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纸烟的右手向台角幕后边招了招,三个陌生的彪形大汉就走到台前,脚跟一并,举手向
全礼堂致敬——姿势像篮球场上犯规的运动员一样。礼堂里中央委员起孔雷一般的掌声。接
着,和刚才“林副统帅语录歌”完全不同调子的歌声在全礼堂亲切柔和地唱了起来:
“革命战友你们好,革命战友你们好,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学习你们的造反精
神……”
那三个一边招手致意,一边倒退着回到了幕后边。
侯玉坤又习惯性地抬起两条瘦胳膊上下扇了两扇,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
们!现在,请我们的总司令段国斌同志,给大家传中央首长的重要讲话精神!”
掌声中,侯玉坤转身往幕后走,威风凛凛的段国斌来到了台前。段国斌两手揣在裤子口
袋里,黄眼珠子把大礼堂里的一片脑袋扫视了一遍,又从这一片脑袋扫视到屋顶横七竖八的
梁架上,最后才把目光又落到台下的一片脸上。
他挺硬站,像倒栽起来的一颗碌碡。全身不动,只有嘴巴动开了:“战友们!目前,文
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根本的转折!据红都来电说,不久前,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我们敬
爱的江青同志,在一次讲话中,号召我们造反派要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这个精神说出了我们造反派的心里话!江青同志真是和我们造反派心连
心!“恩格斯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枪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
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他背诵完这段恩格斯语录,扭转头向台角幕后面喊:
“老侯!老侯!这段语录在恩格斯的哪一篇文章里?”
幕后传来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在《论权威》里面……”
“对!在《论权威》里面!”段国斌兴奋地叫道,接着又说:“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
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也谆谆教导我们
说:‘杆子里面出政权’。把以,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完全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
想!根据这个精神,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我红总要立即转入战时状况。从现在起,所有的
战斗兵团,所有的工作都要进入军事道路。总司令部已经把机构重新弄成了四个部:武卫
部、后勤部、宣传部、组织部。会议尾巴上,侯政委将宣布各部的成员和正副部长的任
命。”
现在,他脸上严峻的神态换上了欢欣鼓舞的表情,精神振奋地提高了嗓门:“同志们!
战友们!现在,我们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大家知道,黑指已经在二十三号晚上狼
狈逃窜,钻在石门公社了。他们的内容现在是江河下日,分析离崩!”
当他一连说错两个成语时,台下传来一片哄笑声。段司令以为是由于他的精彩演说鼓动
舞了大家,立刻又加添说:“而且是暮穷日途!”哄笑声此起彼伏,快把礼堂顶子给揭了。
段司令更来劲了,他两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粗而短的腿有力地跨前一步,两条胳
膊在胸前不协调地一上一下扇着,嘴里学着电影里列宁的语调说:“安静一点,战友们!安
静一点,战友们!……”等哄笑声停下来后,他像开头一样,眼珠子从会场扫视到屋顶上,
又从屋顶上落到会场上。脸上的表情从欢欣鼓舞又变成严峻的了。他开口说:“但是,虽然
黑指快要灭亡了,他们一定要垂死挣扎的!别外,据我情报人员侦察,三反分子、死不改悔
的走资派马延雄已经公开表态支持了黑指,现在正在石门公社为黑指坐镇指挥,准备向我英
雄的红总反扑,梦想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战友
们,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血洗石门,活捉马延雄的誓师会!我们要紧急行起来,准备武装斗
争!”说到这儿,他声嘶力竭,唾沫星飞溅,“地区红总今天来了三位战友,他们说马上就
给我们运送大批武器弹药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我们要用武力解放石门,在全县建
立革命的政权!我们一定要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活促回来!因为他是我们斗争的大方向,他一
跑,就等于我们的大方向中。我们一定要把他捉回来,把我们的大方向捉回来,要把他最后
推到革命的断头台上,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全体起立!跟我呼口号!”全礼堂的人
“哗”地站了起来。
段司令振臂高呼:“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全礼堂呼应。
段:“全歼黑指!”众:“全歼黑指!”段:“活捉马延雄!”众:“活捉马延雄!活
捉马延雄!……”
口号声震天动地,会场的爆炸气氛达到了高潮。
当大家喊完“活捉马延雄”,正准备接应段司令的下一句口号时,突然发生了意外情
况:只见段司令刚才举起的拳头还在空中举着不动,刚才张开的嘴也还大张着,眼痴瞪,脸
煞白,直挺挺地僵在了那里——这是一种只有发了猛病的人才有的现象。全场人都愣了,望
着他们僵直了的司令,不知他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心脏病犯了?是胃溃疡穿了
洞?
侯玉坤急忙从台角里跑出来,刚走几步,得,也僵了。
天啊!这是怎么啦?渐渐地,大家才从台上这两个僵直人的脸上看出,似乎是大家的身
后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于是,肃静中,一大片向西的给脸纷纷过来向东看:啊?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啊!
全场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见:他们刚刚呼喊着要“活捉”的马延雄,现在就站在礼堂的门
口上!
他站在礼堂门口上,穿着正如“通缉令”所描述的那一身衣服,只是浑身透湿,糊着黄
泥糊子。两只脚是两个泥疙瘩,看不清到底穿没穿鞋。蜡白的脸上带着倦意,一绺湿淋淋的
头发零乱地挂在额前,右边耳朵下的一个地方,似乎还带着一片擦伤的痕迹。他从哪儿来
的?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站到了这样的地方呢?啊!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事都能发生!
现在,且让我们先搁下这个鸦雀无声的会场,逆着马延雄的脚印往回走,看他是怎样一
步一步走到这个门口的……
十
……夜,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
马延雄垂着头,在灯前的土地上来回走着。墙壁上他高大的投影晃荡摇曳。他走着,脚
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他一头撞在门板上了!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大门,望着
门缝外边的那一把大铁锁,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抖索起来……
这已经不是在县监狱里,而是在石门公社的兽医站了。
宝贵的自由他只享受了几小时就又失去了。他甚至没有能好好看几眼他亲爱的玉兰,也
没来得及向她问问儿子的情况——可怜的孩子!为了有他这个爸爸,现在正在白眼和辱骂声
中提着浆糊桶子……可是,比这更大的痛苦是:他不知道全县的形势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
家之长,他只为三个人负责;作为县委书记,他要对全县十三万人民负责。
可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下,两派就像两扇疯狂转着的石磨,他像这两扇石磨中间的一颗豆子。如果能使这两
扇磨不咬在一起磨擦,他这个“豆子”就是粉身碎骨,磨成面,他也心甘情愿,乐而为之。
可是,他这颗小小的豆子能隔开这两扇磨吗?能命他们不贴在一起互相磨擦吗?答案是肯定
的:这是一个社会性的动乱潮流,他个人改变不了这个局面。那么,这样看来,他是不是不
应该做这一颗“豆子”呢?是不是应该从这两扇磨中间蹦出去呢?
答案也是肯定的:他不能“蹦”出去!他可以蹦出去,但不能蹦出去!他是共产党员,
是党的县委书记,他不能离开这暴风骤雨,去为自己寻找避风的港湾。也不能像李维光那
样,为了给自己找一顶保护伞,不惜卖身给一派,使两派群众的矛盾冲突然加深。那么,他
应该怎么办呢?
他头顶在门板上,从门缝里惆怅地望着黑漆漆的雨夜。
没有哪个上级领导能够给他直接指示什么。省委、地委和县委一样被砸烂,被夺了权,
听不见广播,看不上报纸,党中央对目前运动的所有精神他都不能知道。他只能靠自己共产
党员的觉悟来判断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没有上级,也没有下级,他是一个
单兵在作战!
这处境,这状况,眼前也不是他马延雄一个人,千千万万的人都处在这样的境地中:一
切要靠自己来领导自己,指挥自己。这是一场肉体的考验,更是一场灵魂的考验。是纯真的
还是卑鄙的?是崇高的还是低下的?是为党和人民勇于牺牲还是为个人的利益而投机取巧?
两条路只能走一条,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严酷的现实要每个人把自己的心灵都赤裸裸地袒
露在它面前。门外面飘着轻风细雨,马延雄的内心里掀起狂风激浪……现在,他从们板上抬
起了头,额上冒着热气,苍白的脸上汁渍渍的。他来到油灯前,用袖子揩了揩脸,坐在炕沿
上。灯光映出紧张思考而发过烧的脸颊,苍白中当着一点淡淡的红颜色。
他这样坐了一会,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摸了半天,手
无力地垂下了——破棉袄没有带来!地图,铅笔,这两件宝贵的东西不在他身边了!
他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叹气之余,他似乎听见门缝里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声音。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任何一点
响动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他刚开始以为是蚊子发出的响声,但一想现在已是深秋,哪来的蚊
子呢。他又侧耳细听——这下听清楚了:天啊!这竟是一个人的声音!谁?他的心一缩。没
听见院外开大门的声音,怎么会有人出现在他的窑门口呢?他紧张地走到门后,从门缝里往
外看:只见一个黑糊糊的身影半蹲在门前。为了看清那人的脸,他也在门后半蹲下来,当他
眯缝着的眼睛和门外黑暗中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对在一起的时候,吃惊几乎使他跌倒在地上
——啊,这人竟是柳秉奎!
这人正是柳秉奎。他怎能像天兵一样降在这个地方呢?
秉奎现在正轻轻往开抬着门。趁这个当儿,我们先来交待几笔——马延雄被红指拉走
后,柳秉奎第二天在县城的街道上像一个丢了许多钱的人,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到前
街。
县城一片杀气腾腾,红总正积极准备攻打石门。一场恶战眼看就要爆发,重新陷入囹圄
的老马性命难保啊!
他满头大汗在街道上颠了一天,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他又怕他们村的黑三碰上他。要是
叫这个投机倒把分子看见他,叫来一群“孙大圣”把他踩不死才怪哩!
他赶忙进了街角的公共厕所,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才拿定了主意。他先拿自己随身带
的一点钱,在城边一个村里冒雨买了几担干柴担在马延雄家里;又把他家大小水瓮全部担
满。二十五日,他又到北边一个小镇上找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给病重的马延雄的老伴抓了一
回中药。
二十六日,趁没人时,柳秉奎在街角上揭了一张“通辑令”塞到怀里,便急急忙忙冒雨
向石门赶来了。
他要营救马延雄!残酷的现实在几天之内把这个农民变得像“绿林好汉”一样。到了石
门公社,天还没黑。周围山着上到处都是红指挖工事的人——看来他们也准备打了。老马凶
多吉少!
在一个山洞里捱到天黑以后,这个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像贼一样溜到了公社下而的兽医
站附近——他半路上打听到老马关在这里。大门上有人站岗。他从前墙根溜到后墙根,攀着
一棵老榆树上了墙头。他把老蓝布腰带解下,拴在老榆树的一个枝权上,把自己吊到兽医站
的院子里了。刚一落地,他就连滚带爬来到了这个门前……现在,秉奎已经把一扇门轴轻轻
从轴凹里抬出来了。
他从抬开的门旮旯里轻轻挤进来,又轻轻将门抬进轴凹里。他用两只庄稼人粗壮的胳膊
搂住了马延雄的瘦肩膀,紧张地看着他,激动的泪水汪满了他的眼睛……
他把马延雄拉到灶火旮旯来,从怀里掏出那样“通缉令”。灯光照不到这里,马延雄几
乎是把通缉令蒙住自己的眼睛上看,看完后,他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把自己胡子巴茬的嘴紧贴在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说:“老马!红总为了捉住
你,马上就要进攻石门了。红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况非常紧张,赶忙跟我往山跑!跑
出去咱到柳滩去。你知道咱村后崖沟的半山崖上,有一九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的崖窖,你
藏在那里边,我们给你送吃喝,保险他哪个瞎熊也找不见你。快走啊,老马!”
马延雄抬起头望着他说:“秉奎,你先别紧张。你告诉我,这几天城里再有没有人遭
殃?”
“没听说什么。我就听说红指把你拉走后,红总把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都关了禁
闭,怕红指再来抢哩。噢,我在来石门的路上碰见党校的老杨来着,就是党校的杨培民校
长,我上过党校,认得他。”“老杨?”马延雄的一只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劲摇着
问:“他怎啦?快给我说!”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喘着气悄声说:“老杨昨夜晚被一个看守监狱的
红卫兵学生偷偷放出来了!那红卫兵的父亲就是这石门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记,困难时期他上
过几回党校,交不起伙食费,都是老杨给垫的。他念老杨的恩情,因此,到城里硬逼着儿子
偷偷把老杨放了。他准备亲自护送老杨过黄河,从山西转路把老扬往关中老家送呀。我在路
上碰见他们。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眼镜片和眼镜腿都用胶布粘
着,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一路上都是那个农民拿胳膊架着。老杨听说我来寻你,泪珠子直
淌,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救出来,说把你救出来后,千方百计送到他们关中去……”
马延雄长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脸上痛快地摸了一把,激动地对柳秉奎说:“秉奎,你带
来了坏消息,也带来了好消息。你听过老杨的党课吗?听过?老杨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不光
咱们县再没有第二个,就是全地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县中层干部里身体
最差的一个,我一直担心他经不住折磨,这下可就好了!”
门外的铁锁被风吹得“咣当”一声,柳秉奎打个冷战,两只手紧张地捉住马延雄的一只
手,使劲摇着说:“好老马哩,咱赶快走吧,再不敢耽搁时间了!”
马延雄,一只手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狠狠拧了几下,突然扭过头轻声问:“能出得去
吗?”
“能!”柳秉奎铁一样的下巴朝门外扬了扬,说:“咱翻墙过,我的腰带还在榆树上拴
着哩!”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马延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两眼盯着他,右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肉,紧张使他的身体像一台发动了的
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
马延雄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