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继续赶来。他们把各自村子里的“造反派”和有可能走露风声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户
族还是亲戚,统统都锁到大队部或者仓库房里,然后从各种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神秘小道上摸
黑向这里奔来了。他们带着毛主席的语录本,带着庄稼人的良心来了。他们不准备打人,但
是得防备挨打。防备挨打的“武器”就是他们经常不离手的劳动工具或家庭用具——有的掂
着镢头,有的握着铁锨,有的操着斧头,有的扛着磨棍。老年人工扛着不动大家具,就拿着
棒槌、擀面杖、杀猎刀子。他们知道将要做的事情危险性,心扑地跳着,但他们并不准备退
却。要是单个人,他们本来大部分人都是胆小怕事的:可现在这么一群人合在一起,他们认
为他们什么事也能于成功。再说,这是去解救亲爱的马书记呀!他们在风雨萧瑟的黑暗中心
神不安地待待着,只要侦察情况的人一回来,他们就会像决了堤坝的水一样向石门公社的兽
医站涌去!
马延雄牵动着千千万万泥腿子们的心,因此他成为两派关注的焦点。他们认为他们也响
应毛主席的号召,搞文化革命哩!别人有别人的搞法,他们有他们的搞法。反正一句话,不
论怎样搞,马书记不能打倒!
这座小小的山神庙,不知什么年代就断了香火。文化革命开始时,大店寺村里的老百姓
怕惹麻烦,没等城里破“四旧”的红卫兵来,他们自己就把里边的泥神像砸了个稀巴烂,连
墙皮都剥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农民们站的地上,到处都扔着涂颜料的墙皮和泥神像的断臂
残腿。庙里的房梁上挂一盏不知谁从饲养室提来的马灯,远处看不见亮光,只模糊地照出庙
窑内的场地和庙门口的一角。
当马延雄突然出现在庙门台上的时候,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摩拳擦
掌准备要去解救的这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立刻骚动了。人们争
先恐后地涌向前来,喊着他的名字,一双双硬茧子手纷纷向亲爱的书记伸过来。能握手的就
握手,握不上手的就在他身上摸着,争着问他是怎跑出来的,受伤了没。窑门口射出来的马
灯光,映照出一双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已经哭出了声音。每个人登时都
像见都了自己死而复生的亲人,感情实在无法控制,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表达。
人们争着要拉他的手,争着要和他说话。他们七嘴八舌叫书记的名字,也向书记报自己
的名字,纷纷向书记提念起他曾为自己办过一件什么事,解决过什么问题。庄稼人最看重良
心,他们连忙集在书记家里喝过一碗开水也念念不忘。挤不到前面去的人在后面喊叫让大家
静一静,叫马书记赶快给大家说说,这如今的世事为什么乱成了这样?什么时候世事才能太
平下来?啊!他们认为马书记还是全县的最高领导人,他会知道一切的,也能回答一切的!
马延雄两只手同时握着纷纷伸来的手,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向亲爱的人们说些什么。一
年多来,他一直生活在打骂屈辱之中,和农民群众是隔绝的。现在猛一下置身于这汪洋大海
一般的深情里,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泪花子在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扑闪闪地旋转着。他左
顾右盼地接应四面八方的话,侧转身子的时候,微弱的马灯光照出他满脸斑斑的水迹——那
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时光,猛然有一个老汉豁开人群,两只手颤巍巍地抓住了马延雄的胳膊,老泪纵横地
喊着说:“老马,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呀!我是堰子沟的张大,你还记得不?那年你在
我们村下乡,正碰上我那个独苗儿得了急症,你跑了五里羊肠路,到公社给咱县医院打电
话,叫来了救火(护)车,才把我娃的命保住了。有人看见你跑到公社时,累得吐了一口
血!我旧社会生了九个娃娃,一个也没存住,这传宗接代的一条命根子是你救下的呀……命
根!命根!你在哪里呢?快过来!”老汉转过身,大声呼叫着他的儿子。一个壮实的后生挤
过来了,老汉把他往马延雄身边一拉,说:“快给咱恩人磕头谢恩!”说着爷子俩一下子都
跪在了马延雄的面前,慌得马延雄赶忙扑倒在泥水里扶他们起来。老汉一站起,便转向黑压
压的人群吼喊说:“乡亲们!现在有人存心要把马书记往死里整,咱得赶忙把马书记藏到咱
农村里去!不论他有多少错误,也不能让人把他整死,得允许他改。比如他割咱的资本主义
尾巴,把咱越割越穷。可是咱得让他改。这而今时兴什么军管,看来管不到老马头上!那咱
们就农管吧!”
“农管马书记!”不知谁在黑暗中大喊了一声,人们就当作了一句口号接过来,一千多
人拳头举向夜空,一哇声吼道:“农管马书记!农管马书记!”
这炸雷一样的吼声一下子震醒了马延雄,他立刻意识到他刚才感情冲动,竟然忘记了他
到这个山神庙干什么来了。他悔恨和责备自己把这一群人拖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事态就这样
发展下去,等天一明,说不定红总、红指和农民三方面都会为了他而在这里打起来——这后
果将不堪设想!
万分的紧张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等大家稍静下来时,尽量放大声音对他看见的和看不
见的人们说:
“好乡亲们!大家对我的一片深情,我马延雄至死忘不了。几十年来,我一直就和你们
生活在一起,我离不开你们……”说到这里,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回味着方才那农民说
的割尾巴越割越穷的话,心上一震,觉得这也许是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一句真心话,有什么道
理,可是一时想不清楚。他向前走了一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等呜咽声从喉咙里
咽下去以后,才继续说:“这些年来,我给大家办的事太少了,许多乡亲们直到现在还少吃
没穿的,我对不起乡亲们!可大家却这样关怀我,我心里有愧。我现在对你们没有任何要
求,我只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各回各家去。你们知道,县上两派因为我正准备武斗,眼看
就要打起来了。大家要是把我藏起来,这更会火上加油。你们也知道,县上两派群众组织
中,都有你们的兄长和子弟,我们千万不能叫他们互相残杀流血呀!至于我,请你们放心,
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的。我不会辜负父老乡亲们对我的信任。今黑夜我还有紧事要去办。我
请求你们,我的好父老乡亲们,不要为我操心了,你们现在赶快回家去吧!千万再不要留在
这里了……”“你赶快跟我们走呀!”……
人们喊叫着,请求着,谁也不离开。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已经涌到庙门前边,争着
要背他走了。
这时候,远外传来的第一声鸡叫。马延雄不禁浑身一颤。面对眼前的局面,他真不知如
何是好。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老汉和他儿子给他下跪的情景,急得“扑通”一声,也双膝跪
在了泥水地里!黑暗中的人们一下子被县委书记这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在黑暗中大
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马延雄跪在泥水斑斑的庙门台上,头发拨雨水淋得一绺一绺披散在额前。他大动感情地
对惊呆了的人们说:
“乡亲们呀,我央告你们,快走吧!如果乡亲们为了我有个一长二短,我马延雄还有什
么脸活在世上?我的叔父们!兄弟们!你们要是不离开这里,我就给你们一直跪下去
呀……”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人们呜咽着,纷纷离开了山神庙……
历史啊,请不要忘记:一九六七年,一个深秋的雨夜,在中国北部这块山地上发生了怎
样令人心酸的事情!
……就这样,他告别了要保护他的人们,又向要捉拿他的人们走去。他冒着飘泼大雨,
走着、滚着,爬着,从黑夜走到黎明,从石门公社的大山深沟里向县城走来,向县人委这个
大礼堂的门口走来……
十三
现在,他终于站在这礼堂的门口了。
一路上他苦于挣扎,此刻,浑身大汗淋漓,热气在糊满泥水的衣服上蒸腾着。远看起
来,这坚毅的、冒着热气的躯体,就像火山爆发后抛出来的一块岩石。是的,这块燃烧着的
岩石,“咚”一声落在这个礼堂的门口上,把一个乱哄哄的世界震得鸦雀无声。此刻,他站
在这里安详而宁静,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原来还担心天明时赶不到,现在他赶
来了。他看到眼前这会场的阵势,知道箭已经搭在了弓上,但还没有射出去。他知道,只要
他晚来一些,礼堂里这一群狂怒的人即刻就要涌向石门,一群群众相互残杀的悲剧马上就要
发生。但现在由于他站在了这里,事态将向另一方面发展。眼下他成了唯一的靶子了,他怎
能不为了这一点庆幸呢?
就在会场觉静了一阵以后,第一个从痴呆中反应过来的是金国龙。这个凶煞像一区饿狼
发现了猎获物,一丝狞笑在脸上一闪,接着便大撒腿奔过去道,向门口扑来。
他来到礼堂门口,从背后扯起马延雄的两条胳膊,一个“喷气式”,跑着把他往台子上
推去!
金国龙像一根导火索,首先点烧了会场前面的“炸药”:“孙大圣”们高呼起了“打倒
马延雄”的口号;他们之中还跑出两个人来,帮助他们的队长把马延雄往台子上推;一边
推,一边拳头像擂鼓一般捣着他受伤的脊背。
会场登时喧哗得像一锅沸腾了的水!
公正一点说,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对于传说只延雄竟跑到石门公社为红指“坐镇指
挥”,企图打垮他们,感到无比愤慨。如果他们在石门现场捉住这个“黑手”的话,他们都
会起来,用各自的形式表示他们的愤慨的:心狠的会打,心软的会骂;就是自己不打不骂,
也决不会反对别人打骂的!可是现在,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和这种情绪稍稍有些抵触,竟使
他们不能一下子愤怒地跳起来,向这个仇人发出自己拳头或者舌头的进攻。某种程度上,大
部分人的脑子还在僵直状态中,又被前头那两排“炸药”的爆炸声震得昏头眼花,一个个瞪
着大眼,张着大嘴,不知道该怎样表示。
段国斌几乎是和金同龙同时从僵直状态中醒过来的。他正想点燃自己这根“导火索”来
引起全场的爆炸,想不到金国龙已比他先一步咝咝冒烟了。他从内心里赞叹了这个英雄的造
反派!在金国龙把马延雄“喷气式”扭送上台来的这个过程中,段国斌脑子里很快闪过“应
该把金国龙提拔成总司令部常委”这一念头,并且差点从嘴里嘟囔出来。
侯玉坤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简单说来,就像一个睡得正香并且做着好梦的人,突然被
窗外照射进来的一道强光线给弄醒了;既顾不得回忆甜蜜的梦境,又一下不知该怎样诅咒这
光芒。他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烟屁股烧到手指头上为止。
金国龙带头抢头功的劲头,一眨眼功夫就勇猛地把马延雄“活捉”到段司令和侯政委面
前了;以致这两个首脑甚至来不及避到幕后去,交换一下如何处置眼前这种状况的意见。
段、侯二人在众目注视下交流了一下眼光,一时也难猜出对方的主意。段司令以“第一
把手可以当机立断”的神态跨步走向台前,“批斗”这个主旋律已经在脑子里鸣奏了。“革
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他声间宏大地首先发出了这个呼号,然后非常熟练地广播“现在,我
们要把这个传达、誓师会,变成批斗会,狠狠猛斗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要
把他批深、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先勒令三分分子马
延雄交待他如何操纵黑指,企图向革命造反派反扑的罪恶阴谋!”
“说!”“交待!”前面那两排“大炮”的怒吼了。
马延雄由于两条胳膊在背后被扯到最高度(再高一点大概就要折了),头几乎垂到了膝
盖上,从台上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团湿淋淋的头发往地下滴嗒着水珠。
侯玉坤走过来,瞪了一眼睛刚刚直起腰来的马延雄,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交待
吧!”
马延雄闭着眼喘了一会气。为了保持身全的平衡,他把两条腿叉开了一点。他苍白的脸
对着台下的一大片脸,缓缓地说:“……同志们,我是来接受大家批判的。我没有指挥红
指……”“黑指!”金国龙在旁边张开毛楂楂嘴,吼吼着打断了他的话。马延雄停顿了一
下,继续说:“……如果我要向同志们反扑,我为什么还专门来接受大家的批斗呢?我想同
志们是……”“探子!”“间谋!”
前面那两排“大炮”的吼叫声立刻淹没了马延雄微弱的声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除
过这两排“大炮”的吼叫声外,全会场只零星地发出几声“爆炸”来应和这吼叫;而整个会
场另外笼罩着一种庄严的肃静。
现在人们似乎逐渐的清楚了:他们所愤慨的这个人来到这个会场本身,具有一种非常崇
高的性质。而这种感觉明显地征服了那愤慨的情绪,以致使他们觉得台上那个瘦弱的人,似
乎对自己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一种很难抗拒的征服力。
这也就是弄醒侯玉坤好梦的那一道光芒;这灼灼光华对他是刺眼的,但对大多数人来说
却是耀眼的!
请相信,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在这派性主宰一切的社会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丧失了
正常的理性和人性。恰恰相反,大多数人的理性和人性还是存在的。当崇高的和低下的同时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立即就能分辩出来,并且能很快将自己的感情交给理性去支
配。
他们现在紧张而肃静地坐在这里,看着事态的发展。
这时候,在段国斌的指示下,六七个“孙大圣”已经把一群“走资派”和”牛鬼蛇神”
押到会场来给马延雄“陪斗”了。为首的是县长高正祥;在他后面的是内个副县长;再后边
的县法院院长,县公安局局长,文教局长,农工部长,宣传部长……共有十五六个人。他们
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名字上打红×的黑牌子,被拳打脚踢拥到了台上,和马延
雄并排站在一起。段国斌解开外衣的钮扣,双手叉腰站在台子上,向整个会场讲话:“造反
派战友们!死不改悔地走资派马延雄态度十分顽固,拒不交待他操纵黑指向造反派反攻倒算
的罪行!现在,我们对他要新帐老帐一齐算!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把三反分子交给大
家,谁有什么说的,都可以上台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只见这里那里挤出来那么几个人,前拥后挤扑上台来了——他们正是
刚才发出‘爆炸’声来应和“孙大圣”的那些人。这里面有金国龙的同案犯、百货公司前门
市部主任贺崇德,有城关小学因调戏女学生被开除党籍的教师许延年,有机械厂因贪污而下
台的干部高建华,有柳滩大队的投机倒把分子黑三等,还有一位苍白头发的老干部——前物
资局长奕国泰,县委曾因他和投机倒把分子合伙倒贩国家物资,给过他撤职降薪处分。这些
人加上金国龙和“孙大圣”的一些人,在台子上形成一个包围圈,把马延雄团团围定。他们
前拥后挤,大声喊叫,大声质问,口里白沫子乱溅,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