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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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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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秉奎两眼盯着他,右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肉,紧张使他的身体像一台发动了的
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

    马延雄突然转过苍白的脸,向柳秉奎坚决地做了个走的手势。柳秉奎粗壮的身子顿时伶
俐得像一个运动员,呼地窜到了门口。他扒在门缝上向外看了看,然后麻利而不出声地把门
轴从轴凹里抬出来。现在,他们来到院子的墙根底下了。柳秉奎两条粗硬的胳膊将瘦小的马
延雄一把抱起,一举手把他放到了墙头上,他自己也揪着腰带爬上来了。

    他从树上解下腰带,两把缠在腰里,顺树干先溜到了墙外。他在墙外举起胳膊,把马延
雄轻轻接了下来。

    两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夜里……


十一

    夜黑。路滑。雨紧。

    两个人摸索着跋涉,谁也不敢说话。好在马延雄对这些地方很熟,他走在前面,拉扯着
路生的柳秉硅,上坡下沟,跌跌爬爬,已经穿过了好几人村庄。

    马延雄在黑暗中一边走,一边急促地喘息着。柳秉奎硬堵住他,叫休息一下再上路。

    他们从路边摸下去,来到一个大石崖下。他们紧挨着坐下了。这里既避雨又避人,好地
方!

    石崖下边的小河涨水了。细细听起来,雨夜是一首动人的乐曲:轻柔的风雨声使人想起
二胡的鸣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觉得像三弦在弹拨。柳秉奎紧挨马延雄坐着,兴奋的情绪使
他非常想抽一袋烟,但不敢划火柴。他掏出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他打了一个
喷嚏,摸了一把毛楂楂的脸,揉了揉鼻子,带着笑音说:“老马!赶天明咱就能走到寺河
村,。那村里有我个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儿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赶后天天不明准能
到柳滩。”他又将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一伸脖子准备再痛快地打了个喷嚏——
但没有能打出来,因为他听见马延雄说:“秉奎,你回家去吧,我准备回县城。”

    柳秉硅吃惊地叫了:“啊呀,好老马哩!你怎敢进城去?城里能藏得住吗?还是藏在柳
滩。”保险!”

    马延雄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平静地说:“秉奎,到城里我也不藏。我直接找红
总去。”

    “啊?……”像一股冷风灌进了柳秉奎的腔子里。他胡荐嘴在黑暗中大张着,说不出话
来。

    半天,他才惊恐地发出一连串的问话:“为什么?老马,你疯了?你寻着往虎口里走
吗?你这是为的什么?你思想怎突然变成了这?你原来不是要跟我到柳滩去吗?”

    马延雄尽量压着自己的情绪,仍然语气平静地说:“秉奎,我这不是现在才决定的;在
兽医站的窑洞里就决定了,就是为了这我才跑出来的。当时时间紧迫,没办法给你说明……

    憨厚的秉奎这一下子才明白了过来,他在黑暗中大叫着说:“老马!这可万万使不得
啊!人家正要捉你哩,你怎能寻上门叫人家捉呢?”柳秉奎急得站起来,蹲在了马重延雄的
对面,两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胡楂子脸快要凑到他的脸上。

    马延雄伸出两只瘦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捉住了柳秉奎的两条粗胳膊,情绪很激动地
对他说:

    “秉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永远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谊。我
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同生死,共患难!你叫我藏在柳滩的崖窑里,这样的确安全,可是不能这
样做。我是党员,是县委书记,在这样大的群众运动中,在这样复杂混乱的局面下,我能为
了保全自己离开这运动吗?打个比方说,比如你们村里有两个人打架,秉奎,作为大队书
记,你能为了自己安然就躲开,就不去劝架捉架吗?不能吧?你必须要冒着准备挨两个人的
拳头去劝,去捉。尽管两个人都因为有了你而没把对方打架气,可能当时都怨恨你。但也许
过了很久再回想起来,他们会从心里感谢你的。……当然,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两个人打架,
而是两群人。两个人打架好捉,这群架难捉。捉这架得准备脱皮掉肉,甚至掉脑袋!两个人
打架往往是因为私事;天啊!这两群人打加他们竟然说是为了革命!这牵扯着千千万万人的
性命呢!秉奎,你说这架该不该捉?柳秉奎一屁股坐在了他上。他头倒钩着,半天抬不起
来,他再能说什么呢?黑暗中,眼泪在他胡子巴查的脸上流淌着,叭嗒叭嗒地滴在脚下的石
板上。三天前,他还有柳滩的河湾里打坝。听说县委书记被人关了禁闭,他掼下镢头,背上
粮食来城里“探监”三天以后的现在,他蹲在这个黑暗的石岸下痛哭流涕。他像一个不会游
泳的人看见亲人落了水,根本没考虑自己的生死,就跳下了水,毫不畏惧地救亲人,竟然也
创造了奇迹,竟然也胜利了。可是这胜利的火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就又熄灭了。他头倾了
半天,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问书记。“老马,你自投到红总的门上,就能把这架捉开吗?”

    “唉!这我也没办法说。”马延雄捋着头发上的水说,“但我不回去,这架肯定要打,
马上就要打。我回去以后,红总的矛头就会对准我,红指眼下还没力量主动去进攻红总,所
以架不一定就在眼前打起来。拖一段时间,说不定党中央就会把武斗制止住的。”“那如果
你不回城里去,红总知道你不在石门公社,还去打吗?”柳秉奎似乎抓住了什么希望。

    马延雄在黑暗中苦笑了,说:“如果我不回城,他们没见我,我相信我不在石门了
吗?”

    柳秉奎彻底绝望了。他重新倾下头,两只手紧狠狠地揪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马延雄慢
慢站起来,黑暗中立了好久,才开口说:“秉奎……咱们……就……分手吧……你不要再送
我了。你不知道,前边就是大店寺,过了大店寺就到公路上了,万一碰上红总的人就不好
了。你在石崖上等到天明后,从万家山公社那里抄小路回去吧,千万不敢再跟我一块走了。
我不怕,我专门去寻他们的。可他们抓住你,一看你和我在一起,肯定要整造你的,我已经
连累了你,不能再连累你了……”“不!”柳秉奎两只手抓住马延雄瘦弱的肩头摇晃着,
“不!我一定要和你一块到城里去!”

    “秉奎,不要这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千万不能去!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对
不起大嫂,也对不起柳滩一村人了!赶快回去吧,好好把工作抓起来。叫大家不要担心我,
就说我不要紧。要相信红总大多数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再说,说不定这次红总看我主动投
上门来,也不会怎样整造我呢!”最后这句话既是对柳秉奎的安慰,也是他自己的一线希
冀。柳秉奎放开他的肩头,双臂无力地垂下了。

    他们上了石衅。雨大起来了。整个木地响彻了一片雨点的敲击声。脚底下绵囊囊的,踏
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上。

    三岔路口上,俩人相对而立。四只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摇了好久好久。“你快转路回家
去吧……”

    马延雄说完,坚决地把手从柳秉奎的手里抽出,一侧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滂沱大雨
里,那扑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里,双手蒙住脸,孩子一般放声哭
了!雨下得正紧……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静的,又是嘈哪样的——没有其它声音,只有雨的声间。空气里混和
着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霉味。地已经下饱和了,雨不再渗进去,在地面上随意漫流着。

    马延雄顶着风雨走。路不知道在哪里,每一脚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万丈深渊。衣服湿
透了,越来越沉;鞋一层层裹满了泥浆,重得抬不起脚来。“咕咚”一声,他一个仰面栽倒
在水洼里了!

    他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饥饿、疲劳、寒冷、伤痛,使他本来就垮了的身体到了极度
的虚弱状态中,他简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趴倒在泥水里,任哗哗的大雨无情地浇泼
着。

    他趴着,枕着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艰难困苦的游击队生活:那时候,
也经常在这样的雨夜里行军,但身边总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泞滑溜的雨夜
里行军跋涉,想着不久就能在老乡家里换一身干衣服,圪蹴在热炕头上喝热乎乎的米汤,心
里总是很甜蜜的,不觉得有什么苦。那时候,他也正年富力强,决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掼倒就
起不来了……唉,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挣扎着往起爬,全身的力气都
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格嘣嘣价响!一番拼命以后,他终于站起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气,准备往出迈步。可是,脚在泥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咬住牙往出
拔,身子不由得晃荡了几下,又一次栽倒在水洼里了!他伏在泥水里,头枕着泥胳膊,意识
一阵阵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来……

    “啊,有一点吃的就好……”他喃喃地对自己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紧张地
搜索起来,似乎面前真有什么吃的东西。的确!似乎发现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片密匝
匝的庄稼。啊!那说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几穗小生嫩玉米。该多好!这样,他也许会
重新新有力气的,也就会重新走向前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抠着泥地往前爬。他身体
犁着泥水往前爬。爬到一块玉米地边,他摸索着扯下一穗玉米,手颤抖着剥去皮,不管嫩不
嫩,就塞到嘴里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刚嚼了一下,两个腮帮子和牙床就猛地一紧缩,
疼得嚼不动了!好久,口腔才松驰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了。

    俗话说:吃一颗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几穗嫩玉米,身子明显感觉硬朗起来,吃完后,
他像孩子吸吮了母亲的乳汁,两只手亲昵地抚摸着土地,两大滴饱含着感情的热泪和雨水一
起淌在了大地母亲的胸膊上……

    现在他又起程了——顶着哗哗的风雨,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向县城颠簸着。他
想:天明后一定能走到城里的。到城里去!眼前他只考虑这个目标。城里将给他带来什么,
他现在甚至连想都没想。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够多困难。他饥饿,他劳累,他
寒冷,他脊背上的伤像刀犁一般疼……

    雨啊,再下大些吧!把他拦挡住,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向苦
难靠近一步!

    雨继续哗哗地下着,他继续踉踉跄跄向前走前;跌倒了,再爬起来,再向前走……


十二

    现在他颠簸到大店寺的村头了。

    他不敢从村子中央的道路上穿过。他准备绕到村子下边的河湾里,然后从村子的另一头
再拐到架子车路上去。

    正在他摸索着要下河滩的时候,冷不丁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他,大喊一
声:“马……”后面的话却再也没说出来。马延雄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大吃一惊!接着他便
感到有两只索索颤抖的手在他的脊背上摩挲着;紧紧着把头贴向他怀里,无声的抽泣立即剧
烈地震动了他瘦弱的胸脯。啊,这是谁呢?是秉奎又转回来了?但这不可能!秉奎这一带路
生,摸不到这里!“你是谁呀?”马延雄在黑暗中摸着贴在他胸捕上的那颗水淋淋的大脑
袋。那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喊叫着说:“老马!我是刘家坪的刘蛮牛呀!你记不得了?那
年你来我们村时,我三十八岁还光棍一条,是你给我说的媒,才和虎山那个寡妇成了亲。如
今已经有了两男一女。这如今听说城里一些坏蛋里往死里整造你,我们庄稼人都急得眼里滴
血哩!老马,你不要怕!你有我们庄稼人哩!谁敢叫你有一长二短,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命
呀!”马延雄想起来了——他记得刘家坪这个一顿吃半升米的莽汉,当年找不下媳妇,急得
在他面前像娃娃一样哭哩……蛮牛现在黑天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正想问蛮牛,蛮牛却说开了。他告诉马延雄说:今天下午,大店寺的支书刘海山跑到
各村来说,他护送县党校杨校长回关中老家,可老杨走到半路上死活不走了,叫刘海山回来
串联老百姓,让大家赶快到石门去救你。老杨说城里的红总马上要进攻石门,你的性命肯定
保不住。刘海山还对大家说,他和老杨在半路上碰见一个姓柳的人,说那人会飞檐走壁,已
经单身匹马去救你了,叫大家赶快行动。大家一听说要救你,一下子就聚起了一千多人,现
在都集合在大店寺村后的山神庙里。刘海山他们正在村子里绑担架,准备把你抢出来后,和
老杨一起抬着过黄河呀!蛮牛说,他刚才是下村来看侦察情况的人回来了没有,想不到去意
外碰上了老马;他说他听走就知道是老马……

    站在黑暗中的马延雄听蛮牛这么一说,疲劳、饥饿全感觉不到了,他的精神立即处在一
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他在黑暗中忧虎而沉痛地想:情况更复杂、更严重了!在这个紧火时刻,这么多老百姓
聚在一起怎了得呢?红指要是知道他跑了,又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以为他在这里,肯
定要打过来的;或者老百姓不知道他出来了,先跑到石门去抢人,那也要打起来的,!这要
死多少人哩!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叫这些老百姓趁天黑各回各家去!

    他准备亲自去山神庙让大有赶快散开。可又一想,如果这些人见了他,硬要把他抬着过
黄河可怎么办?要说服他们肯定得费许多口舌,这样又会耽搁地回城的时间;而要是他不能
及时赶到城里,那红总和红指又可能很快打起来,这也要死许多人的。天啊,这可该怎么
呢?

    他急中生智,侧过头对旁边的刘蛮牛说:“蛮牛,你现在赶快到山神庙去,对乡亲们
说,我已经脱险了,叫大家趁天黑赶快各回各家去!快!”

    蛮牛站着没动。他发愁地说:“老马,大家要不见到你,谁也不会相信你安全出来了。
最好你能和大家见见面,眼见为实,大家也就歇了心。你不知道,大家为了救你,都是人几
十里外赶来的,有的连饭也没吃一口,还有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都跑来了。”马延雄急躁地
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情痛苦而又焦灼:蛮牛说的是实情话,看来非他亲自去不行了。两
派在抢他,农民们也在抢他了。农民抢他,他不惧怕,说心里话,他自己何尝不想马上就扑
向这千千万万的亲人们中间去呢?但眼下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石门公社这些农民为了他一
个人在生命将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事情决不能再迟疑了!如果这些无辜的老百姓为了他而
受到什么伤害,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赎不回自己的罪过!他再不说什么,立即让刘蛮牛带路,
急匆匆向村后的山神庙赶去。在大店寺村后面的山神庙内外,浑身透湿的老百姓们,黑压压
挤了一大片。小小的庙窖里只能站少数人,大部分人都站在黑暗的野场里淋着雨。庄稼汉们
除过单衣就是棉衣,不像城里人在换季的时候有个毛衣、绒衣套在里边。眼下当然还不到穿
棉衣的时候,他们穿着一身单衣薄裳,站在冷风中嗦嗦发抖。但他们谁也不离开这里,而且
还有人继续赶来。他们把各自村子里的“造反派”和有可能走露风声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户
族还是亲戚,统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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