的。久而久之,沙锅就染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李师傅却没有被污染,在城里呆习惯了他学会了逃避,除了睡觉外他平常就在外面有目的地晃,打牌,或者钓鱼,有时候有收获有时候一无所获。但他觉得如此一下也颇为怡然自得。李师傅其实也有很浪漫的想法。 
  这天沙锅早早地就吃完了饭,吃完饭后她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于是她就抄了两只手到大院里到处晃悠。她一边咳嗽一边拿眼四处瞅。经过东边一排平房时她忽然就站立在了那里,伸手将脚边的几个破纸箱折叠起来摞好。边做边看,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有时是下午来有时是晚上。这一排房子有几家住着外地来打工或者做生意的人,和他们的身份大抵类似,不会很有钱,在这院子里属于外来人员,故不会引起太多的关注。谁也不会注意一个拾破烂的伏着腰的老太太。尽管她每天穿着同样耀眼的花裤子,花裤子的上面,也就是腰上捆着一个肮脏的破麻布,样子很滑稽,多少和这个体面的机关单位显得不大协调。老太太眼睛贼溜溜的,肆无忌惮,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晚上她就迫不及待将这个秘密给老头子说了。老头子先是坚定摇头,极力做出不屑状。后来沙锅就哭,沙锅说,还有一个女儿没有出嫁呢。孙子也要上幼稚园了,浑身上下都是洞眼,哪里都需要钱。再说一个拾破烂的,不就是稍微偏一下手,打打擦边球。反正本身干的是下贱工作,再下贱一点也没有什么。鬼使神差一下,谁也不知道。李师傅在老伴声泪俱下的哭声中终于动摇了。沙锅喜出望外,说,找一个阴雨天的晚上下手,要伸手不见五指。 
  两个老人就找了一个下雪的天,雪不大,但也纷纷扬扬,雪落在树上刷刷刷的,给平时死气沉沉的夜空平添了些许生动。再加上天气寒冷,大院里的人们早早地就熄灯睡觉了。老俩口蹲在炉子边不慌不忙地烤火,李师傅吸着烟,吧嗒吧嗒地大口地吸着,心里还在犹豫,恐怕失手,一旦失手他就完了。一辈子的英名安将何在?老脸往哪搁?整个机关的人像打过街老鼠一样将他扫地出门。沙锅看出了他的心事,自个出门溜达了一圈,回来拉了李师傅就走。沙锅说,我保证你万无一失。李师傅长叹一声,像终于做出某种艰难的决定似的,用脚尖碾灭烟头就出了门。门口放着一辆板车,上面有钢锯、老虎钳和扳手,是沙锅早就准备好了的。他们偷偷出发了。板车轮胎的齿轮咬着地面,发出刷刷的细响,也像雪花落在树叶上的声音,简直是天作之合。老俩口的胆大了一些,只是还是忍不住地哆嗦,浑身颤抖不已。好在路途不远,否则首先李师傅会挂不住。他们在一家平房门口停下,李师傅推了推门,门晃荡了几下,再一推,下面腐烂的木头就直往下掉。李老头在黑暗中嘿嘿地冷笑了两声,稍微用了一点力,门就喑哑一声自己开了。沙锅抢先一步冲进屋里,拿了手电筒就在屋里晃来晃去,屋里堆满了东西,沙锅的手电筒的光束最先落在一个冰柜上,冰柜有六成新,只有几处掉了一点油漆,其他的地方完好无损。沙锅心中一阵窃喜。手电筒再往上一晃,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冰柜上立着一个窗式空调,也有六成新,只是落了一层灰尘。沙锅微驮的腰不由得拉直了一点。旁边是滚筒洗衣机,洗衣机外层的保护膜有些损坏,生着一点锈。沙锅打开洗衣盖,不由惊呼,天哪。老头子,你快过来看。沙锅两眼直直的要喷出火来。老头子惊悸了一下,趋前一步,然后又赶紧退后了一步,老头子说,会不会是谁设的一个圈套?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沙锅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迫不及待地从洗衣机里拣起那枚金戒指,将戒指戴到无名指上,然后把手伸直在李老头的眼前晃了晃,戒指反射出来的光很刺眼,李老头忙闭上了眼。沙锅说,老头子,我什么时候戴过戒指啊,你什么时候让我戴过戒指啊,快入土的人了。老太太说完就嘤嘤地哭泣。她刚才的嗓门压得很低,是温柔磁性的,让老头子一下子找到了从前的感觉,久违的感觉。老头有些心软。鼓足了勇气,就过来将空调扛到肩膀上出了门。老俩口就将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搬,都是有力气的人,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更别提那些衣服被子了。他们气喘吁吁,背上只渗出一点点汗。整个过程无声无息,但非常的默契,从来没有过的默契。李老头当时就豁出去了,想,被当作小偷抓住了也无所谓,老伴想要的戒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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