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生就如此命苦,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突然就举着刀冲你来了!
“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说话间就要了你的命!
“当时京师各处到处只听见妇人婴儿的哭声,即便街上看不到血,人心也糁得慌。
“就是那些血统不纯而留下没处死的,后来也不怎么地,要么是被休,要么就罚入佛堂,不再露面。
“男人们怕被连累,哪怕没有人逼着他们对付自己的妻子,他们也都觉得还是撇清些更保险。”
老妪抬袖印着眼眶,仿佛那场景还在眼前。
沈羲屏息了半日也才渐渐呼吸上来。
大秦好歹还提倡了三百多年的民族共融,这拓拔皇帝倒好,一上来便要灭族!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懂,倘若只是诛杀大秦遗臣,这也说得过去。
但他们连赫连人的命都容不下,这就未免无理了!
赫连贵族里即使有许多人不愿与拓跋人通婚,也不代表就没把拓跋人当人看,如此一概而论,岂是为君者之心胸?
“这么说来,整个大秦竟是没有纯净血统的赫连人了?”
老妪道:“反正当年逃的逃,杀的杀,凌云阁这十几年就忙着抓捕余孽来着,那些血统纯正的赫连人,起码是不敢在大周露面了。”
“凌云阁?”
“没错。”老妪道,“就是专门设立的对付赫连族余党的衙门。”
沈羲望着她,半晌才唤回心神。
这拓跋皇帝对赫连族赶尽杀绝,倒是吸取了大秦的教训。
只不过赫连族人千千万,就算他们杀得尽,又能杀得尽人心吗?
就算把血统纯正的赫连贵族杀尽了,那些有着赫连血统的人就当真会从此忘了自己家人的惨死吗?
“小姐,敢问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老妪喝完了茶,目光溜着凳子上的碎银。
沈羲回神,将银子递了给她,又道:“还有些琐事。不知韩老夫人有几个子女?韩府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老妪忙不迭接过银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说道:“老夫人子女三个,长子便是韩阁老的父亲,五年前已经因病过世了……”
妇人的声音絮絮叨叨又接着在车厢里回响起来。
阳光在她们交谈的当口,已悄然变得热烈。
第037章 吃我豆腐
车厢外的熙攘繁华,在此刻的沈羲看来,都带着几分血腥味了。
“……韩家二老爷与大老爷年岁差得远,故而二房的小姐公子比起韩阁老来年纪也要小上许多。姑太太的子女也就更小了。”
老妪说到这里,见她已有些心不在焉,便就将整个花篮递了过来:“奴家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这篮子是自己编的,不值钱,给小姐装着花儿回去罢!”
沈羲点头:“耽误您了。”
老妪连声道着客气,起身便要下车。
沈羲这里正待要再掏几个铜板给她,却突然间一阵颠簸,车身晃动得桌上的茶壶都差点滑下地来!
紧接着有粗大的嗓门在车下喝斥:“快让开快让开!赶紧的全都给我们让开!车里有没有人?有人的都出来!”
老妪没站稳,一个退身又跌回凳子上。
沈羲一面扶着她一面掀帘看去,只见车下几个护卫模样的人正提着剑驱赶着胡同里的人。
而车下则还站着两个横眉怒目地望着车夫。
远处的角门此时已经打开了,门下站着许多着一色湖青色服饰的侍女,而门内还有马匹车轿在聚集。
“这是老夫人跟前的人,这是老夫人要出门了!”
老妪带着些惶恐地指着门口说道:“小姐若是还不急着走,最好也下去罢!老夫人但凡出门,门前总是要清场的,车厢里也不许藏人。这是规矩!”
她说完则像是完全不由自主似的,已经忙不迭地先躬腰下了去。
车门大开,车里的沈羲顿时落在护卫们眼里。
车夫赶忙跳下车,沈羲只好起身走下去,顺手也将花篮给拎了出来。
她不惯与陌生人挨得太近,这里人多,没有个东西在身前隔着,她不舒服。
元贝追上来,惊慌地走到她身边站定。
“都好好地呆着,不许乱动!”护卫们呼喝完,又趾高气昂地去向了别处。
人群都挤到一处,有些骚乱。
而车夫则早就跑到一旁凉快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在意自己府里的二小姐还在人群里挤着!
沈羲望着不远处的门口,目光泛冷。
这时候门前瞬间被清空出一条大道,而门口除了侍女们,又多出七八名身手矫健的护卫。
然后门内出来一顶软轿,随后紧跟着几辆马车,马车在门下停了停,等侍女们依次登上之后,又有两名锦衣男子驾马出了来。
这两名男子,竟然都长着一双肖似温婵的丹凤眼!
这定是韩家的少爷们了……
她温婵倒是规矩大,出个门不单只是要发动护卫清场,还前呼后拥地这般兴师动众!
这想必是因为当年在杀她张盈的时候,就是处心积虑用的在马车里藏人的招数,导致心里有鬼消不掉,所以才这般谨慎的罢?
她心里冷笑,混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耳畔传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听说是去刘阁老府上赴宴,刘夫人一大早就派人过来接的!”
“刘夫人做寿,没想到能请动老夫人前去!”
……
沈羲挎着花篮站着,眼前的繁华刺得人眼疼。
从前的张府,门前街景比这还要热闹,但如今能动辙引起路人咂舌的,却是大周的韩家了。
“哪里来的小杂种!竟敢在爷的眼皮底下抢东西!给我打!”
正在思绪纷飞之间,耳边突然传来的一声怒斥将她倏地拉回现实。
只见她出神的当口,周围的人群竟然又已经散开了,但是又重新在面前围成了一个圈。
人圈中央有一个身穿锦衣的男子正在指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怒骂,身旁两个随从听到他示下,立时抬脚往少年身上踹来。
“打人的是韩家的人!”
元贝紧紧拉着她手臂,传达着从身旁路人的议论里听到的讯息。
沈羲再看向他们,只见这颐指气使的男子作着管事打扮,眉眼里全是戾气。
而被打的少年衣衫褴褛,身上污脏不堪,挨打的时候并不吭声,口里叼着个脏兮兮的馒头不放,但同时屈起身子,以盘着的四肢护着躯干。
沈羲皱了眉头,心有不忍。
但她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能做得起这种路见不平之事?
她拉着元贝的手转身,准备走出人群去寻车夫。
耳旁却突然传来路人的一句:“……也怪这小子投错了胎,偏生他娘是赫连人!”
赫连人……
他是赫连女子的后人?
沈羲蓦地回头,心底渐渐有热血流向四肢。
少年肮脏的表面下眉目清秀,个子不矮,但是骨架却较纤细,的确有些赫连族人的特征!
虽然说前几百年各族保持通婚,绝大多数人光凭血统和体型上已经区分不了什么了。
可是张家一家包括张盈全都是纯正的赫连血统,家中每个人都还保持着赫连人的独特血色与特有的纤细骨胳,眼下看到这少年,沈羲心里莫名勾起几分触动来。
“小畜牲!你吐不吐?不吐老子就打到你吐为止!”
韩家的管事仍然在打骂着少年。
周围路人有笑着叫好的,有啧啧惋惜的,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劝说。
少年倔强地不吭声也不挣扎,只将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
当对上沈羲的目光,他停留了有半刻。
但转而,踹在他脸上的一只脚便又强行将他这目光挪了开。
沈羲略顿,握着篮子的双手忽然一紧。
她看看四下,然后挎着篮子又挤回人群。
在一片啧啧声里,她挤到起哄起得声音最大的那人旁边,借着篮子遮掩,咬咬牙,伸出手去,掐了把他身前妇人的屁股!
妇人身形硕大,满脸横肉,原本跟同伴磕着瓜子看热闹看得挺起劲,这时候突然转过身来,瞪眼望了面前半晌,然后冲离她最近的那吆喝得起劲的男人迎面就是两巴掌:“老杂毛!竟敢吃老娘的豆腐!”
第038章 树下的人
男人被打懵,转而也扑了上去扇起她耳光。
拓跋人本就高大,肥婆又性子暴烈,现场立时纷乱起来。
人群逐步后退,转眼波及到正在圈子中央。
韩家管事对意外始料未及,当即只顾不被人踩,哪里还顾得上打人?
眼下人挤人,就是再打,拳头也落不到少年身上去。
沈羲将花篮一把塞给元贝:“你去车上等我!”
然后拨开人群挤到被打的少年身边,迅速抓起趴伏在地的他的胳膊:“快走!”
少年微愣,转而也爬起来,由她拖着顺着人潮踉踉跄跄地往街外跑去!
“跑了?给我追!”
身后传来管家尖厉的吆喝声,沈羲拉着他,亡命地往前奔跑。
她从来没有这样毫无仪态地当街奔跑过!但此时她却全然忘了十六年里的谨守的闺训,只知道不能让这少年落在这群刁奴手里!
风呼呼地在耳边蹿,她终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你别管我了!”
少年被打得厉害,口里吐着血,已经跑不动了。
“我这里熟,只要逃出来,我就有办法脱身,你快跑!
“前面大柳树下往右转有条小胡同,他们不敢追进去!千万别让他们抓到你,韩家的人,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他弯腰撑着膝盖,咬着牙,气喘嘘嘘地说着。
沈羲不知怎么决定,不忍丢下他,可是听他说得又像是胸有成竹。
韩家人是恶鬼,她比谁都清楚!
可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能半途而废地丢下他不是吗?
“快跑!”
少年推了她一把,说完便抬腿往就近的小胡同里冲过去了。
到了胡同口他还停下转身看了眼她,然后才喘息着抹去腮边的血,拔腿踉跄着离开。
“捉住这死丫头!他们是一伙的!”
远处韩家的人已经追过来了!
沈羲已无法再犹豫,提着裙子便朝前面大柳树跑去。
大柳树下往后果然有条胡同!
虽然砖石年代久远,但是整齐干净!
而且不管胡同外头有多少人经过,竟然真的没有人往这胡同里踏入一步!
身后追喊声已经临近,她已管不了那许多,一股脑儿拐进去便往里狂奔起来!
街头的喧嚣一点点被甩在后头,胡同里青石地砖上,渐渐只传来她零乱的脚步声。
但她却未曾松懈。
她绝不能落到韩家人手上,落到他们手上,于前世的张盈来说无疑又多了桩耻辱,而于今世的沈羲来说,回头也必须面临沈若浦的责罚!
沿途已只有她的喘息声。
因为一心只顾着沿路奔跑,连周围景物都未曾十分关注。
直到面前已没有了路,只剩一座宅子恍惚矗立在面前,她才停下脚,跪坐在地上喘起气来!
但四周却安静得使她的喘息声听起来那么扎耳。这分明应该是条人烟不绝的胡同……
她扶着身旁树干,匀着气抬头。
这一抬,首先竟然就看到一双覆在棉布袍子下的脚……
这两脚是交叠着的,套着同质地的,毫无绣纹的普通布鞋。
沈羲心下惊了惊,倏地抬头再往上看,就见面前三步外另一棵柳树下,分明悬着架秋千,秋千上坐着的正是这双脚的主人!
此刻他正睁着一双形状完美的瑞凤眼,微张着纤薄而棱角分明的双唇,没有丝毫掩饰内心的想法,就这么吃惊地望着她!
沈羲曾经见过不少出色的男子。
琼林宴上的探花郎。国子监里被男女学生追着跑的美司丞。扫北大将军麾下的少年将军。
眼前这一个,她不知道怎么形容。
他双手环抱,额角顺势歪在一边的秋千索上,美目里除了吃惊,还有几分探究。
他应该是趁着今日天气晴好,于是随便套了件衣裳在树下惬意而慵懒地享受春光。
所以鞋子是趿着的,头发也没有来得及怎么梳,就这么任凭它们披散在青色衣袍上,像最上等的水貂的发色,又像倾泄而下的一幕黑泉。
可是由于她出现得突然,身下的秋千也随着主人的吃惊而止住不动了。
但他的身姿还保持着准备晃荡的姿态。于是他看上去就好像突然石化,变成座雕像。
沈羲连忙爬起来,握着拳头环顾四处。
这胡同里竟似只住着他这一户人,四周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这个男人也就显得十分特殊没错,男人!
哪怕质地寻常的棉布袍子无法掩饰他的倜傥俊美,无法遮住他一身风流,但他眉眼里已经没有了青涩。
从他下颌上刮去胡茬之后的一片浅浅淡青色来看,他至少已经有二十岁。
二十岁已足可称之为男人了。
她无法断定他是什么人,为什么那少年让她逃进这小胡同,说韩家的人不敢进来?
韩家惧的是人,还是什么?
是人的话,是否是面前这个人?
她再看他的衣着,虽然是富贵人家根本看不上的棉质布袍与布鞋,但即使是棉布,也是质地极好的棉布,而且做工却十分精致。
缝合的线也是极为上等的。
这么随意的人,出现这春光下,让人光是看着,都不由生起想与他一道晒晒太阳的兴致来。
沈羲在脑海里思索着五十年前这一带的拓跋望族,看看这男子是否有是她熟人后代的可能。
但她站着出神的当口,这男子却忽然将额头从铁索上移开,目光直视在她手背上,眼底的惊讶倏地化为精光闪过:“你是赫连人?”
他的声音微哑,一点儿也不如少年清亮,但这却又透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刹那间便将注意力转回他身上。
赫连人?
沈羲虽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张盈,但听到这句话暗地里也还是惊了一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抬起左手来,这一看,便如同挨了一记霹雳,震得她连退了四五步
她左手背上不知几时竟多了道两寸来长的口子!
口子里淌着的艳红的血,如同雪地里的红梅,在她全副心神猜度着有无可能从容抽身而退的当口,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灼痛了她的双眼!
第039章 不能留你!
她分明还魂在拓跋族人沈羲的身上,这点从沈家对她身份的认同来看毫无疑问,但她身体里却居然还流着赫连人的血!
不,是赫连贵族的血!
她睁大眼望着仍然在淌血的手背,几近已窒息……
近四百年前华厦大地在经历过多年战争洗礼之后,之所以最后只留下赫连、拓拔与乌马三族,除去各有优势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三族人都各有其明显的身份特征!
其不同就表现在其血统,拓跋人的血液呈棕色,乌马人的血液呈乌红色,而赫连人的血液则为鲜红色!
三族人各视其血统为至尊,为此战争不休,也死活不肯与异族人通婚乱了血统。
直到大秦建立之后,明文开放三族通婚,才逐渐有各血统的人成婚。
三百多年下来,除去祖上从无与外族通族的纯血统之外,但凡异族通婚的后代,血液颜色已经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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