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电视机恢复了一定的清晰度。有看不清脸孔的小人们踢足球。关淳喝彩:射门!好!再后来,为了明天早起,大家上床睡觉。三间房,各入其室,电灯全部熄灭。我躺了不久,关淳轻轻敲门,然后蹑手蹑脚进来,坐在床沿,悄声和我说话。今天吃饱了吗?在我们家习惯吗?啊,吃饱了就好,我就放心了。说话之间,关淳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抚摸。我自然接受。逐渐,顺着手腕往上爬升。我紧张起来。关淳俯身耳语:不用害怕,他们不会进来的,绝对不会!
天哪!居然是我自己,冲动地伸开双臂,抱住了关淳,随即幸福地哭了。不过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被幸福冲昏头脑。当关淳的动作具有了侵略性的时候,我果断地制止了他。还好,关淳没有坚持。他知趣地后退了。临别我们拥抱了一下。这是一个美好的拥抱,没有站立不稳,没有踉跄,没有校园里的乏味无聊和不知所云。关淳恋恋不舍地离去,我用微笑目送。关淳在回房间之前上了一个厕所,他根本不关卫生间的门。他的小便就在便池里,横冲直撞哗哗作响。天哪!几步之遥!我的心砰砰直跳。而一个星期之前,我根本都不认识这个男生,遑论他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哗哗小便!
是的。毫无疑问。整个一个梦幻!整个一个罗曼蒂克!这是老天爷在怜悯和补偿我!这是我的好运!
就在这个深夜,就在我入睡之前,我望着天花板,把自己许给了关淳。关淳肯定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是我的初恋。是我愿意共同生活的革命伴侣。我们将白头到老,只生一个孩子(我和国策不谋而合,不过我不是为了节制人口,我认为只生一个孩子就不存在偏爱了)。
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爱他。正如他父母所说的,现在的中心任务就是他的毕业分配了。我的分配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武大本来就是最好的大学。中文专业的工作单位本来都在城市。我又成绩优异,又个人户口和家庭住址都在武汉,又母亲还拜托了她们民建的人(我们系的某主任),我当然不会有问题。而地大的性质本来就是以野外工作为主,留在城市难度的确很大。可是我们俩人必须都留在武汉市!我们已经决定要在武汉市成家立业了!是的,从明天开始,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走门路,送重礼,团结一致,努力奋斗(关淳母亲的话,我完全同意)!把关淳留下来,把我们的美好未来建设起来!
我和关淳公然亮相,肩靠肩,手牵手,致使我们宿舍的女生全体吓呆。“甜蜜的闪电”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甜蜜的彩虹”。啊,原来她们以为不过是闪电而已呢。叶紫,不要拿自己终身的幸福开玩笑啊!太快了,你了解不了解他啊!据说他们地大的分配,厮杀得鲜血淋漓,留城的名额极少,大多数都是去遥远荒芜气候恶劣的沙漠和戈壁。叶紫啊,不要一时冲动昏了头脑啊,大西北荒漠可是没有米饭和蔬菜吃的啊!不到30岁人就会老的呀(皮肤被紫外线晒伤)!户口永远都回不到城市,子孙后代都被困在边陲荒漠了呀!
我只是抿着嘴巴,看着她们,嗤嗤发笑。这些幼稚的女大学生,有几个经历过像我这样如梦似幻的爱情?有几个被未来的婆婆将肥美的鸡腿夹在碗里?有几个见过关淳家的阔气和排场?嗬,家庭电话! 电视机!三洋!沙发!已经用批条购买正在等候发货的荷花洗衣机!不是我俗气,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家庭能量的证明。关淳的父母,姐姐,都是怎样能说会道,足智多谋的人! 他姐夫就是地大的钱老师呢!
下一次的会议,我急忙赶去的家庭会议,十分紧张,关淳全家集体商议并决定:关淳和我应该领一个结婚证。
根据钱老师的情报,有学生居然出示了结婚证(某县城的,上大学之前就办了证,那么,学校还是要考虑照顾夫妻关系,也就把该生分配到某县城了,他也就不用去甘肃了。)试想,如果关淳有了结婚证,女方是堂堂武大毕业生,户口本来就在武汉市,那还不得考虑照顾夫妻关系吗?如果再把这台洗衣机豁出去呢?一张结婚证,一张荷花牌洗衣机发货单,那将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关淳肯定就留在武汉市了!没有指标也可以增加一个指标,人是活的嘛!中国的事情,只要找准了关键人物,哪里有办不到的?
“叶紫,好闺女,现在事情十万火急,迫在眉睫,你没有意见吧?”关淳慈祥的母亲用慈祥的态度问我。
我遭遇一个大疑惑了:结婚证?结婚证意味着什么?是否要告诉我的父母(闪过念头)?
好闺女,我们什么人都不告诉,我们通过亲戚关系(关春的公公就是民政局的一个科长!),秘密办理。一旦办好了,就意味着关淳留在武汉市了。今后你们的一辈子就幸福美满了。好闺女,一纸证明,实用而已,什么都算不得的。将来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怎样成立小家庭?都是你们自己说了算,你们绝对自由,我们家长绝对不干涉,只是给你们出钱就是。
叶紫?关春笑眯眯地,叶紫?妈妈在等你表态呢。
好吧。我说(我能够说不吗?)。
“好闺女!我就知道这闺女侠义!”
关淳关春,你们姐弟俩给我们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难道所有母亲床底下都积攒着好东西?)
他们从床底下拖出箱子,解开箱子的布套,一只棕色牛皮箱。抽屉最深处找出一串钥匙。咔嗒,一侧的锁弹开了,咔嗒,另一侧的锁也弹开了。打开箱盖,樟脑气息弥漫开来。取出一段海军呢的大衣料子,再取出一段银红织锦缎的棉袄料子,再取出祖传绿玉手镯一只,用一块棉布包袱皮包好。
关春惊奇地叫起来:“妈妈,怎么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啊!你偏心啊!”钱老师拉过妻子:“别闹。别闹。”
关淳的父母,把包袱捧在手里,站在我的面前,正式赠送。用东北话说:这是老礼儿。老礼儿是不能拒绝的!还是传统习俗郑重。关春跑到我身后,帮助我把羞涩而沉重的胳膊抬起来。父母长辈与未来儿媳妇,面对面,都恭恭敬敬的,授予和接受了见面礼。
21岁的我,何曾遭遇过这样郑重的场合?何曾拥有过如此贵重的东西?我哭!我只有哭了!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我把头埋在关淳母亲的腿上,泣不成声。慈祥的母亲啊,白发苍苍的长辈啊!我用什么来承受你们的厚爱呢?
咳,不就是需要一个结婚证吗?你们去领吧!只要分配得以保证就好!
这是一个炎热又漫长的夜。关淳在黑暗中来到我的房间。我们坐在床上,抱在一起。依然散发着悠悠樟脑香气的包袱,就在我的身边。关淳把它解开,替我带上玉镯子。这次我不再进行实质性反抗。我却也并不完全明白笨手笨脚的关淳到底要往哪里去?去干什么?突如其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我情不自禁“呀”地叫了一声。关淳发出剧烈的颤抖,随即瘫软。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了那句话,那句经常被作家写在书上的话:我是你的人了。
不日,好消息传来。关淳留在武汉市了!地质研究所,中央在汉企业,好单位!百分之百!铁板钉钉!系里都填写好了通知书了!果然是结婚证和洗衣机有分量啊! 成功了!太好了!太好了!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春儿,去,今天早些把嘟嘟从幼儿园接出来。咱们全家上餐馆吃去!大吃大喝!好好庆贺!
可是,正如我们课本里中国戏剧说的那样:祸不单行,福不双降。我的分配下来了。我却被分配到湖北省孝感县文化馆。天啦,为什么福不双降啊?一个小小县城的文化馆!哪里需要武大的一个女高材生啊!难道我,转眼就变成县城人了?一辈子的户口,就落在一个小县城了?国家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那么,我的子孙后代,将都是乡下人了?大学生毕业生固然吃商品粮,可是小县城和乡下有什么区别?不!我坚决不去孝感!为什么大多数同学都在城市,要我一个人去孝感?
我活该!
我21岁去孝感,发誓要“很快”回武汉。我并没有想过,我到底是在几天以后?几个月以后?还是一年两年以后?返回武汉。
待到三年的时光过去,当第四年的春暖花开时节,我已经变成了25岁的大龄女青年,这个时候,我才悔恨地觉悟到:我没有珍惜时间!时间应该是被我一天一天地过。被我分分秒秒地过。应该列出一张生活的日程表,挂在墙上,提醒自己,哪一天该吃什么,哪一天该逛商店购物,哪一天该去看一场电影了,哪一天该和老同学见面聊天(25岁的1987年春天的觉醒,直到40岁的2002年春天,还是在惨痛离婚的催生之下,觉醒才变成了实际行动,我终于列出了一张生活日程表,把它郑重地贴上了我的卧室,一个单身母亲的墙面。那一刻,思绪飞回1987年春天的孝感县城,发现真理和实践真理之间有着多么漫长的距离啊!啊,感慨万千!感慨万千!)
21岁的大姑娘,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姑娘。瘦弱,淡薄,刚刚走出校门,还没有学会说话。她没有经验和阅历来支撑自己的语言。她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时常不知所云。当然,自己还不觉得,自己还十分自以为是(那些中年人和我说上三句话就心有数了。他们不和我争论了。他们的表情就出来了——那种后来我对年轻人也不免经常流露的表情)。
不过,我的自以为是不是故意的,是必然的,因为,在学校,我已经阅读过卡夫卡和伍尔芙了,西方现代戏剧《等待戈多》,哦,意识流,利比多,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孝感县有几个人知道?邓丽君都过时了。还是台湾校园歌曲比较纯美。“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尽管我的童年幻想是吃顿饱饭,我还是有本领体会别人的美好。我们要追求美好,不是吗?要追求!如此,我怎么可以让我们孝感县文化馆,还组织八个大脸盘姑娘,在我们的小院子里,继续排演过时的表演唱呢?什么《赤脚医生向阳花》, 八个姑娘,手持彩纸扎成的粗糙向日葵,大脸上堆满空洞多情的傻笑,唱什么“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哪,一颗红心暖万家,暖万家——(电影《红雨》的插曲,1975年放映的片子,过时了过时了!)”
我们应该排练女声小合唱。我从武汉的同学那里借来一只“三洋(录放机的统称)”,大家团团围坐,听磁带上面的歌,模仿学唱。对于小县城,港台爱情歌曲不合适,高难度拉网小调不合适。我选择简单明快温和清新的《毛毛雨》。姑娘们,来,站两排,白衬衣黑裙子,黑面白边的方口北京布鞋,身子轻轻晃动,轻轻地!随着节奏!谁都不准傻笑,只能微笑,不,只需要笑意。预备齐——唱:“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齐来到郊外,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滋润了我的胸怀。啊,毛毛雨!啊,毛毛雨!”
我们文化馆的董馆长,用手指,划拉掉黢黑的鼻孔里淌出来的液体,噗哧笑了。小县城是最不喜欢毛毛雨的,一下毛毛雨,小街就泥泞不堪了。当然当然,一个大城市的小姑娘,下到县城本来就委屈死了,就让你瞎折腾折腾吧。
但是!董馆长失算了!我们的小合唱轰动了县城。我们耳目一新。我们洋派高雅。我们所唱之处,处处掀起欢腾的浪潮。我们文化馆,顿时热闹起来,整个县城所有的文娱活动爱好者,都自动聚集到了这里。我们的业余演出队伍庞大浩荡,到田间地头去演出,把贫下中农的脸上笑得开了花。农民喜欢毛毛雨。毛毛雨又不受灾,又可以歇工休息。“毛毛雨,啊,毛毛雨,你是多么可爱!”——好容易唱的歌啊!胆大的农民马上就跟着唱了。关键的是,歌曲最后还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噢,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农民都说:是的是的!唱得好!
好了。我们开始引人注目。开始接受领导的接见。开始在各种农村文化活动竞赛中获得大红奖状。看看,我给孝感文化馆带来了什么啊?我说的“很快”, 就是这个意思。省文化厅马上就注意到我们文化馆了。也就马上注意到我了。都知道我是一个武汉姑娘了。知道我是武大毕业生。知道我是一个小才女。在孝感小县城那是屈才了。现在到处都急需人才啊!事情就是这样,调回武汉的可能性,就是很快就出现了。这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而现在已经是需要人才的时代!
我的创作灵感被激发出来,我也需要更大的成绩来表现自己,我到处走访老乡。我流连在董永公园寻找灵感,我在老柳树下托腮想象七仙女下凡的情形。不久,我就新编了话剧《新天仙配》,由孝感县剧团演出,场场爆满,大获成功。去省里调演,震动了省文化厅的领导。他们表扬我更深刻地挖掘出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孝文化。我在全省文化系统声名鹊起。接着又编写了话剧《等待小猪倌》,《菊花出走之后》。这两个剧本,都被我们省文化馆的《说唱艺术》杂志刊登了,他们还给我发了62元钱稿费!稿费!天啦!我把这62元钱,缝制在一个红布袋子里,缀上一束流苏,作为吉祥物,高高悬挂在蚊帐里头,我每夜都要看着它,含笑入睡。省话剧团的人问我是否愿意调到他们那里做编剧?我喜出望外。我故作深沉地回答:我得考虑一下,因为省文化厅和省文化馆也想要我呢!
“很快”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就是你的聪明才智一旦显露,立刻就引来了方方面面的瞩目。省里几个单位的人事干部,都有人来,查看我的个人档案,找董馆长调查我的平时表现。董馆长每次都说:叶紫啊!我给你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将来调到了省里,可千万不要忘记了我哟!我说:“不会的!不会的!”这种感觉,不就是很快吗?
在叶祖辉的授意下,我努力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天才最大的毛病是恃才自傲。啊!注意!把我骄傲的小尾巴紧紧夹住,任何场合都要说:我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首先是有县委的好领导,再就是有我们馆长亲自辅导修改剧本!最后还多亏我们全馆人员的集体努力(叶祖辉语录:小人不可得罪!)。我馆一共八人。八个人我都团结得很好。我还放下架子,主动下乡,与两个宣传员一起,顶烈日抗严寒,挨村挨户刷写标语(把党和国家的某些政策,用标语的形式进行普及教育,比如:计划生育是国策,违反国策是犯罪!少生孩子多养猪家里才能富!移风易俗、推行火葬、火葬光荣!上环结扎,人人有责!)。
大家都认定:叶紫马上就要走了。在我走乡串户的时候,老乡们一定要送我一只老母鸡。因为不定哪天,我的人说走就走,肯定来不及到村里告别,这只老母鸡,就是我们贫下中农的一片心意了。将来我们去武汉看你,你不要假装不认识我们乡下人啊!我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叶紫是那样的人吗?
我来到孝感以后不久,关淳就赶到了我处。他居然见面就把我扑倒在床上,强行亲吻,还企图做男女之事。这简直是太荒谬了!我当然不答应。我的门板单人床也不答应,它立刻就轰隆一声散架了。
董馆长应声而入,大为惊骇,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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