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话前很自然地对她笑笑,但她却一脸尴尬。妈妈心里也敲起了鼓,她把刚才想说的话又咽到肚子里,端起饭碗。艳红妈妈脸涨的通红,她乘妈妈喝粥之际,飞快地说:〃我们家艳红这两天要和武大拿家的大小子订婚了。〃她声音虽然不大,但妈妈听了却如五雷轰顶,端在嘴边的饭碗啪一声掉在饭桌上,粥洒了妈妈一身。艳红妈妈坐在炕沿上,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弟弟也懵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抓过抹布,赶紧给妈妈擦着衣服。妈妈一把将弟弟推到旁边,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艳红和江江的事咱们不都说好了吗?〃艳红妈妈结结巴巴,吭哧半天才说:〃哎,不怪你们,怪我们家那孩子,她现在反悔了,而且,她和武大拿家的大小子已经好上了,原来我们也不知道啊。再说,现在这社会提倡自由恋爱,咱做父母的也不能管太多不是……〃妈妈坐立不安,失魂落魄。弟弟红着脸,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半天,妈妈才又说:〃他婶子,我说句话你不要多心。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家里没钱,其实,不是的,我们家里现在有钱,给江江盖房子的钱我都留着呢。〃妈妈说着,下炕,蹒跚着就要去找那唯一的存折。妈妈真的是太着急了,她已全然不顾的自己的行为有多失态。弟弟赶紧去拦妈妈,他看到艳红妈的脸已红到耳根,妈妈把话说的这么直接,人家该多没面子啊。但妈妈用力把弟弟的手甩到一边,执着地去找她要找的东西,她是急于在艳红妈妈面前证明他们的生活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困难啊。艳红妈妈再也坐不住了,她赶紧站起身,拦着妈妈,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妈妈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睛里满是企求的神态,到最后,近乎于哀求。妈妈盼着她回心转意,艳红的母亲再也受不了了,妈妈那眼神都快让她崩溃了。她赶紧把手抽出来,慌里慌张地告辞回家。妈妈把她送到门口,她最后对妈妈说:〃你不要再送了,快回去吃饭吧。说实话,我从心眼里喜欢江江,不但长的精神,也能吃苦,是个过日子的好把势。我闺女变了心,是我闺女没眼光。你看,咱们江江,本来就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啊。〃她说着,抬头看着弟弟,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呆滞了。当她用心地去注视弟弟的时候,她竟然发现弟弟同四个月前的他相比已经判若两人。月光下,她看不到弟弟稀疏的白发,但她在弟弟的眉梢眼角分明能看出他衰老的痕迹。弟弟的头发太长了,长的都遮住了眉毛。而且他的眼睛也不再有曾经的灵气,显得老气横秋。她忍不住上下打量弟弟,这个高大的孩子变的瘦骨嶙峋,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显得肥肥大大,让人觉得整个人松松垮垮。她开始同情起这个孩子,情不自禁地责怪妈妈道:〃哎呀,你看,这孩子怎么都瘦这样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孩子,不能使的太狠啊。〃妈妈没有说话,她看看艳红妈妈,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她不敢开口,只要一开口,她就要掉眼泪。还有谁比妈妈更清楚弟弟的变化呢?想想自己的孩子经受的那么多的苦难,妈妈时时都有一种要哭的冲动。
艳红妈妈感慨不已,不断地嘱咐弟弟要注意身体,然后告辞回家。
弟弟心乱如麻,他拉着妈妈要回屋,却不想妈妈整个人已经瘫在了门框上。
那一夜,他们辗转反侧,通宵未眠。
妈妈越想越难过,她真是觉得愧对自己的孩子啊。妈妈想了很多很多,包括许多弟弟小时候的事情,无论是弟弟还是我,都是在妈的注视下长大的啊。弟弟自始至终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妈妈对他有着更为深厚的感情。妈妈想到她和爸爸离婚的时候,弟弟尚未知事,她在外婆家寄居的日子里,弟弟天天找爸爸,妈妈不断地和他说着谎话,等到他安静下来,妈妈只好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她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啊,这个孩子是那样深爱着他的爸爸,但他的爸爸却已无情地抛弃了他。这个孩子太善良了,无论是什么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他的亲人,极少会去想想他自己。妈妈想不出为什么命运对他如此不公,总是让他经历各种挫折却毫无回报。妈妈想着想着,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了。开始,她只是轻微地抽泣,到后来,身子抖成一团,泪如雨下。妈妈不仅在哭弟弟命苦,她也在为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无力让孩子过上一种寻常的生活而痛苦。她固执地认为,以自己儿子的条件,无论是品质还是外表,他找女朋友的时候都应该可以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但现在因为家境贫寒,好不容易找到的对像又飞了。那种母亲对儿子的深爱之情是我们用语言所难以形容的,特别是在困境中那种无奈,那种愧疚,种种复杂的感情在瞬间堆积到妈的脑海,她实在无力承受这种打击,作为一个女人脆弱的一面在儿子面前暴露无遗。弟弟无法准确地理解妈妈所有的感情,但至少他能体会到妈妈对他深深的爱。因为这件事和他有关,他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他对那个女孩儿不能说没有好感,甚至后来他都想过要和她过一辈子。如果那个女孩儿真的嫁给他了,他一定会一辈子都对她好的。但当她选择了离开,弟弟也没有受到太大打击。娶妻生子虽然他也想过,但在他的脑子里毕竟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即使有喜欢的感觉,他对那个女孩儿也远远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再说,一个终日疲于奔命的穷小子又有什么资本,什么精力去谈论爱情呢?弟弟小声地安慰妈妈,却不想妈妈听到弟弟的声音反而更加悲伤。她也想止住眼泪,但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淌个不停。弟弟伸出他粗糙的手指想给妈妈擦擦眼泪,妈妈一把抓住弟弟的手,放声大哭。她不是担心儿子找不到媳妇,她是觉得同别的孩子的父母相比,她亏欠自己的孩子啊。
弟弟越来越沉默寡言。他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躲在屋子里睡觉。妈妈看着他,心里乱成一团,她怕自己的儿子憋出病啊。弟弟经常睡的昏天黑地,但就是那样睡,他的眼睛里依旧挂满倦容。他的饭量越来越小,后来往往喝一两碗粥就会放下筷子。妈妈不断地催他多吃一点,弟弟却不住地摇头。妈妈经常在饭桌上就掉下眼泪,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消沉下去啊。
弟弟渐渐也不修边幅,胡子悄然长的很长他也不去刮一刮。他害怕照镜子,他害怕看到镜子里那张写满沧桑的脸。接连而来的打击让弟弟越来越自卑,他看到自己那张没有生气的面孔就对前程毫无信心。他在想,难怪艳红会变心,他现在哪有一点值得炫耀的资本啊。事实也许并不像弟弟想的那么简单,但他的想法也决不是毫无道理的。艳红最初对弟弟满是崇拜,在她眼里弟弟是去过北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后来,弟弟一直忙着修路、开矿、到窑上赚钱,终日忙的焦头烂额,往往是艳红出现在他身边他也视而不见。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艳红一定会习以为常,但偏偏在我们的周围诱惑太多了。武大拿的大儿子,一个整天跟在爬子屁股后面的小混混,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看上了艳红,随即便展开了疯狂的攻势。最初,艳红都没拿正眼看他,他长的也不好看,而且名声还差,从小就被人喊做牛魔王,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但就那样一个人,经过几个月坚持不懈的努力,竟然赢得了艳红的感情。就在弟弟整日累死累活之际,他名义上的未婚妻竟然被一个地痞流氓拐跑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处在一个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年龄。艳红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也不希望自己的爱情故事如一潭死水。她从心眼里喜欢弟弟,她也希望弟弟能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赶集,不用给她买什么东西,只要两个人一起出去转转就是一件浪漫的事啊。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弟弟从来都没有满足过她。那个男孩儿足够勤奋,他的眼里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那种向上的精神让她非常感动,但她找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丈夫,是一个懂生活,会关心人的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只会赚钱的机器。牛魔王虽然是个混子,却带给她诸多浪漫的感觉。那时,我们村里开了一个露天的练歌场,到了晚上,工地上的小伙子纷纷跑来,花点钱在那儿高歌一场。艳红和几个小伙伴无聊的时候偶尔也会去那里,只要她在,牛魔王就霸占着话筒不放,一首又一首地给她唱歌。开始,艳红觉得他真傻,而且还五音不全,唱的和鬼哭狼嚎一样。但后来,她不知不觉就被那个外表傻乎乎的男孩儿打动了,即使他唱的再难听,也是唱给她听的啊。而且,你看着一个人为你唱的忘乎所以、手舞足蹈时,如果不是铁石心肠,终归会有些许的感动。再后来,两个人说上了话,慢慢就熟悉了。虽然艳红一口咬定两个人只能做普通朋友,但事态的发展很快就超过了她的想象。夏天,最热的时节,我们邻村请了评剧团唱戏。在牛魔王的软磨硬泡下,艳红开始和他一起去看戏。那么大点的孩子,对评剧只是看个新鲜,他们去那里也就是图个热闹。两个人站在后面,牛魔王给她买来各种各样的小吃,不时地和她说笑。艳红心里虽然偶尔也会产生一丝愧疚的感觉,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非常非常的幸福。当深夜,他们几个小伙伴一起回家,艳红坐在牛魔王的单车上,牛魔王骑得飞快,近乎于飙车。夏日的微风吹起艳红额头的秀发,她情不自禁地揽住牛魔王的腰,此时此刻,不要说别人,就是她自己也再不相信他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了。
后来,艳红和她的父母说了此事。两位老人非常震惊,以他们的经验判定,弟弟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啊。他们苦口婆心地给女儿做着工作,但向来温顺的女儿一旦作出决定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父母又能拿孩子怎么样呢,他们只好妥协。虽然觉得心里有愧,但艳红妈妈还是红着脸来到我家,她总要向妈妈挑明此事,不能把人家儿子给耽误了啊。
那件事对弟弟的刺激太强烈了。他不是离不开那个女孩儿,但他受不了村里人的戳戳点点啊。他实在想不明白,难道他真的连那个小痞子都不如了吗?无论妈妈怎么安慰他,在他心头永远都有个解不开的结。艳红说走就走了,弟弟也不准备挽留,但她最终的选择却深深伤害了弟弟的自尊。
弟弟偶尔在街头会碰上牛魔王,有时还会碰上他们两个。那时,弟弟的脸总会发烧,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艳红也有些尴尬,但牛魔王却总是一副战胜者的神情,他看着弟弟的眼神充满蔑视,让弟弟觉得就像一把刀子在扎他的心,他的心真的就在滴血啊!
弟弟的退让更助长了牛魔王的嚣张气焰,终于两个人的矛盾在某个晚上,他们一起看电影时爆发了。他们先是语言冲突,弟弟最初想回家,他不是怕他,而是一种男人的自尊让他觉得因为一个女人打架不值得。但牛魔王误判形势,以为弟弟怕了他,毕竟他身后还有爬子等一个团体的人做后盾。他肆无忌惮地骂着弟弟,直到把弟弟内心的仇恨给激发出来。弟弟很少打架,但一旦动起手来则是心狠手辣。他咆哮着扑上来,牛魔王还没来得及准备就被弟弟掀翻在地。弟弟骑在他身上拳打脚踢,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将他打的鼻子口窜血。艳红哭着拽弟弟,弟弟站起身,甩手给了她一记耳光。艳红的半张脸都被抽肿了,她没有反抗,站在地上只是不断地哭泣。弟弟又踢了牛魔王一脚,转身想回家。但牛魔王的两个弟弟得到消息后,很快带着工具冲了过来。他们一人拎着一根镐把,见到弟弟后便嚎叫着扑上来。弟弟撒腿就跑,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弟弟喘着粗气,慌乱中冲进一家,他跑到厨房里,抓起一把菜刀就窜了出来。那三兄弟,包括牛魔王在内,他们站在门口,堵着弟弟。弟弟挥舞着菜刀,眼睛里喷着仇恨的目光,放射着野性的光芒。
他们终归还是没敢冲上来,如果他们上来,没有任何疑问,不是弟弟砍死他们就弟弟被他们打死。他们僵持许久,爬子和林福增等人都闻讯赶来。一群小混混不断地怂恿牛魔王,道:〃你们一起上,哥儿三个还收拾不了他一个?〃弟弟听在耳朵里,他把那些对他背后捅刀子的人都记在了心里。但牛魔王死活没敢动,他没想到弟弟会如此凶悍,在刚才的瞬间他真正品尝了弟弟铁拳的滋味。艳红哭着拉他的衣襟,一定要他回家。爬子倒显得出奇的冷静,虽然没有人把他当村长,但他还是以村长的身份开始调解矛盾。林福增光着膀子,冷眼看着周围的人群,他现在已经回到了爬子身边,所有的混子都对他退让三分。开始的时候,小混子还不断地叫嚣,但后来,他们发现林福增明显没占在他们的立场上。看着林福增冷酷的眼神,没有人敢再多嘴了。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妈妈知道后吓出一身冷汗。也许当我写到这里,会有读者朋友觉得弟弟也不够冷静。我想说的是,你根本不了解农村的生活,如果我和弟弟身上没有一点血性,那么我们母子三人,特别是妈妈就会受到那些地痞流氓无穷无尽的骚扰。直到上次回家,妈妈特意和我提起一件事,那就是爸爸刚去世不久,村里有一个无赖以给妈妈找工作为名经常在深夜来我家。妈妈烦死他了,但又不敢惹他。那时,是我急了,赶他走,他还对我嬉皮笑脸,最后,我跑到过堂里,从案板上抓起菜刀就要砍他,他这才慌忙逃走。这件事我原本都已忘了,但妈妈一直记忆犹新。她对我说,那一天,她抱着我哭到半夜,有几分难过,也有几分欣喜,妈妈是觉得我长大了。妈妈作为一个女人,她骨子里总是脆弱的,只有我们成长起来,她才会觉得在生活中有所依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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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很快平静下来,但后果却远比弟弟想的严重。他把那群地痞流氓都给惹了,在街上,只要他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走碰头,他们都会对弟弟投来仇恨的目光。弟弟明显地感觉到,他们都恨死他了。他甚至觉得早晚他们都会报复他,也许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也会把我们家里的柴草点着。弟弟经常在噩梦中惊醒,甚至他会在深夜里爬起来,打开门,神经质地向外张望。但时间慢慢地过着,他所担心的事情却并未发生。
事实证明,弟弟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不是爬子不想干,而是他不敢。他不是怕弟弟,他怕的是惠岩叔叔。爬子原本不知道我们家和惠岩叔叔的关系,他是通过王福田了解到的。爬子把林福增的土地买下后,便着手准备开铁矿。但他知道,他自己办不下来采矿证,而且,以他现有的实力根本无法大规模开采铁矿。他思前想后,最终想到了王福田。他知道王福田在上面人脉广泛,而且手里也有资金。如果王福田肯投资,两个人珠联璧合,一个人走上层路线,一个人在下面做村民的工作,肯定会一帆风顺。他很快和王福田取得了联系,王福田一听说有铁矿,立刻就答应了。其实,爬子不知道,这些年,王福田的生意越来越大,摊子也越铺越广。他不仅在唐山范围内有投资,而且在承德,山西都有大量的厂矿。王福田的心大,他希望自己能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开拓事业,却不想这么大的摊子早已超出了他的管理能力。他的生意在这两年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他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全部精力却仍然理不出个头绪。他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有个孩子在石家庄念经贸学校,是省属中专。他觉得儿子是个管理企业的好材料,把所有的家业都交给儿子是早晚的事,那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