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以为这么靠着睡一睡就能怀上孩子。
谁知道一觉就睡过头了,早上她醒来,看见衣着齐整的他正满脸复杂地望着她。
“萧将军,恭喜你,这下你要当爹了。”她愣了一下,然后从被窝里爬起来,故作老练地说道。
他却慢慢地忍不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你真是我的心肝!这辈子若是丢了你,我萧放也不要活了!”
他把她的手合在他心口,缓缓地这样说。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是真的傻呀。
她甚至都不明白,他怎么会看上那么傻乎乎的她!
他离开沧州的那些日子,比起想象中来难熬得太多。
她觉得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相思像毒药,一天天,一点点地将她侵蚀。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疲倦地画他的肖像,站着的,坐着的,笑着的,静默的,认真的,闲适的。
然后她又频繁地打听着朝局消息,也找来许多军事方面的书籍来看。
她迫切地想要更了解他,了解他的一切,身份,职务,他面临的环境或者变动。他可能会遭遇什么样的困境,会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可是接触的越多,她越悲伤的发觉,她帮不了他任何忙。
他在为他们未来的命运发愁,而她那时候却在想着他会不会移情别恋!
但凡她能体谅他一星半点,她也不至于会说出那些不大气的话来。
数月里对朝局的关注,虽然不曾使她脱胎换骨,但大约也知道未来的天下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她知道他是有雄心的,也是有才干的,男儿志在四方,她理应支持他去顺应大势,但她同时又为自己的使不上劲而难过。
三个月时间,她仿佛突然就长大了。
那天她躺在桃花树下,安静地翻着书,一只玉佩忽然间垂落在她面前。
“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以为她在做梦。
一双手忽然将她腾空抱起,融合着汗意的男人气息扑入鼻腔,他抱着她坐在她坐过的位置,眼眶红红地冲着她笑。
玉佩挂在她脖子上,他问:“喜欢吗?定亲的信物,我母亲给的。”
她愣了半刻,哭着抚他的脸:“你瘦了!”
从前丰润的脸庞如今变得又黑又瘦削,眼窝也陷了下去,十八岁的他,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他伸手抹她的眼泪:“我怕你等及了,一忙完就快马加鞭地往沧州赶。三天没合眼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见到他时的心情。
像是走了三千里路,终于到家了。
又像是熬了好多天夜做了件衣裳,终于做完了。
又像是想吃了很久的京师那家老牌子点心铺子里的点心,终于吃上口了……
心里的满足说也说不完。欢喜和安宁,就这么随着时光一道滚进她的灵魂里了。
但是她后来才知道,他不止是为着赶来见她而三天没合眼,那三个月里,他还带兵打了两场仗。
婚事定了下来。
只是在他提出想马上迎娶的时候,又遇到了一点点阻难。
谁家新燕啄春泥(5)
卫羲儿母亲的死带给了卫家极大的打击,也带来了恐惧。
没有人不希望这天下早日恢复正轨,让人心变得安定。
卫家的长辈看好他,也愿意成就这桩婚事。
只是听说他想在孝期里娶她,却是反对的,不管怎么说,这样总有些不合规矩。
她跪在祠堂里,对着母亲的灵位诉说她的决心。后来他也来了。
那段时期乌马族人也与赫连朝廷频起了几次纷争,卫家子弟都不弱,但在仕途上始终争不过那些纯正血统的赫连贵族子弟,这种憋屈感一朝一夕尚能忍耐,长久几代地下来,便令人生起了反叛之心。
而萧家已经在伺机起事了。
她的孝期还有两年,于乱世而言,两年时间实在可以发生太多难料的事情了。
何况,母亲的仇还是他拼命帮他们报的。
父亲看到了他们珍惜彼此的决心,在与祖父及家里叔辈们商议过后,便还是答应了他们。
现在想起来,于他们来说,当时这决定几乎等于是孤注一掷。
萧家一旦起兵,萧放便成了反贼,如此卫家定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他们这是以合家性命压在了这个少年将军身上。
很快他们订了婚,商定了成亲的日期。
但是为保险起见,他们的婚事对外一概是保密的。就连他回到卫家来,也是秘密进行的。
因此直到后来她嫁到萧家,也没有人拿她孝期出阁的事来为难他还有卫家。
在他准备出发回南边准备婚事的前夕,她又钻进了他房间。
他将她拢在身下,把她疼进了心坎儿里。
关于床帏,那时的她就是图着给他生孩子去的。
她就想早早地怀上他的孩子,然后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办他的大事。
“我萧放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生生世世都不要弃我。”
末了,他握紧她的手,在她耳边这样说。
明明跟他比起来,自己才是没用的那个,可她竟然听出来他的忐忑,仿佛忐忑的孩子,在确认自己的归属。
他爱她,这点她确认不疑。
她忍着眼酸,豪气地拍拍他的背:“你放心,日后谁要是敢打你的主意,我就灭了她!”
他笑起来,捏她的耳垂:“怎么灭?放大黑吗?”
那样的甜蜜啊……
那时候,他们俩只要在一起,外头天下乱成了什么样,似乎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一个月后,她被他派来的马车接出了城,以去黔地省亲的名义瞒天过海,嫁去了萧家。
半路上来接她的他,一路牵着她的手没有说话。
只是在下马车前的时候他才缓缓说:“羲儿,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还你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呀。”
她这样悄没声儿地自卫家出嫁了,按世俗眼光来看,是不光彩的。
但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她在乎的,比如他。
她进门之前,他已经主动把事情全都跟家里交代过了,并且也因为婚前失检的事挨过了他父亲几鞭子的惩罚。
但她过门后并没有受到半点不好的待遇,公公婆婆以及萧家上下,甚至对于卫家能够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萧家的支持,而十分感动。
成亲后那几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而十天后,他突然接到北方李锭传来的消息,出发准备起兵去了。
萧家上下进入全面戒备时期。
而就在那十天里,她终于怀上了。
他也很高兴,派人送来一只木雕的小娃娃给她。
某天他又突然派来身边心腹前来送信,让他们即刻收拾细软去屯营。
他们连夜去往屯营,才知道朝廷已经派人往萧家和李家的祖宅下手了。
接连的奔波使她水土不服,呕吐得厉害,也消瘦得厉害。
而他忙于应敌,但凡有空就守在她身边,默默地给她递痰盂,递帕子,然后不厌其烦地喂她吃东西。
夜里她也睡不好,翻来覆去,总是做梦,他时刻保持着轻眠,给她盖被子,安抚她。
她不忍他分心,总是在他不在的时候才放任自己的反应,他在的时候,总是极力克制,表现得很好。
他那么细心,又岂能不知道?
他不忍她辛苦,开始起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说:“不如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好不好?以后打完仗,舒舒服服地了,咱们再生。”
她当然不肯,这是他的孩子啊!而且这是头胎!她受苦归受苦,却无论怎么着也要生下他来的!
她反应激烈,最终他妥协。
她思考了几日,也提出来:“不如我回卫家吧,在这里你总是不能专心。”
他也不肯。“看不到你我更加不专心。这天下我一半是为黎明百姓打的,一半是为你打的。你不在,我有什么意思。”
没几天,他重新给她和家人找了个住处,隐居在营房附近一个小镇上。
他隔三差五地回来,那是相对安定的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肚里的孩子也在卯足劲地长,大夫说是个男孩儿,她很高兴。
男孩儿多好,将来可以用兵打仗不不,用兵护国就好,打仗就不用了!
不管怎么说,男孩子可以代替她帮他,不是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他这么英勇,他的儿子,将来也一定也会很有出息的!
她把他的想法说给他听,他凝眉捉着她的手说道:“傻瓜,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儿,不会那么淘气,能让你省心些。”
危境之中,情人间的每一句话都是刻骨的情话。
其实那些年里她所面临过的险境并不少,可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唯一令她害怕的只有在他和孩子面临危险的时候。
城池很快攻下来,但这天夜里,他们突然被官兵包围了。
他的两个叔父带人突围,掩护着她出了城!
在郊外荒山脚下,她等到了他,他披着伤,提着遍布着血污的剑冲到她面前,如同一头极度愤怒的雄狮,红着眼眶,将她按到胸前无声地流泪,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上马车,彻夜往北上进发。
这天夜里,萧家所有人都被朝廷军杀死了。
他的父亲,在带领家人撤退的时候被乱箭穿胸。朝廷军原是要捉住他们要胁正在攻城的他,是他的母亲下令让全家人自刎。
他面临着最为艰难而且巨大的失败,他要崛起,要求生,就只能选择把她送回卫家。
谁家新燕啄春泥(6)
她并不想在那个时候离开他,可是却知道自己的留下只会令他更加施展不开。
由于经验的原因,他们的起事遭到了朝廷倾覆性的打击,就连一路悄然北上的途中,他们也遭到了伏击。
辗转路过徽州的时候,有五百人之众的敌军将他们包围。
而他们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三十七个心腹将领他几乎把身边最得力的人都传来护送她了。
他像被逼到绝地的凶兽一样不要命地厮杀,满山谷里都充满了他的怒吼声,敌军传来的惨叫声。
这么多的人,就是摆在那里任凭他们刺杀,也累啊!
这一夜山谷里尸横遍野,他们带去的三十六个人,最后只剩下七个。
他背上中了一箭,腿上被划出半尺长的刀口。
但他却没有让她受到一点伤,她和孩子都好好的。
她哭着摇他的肩膀,说不要这个孩子了,不要让他成为他的累赘了!
她放弃了,她不要他这么辛苦!
他背靠在石头上,徒手擦她的眼泪,大手稳稳将她揽在怀里,和血笑着说:“我萧放的妻儿,怎么能因为战争而死?
“我已经为了这个天下赔上几乎整个家了,你应该与我一起,享尽完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然后在太平盛世里寿终正寝才是!”
……后来的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句话,都会对世间的誓约感到迷惑。
的确如他所说,她与孩子没有死在那些年的战乱里。
他做到了,他甚至再也没有让他们遭受丁点了不得的危险。
但他仍然把卫家人给屠尽了!
她看不透这个世界,如同她看不透人心。
如果连那些年他为她所做的所说的一切都不能算是爱,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称之为爱?
……
最后他们改变路线,从别处绕回了沧州。。
他拖着伤,将她安放在远离卫家的沧州西端的一处宅子里,然后作了一番严密布署,使得卫家在三个月后以十足正当的理由搬到了这所宅子的隔壁隐居。
而她则以丧夫寡居的身份在娘家住着,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丈夫居然会是南边的萧放。
随同他活下来的那七个人留了下来。他们的家属也陆续地接到了沧州,对外皆称是邻居,在卫家周围,形成了一个防护圈,保护着他们母子。
直到她生产之后有新的人接替前来,他们才又以各种理由陆续回到营中。
后来那些年虽然也遇到过一些危险,但在他安排的人保护下,并没有再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孕中的颠簸,使她生产的时候极不顺利。
好在,她憋着一口气,最后还是平安了。
果然是个男孩儿,她昏睡之前看了看他,长得真可英俊啊,浓浓的眉毛,英挺的鼻子,哇哇大哭时张开的方口,好像他。
她笑着,安心地睡了过去。
但她醒来后却被告知,难产的时候创伤较重,恐怕日后会难以怀孕,所以要好好调养。
十天后他回来了,胡子拉碴的,一身尘土,匆匆洗了个手就冲进来看她了。
虽然知道月子里不能哭,但她还是哭了,捉着他的衣襟说:“怎么办?我大概不能再给你生孩子了!”
他笑着抱她,摸她的头:“我觉得一个已经很够了。想要孩子,让他将来长大了给我们多生几个孙子就好了!”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然而她还是想给他生孩子啊。
已经不仅仅是想给他留后了,而是一想到他们的孩子一个个粉嘟嘟圆滚滚地站在面前,她就莫名的满足。
因为,孩子的爹是他,娘是她呀。
他在卫家呆了两夜,喂她吃饭,给她擦洗,然后亲手给孩子换尿布。
他说他留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太少了,他恨不得每一刻都花在照顾他们娘俩身上。
而她则脱他的衣裳下来数他身上的伤疤,看看这段时间没见,他的疤是不是又多了?
他给孩子取名萧淮,给了她生产时那夜攻打下的城池里夺回的一枚斑指作为礼物。
这斑指颇有来头,是四百年前赫连王祈镇玉的一件旧物。
“下一次再送给你,我希望会是妃印。”
这个时候他已经以南昌王的名义广招义士,并下了檄文。
北漠王李锭在约定起事之初,就与他有誓在先,来日李锭若为帝,那么他便为摄政王,与他江山共治,同享无上尊荣。
“我才不在乎什么王妃不王妃的,反正你的妻子只能是我。我只图你平平安安地,完成你的抱负之后,再也不要与我们分开就好了。”
她抱着他的腰耍赖。
他送给她的礼物,都是不平凡的。
可这些不平凡都是他的血肉身躯拼来的,你说,她怎么可能会欢喜雀跃得起来?
他并不图着皇城里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去,但是这个王位却是他为创建新的皇朝而拼搏的见证,是他对麾下所有付出了血汗的将士的交代,他不能不要,且也必须得要。
她给淮哥儿取了乳名叫五郎,因为他萧家排行第五。
当年他留下的那七个心腹的家属,也都有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
五郎打小跟他们几个一起长大,靳宵和杜嘉略小,刘贺稍大些,但是大伙都因为他是王的儿子而让着他,卫家又把他当宝贝一样,便使他逐渐养成了骄横的脾气。
她很头疼。
她并不希望养个纨绔出来。
这些年的经历也使她迅速成长,在他面前她或许依旧爱娇而不讲理,可除此之外,她已经变得独挡一面。
他们这辈子很可能只有一个儿子,他不在家,她不能把这个儿子给毁了。
她希望他未来能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就像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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