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临头。
他老伴用发颤的声音问:“谁呀?请进来……”
“你们睡下没?”一个似乎很陌生的声音在门外问。
“没有……”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高大个,串脸胡,粗眉毛,一身家织
布衣服,扎一根老蓝布腰带,头上包着一块很脏的羊肚子手巾。这人站在屋当中,一眼瞅着
炕上丰的马延雄,肩膀上打着的一个很沉的口袋滑落下来,“呼”地掉在了地上。吃惊使一
张粗糙的脸抽得很厉害。
马延雄也撑起胳脯,抬头望为人。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老马!”“秉奎!”这个黑胡巴茬的庄稼人和县长高正祥一样,对马延雄来说,像弟
兄一样亲,他是离县城最远的双庙公社(公今改名叫“红卫公社”)柳滩大队的党支部书
记。那里是全县最穷的地方,也是他长期蹲点的地方。六七年的时光里,他的那里洒了多少
汗水呀。一个兔了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全县的农业先进典型——当然,现在已经是他的“黑
典型”了。
柳秉奎双手怎么也压不住——马延雄硬是挣扎着坐起来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
梅,给你柳叔叔拿烟。玉兰,赶紧给老柳做饭。”他亲切地望着柳秉奎,说:“秉奎!你忙
得从不进县城,也没来过我家。你快说,你是怎来的?”
柳秉奎坐在炕沿上,接过小梅递上的一根纸烟,在煤油灯上吸着,说:“咱那里传说城
里有一伙子坏东西把你关到禁闭里了,消息闭塞,前几天才听说的。全村人都急得滚油浇心
哩!大家都要来城里看你哩!我想这而今兵荒马乱的,怕大家出了事,我劝说住了大家,就
代表他们来城里看你了。我想就是见不上你,把你家里的人看看也好。你看,”他指了指掉
在地下的那个口袋说:“我还给你背了一口袋白面!听说那伙坏东西把你们家的粮食都停
了,真是作孽哟!”
说到这里,他突然从炕沿上溜下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锅台边,双手挡住准备做饭的
玉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做饭的玉
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天半夜的,千
万不要动烟火,这而今风声紧!”
马延雄、玉兰怎说他都不让做。
玉兰只好从窑掌的箱盖上取来一个榆条编的小筐,迟疑着放到柳秉奎面前说:“他大
叔,干粮不好,你……将就着吃点吧!”柳秉奎从筐里拾起一个焦黑的麸皮馍,举在灯前一
看,两道粗眉毛拧在了一起,张开的嘴半大说不出话来。他心里说:老马啊!那几年你常
说,要把我们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白疙瘩,这而今把黑疙瘩换到你碗里来了!
马延雄一直在亲切地看着柳秉奎,他往他身边挪了挪,问:“柳滩烂包了没?”
“没!”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馍,一边吃,一边说,“就黑三小子一个跑到城里来了。你大概
见了吧?你蹲点时整治了他的投机倒把,他是跑到城里报复你来了。另外还捎带着搞黑市生
意哩!除过这小子,咱队上所有的人事上山劳动着哩。他谁也不要想把我们搅乱。大家心里
清亮着哩:城里人不生产能吃上饭哩,农民不劳动就要喝西北风!”
“旁的村怎样?”“有烂包了的。但据我知道,大部分农民还都在土地上哩。”
“好!”马延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边挪了挪,眯缝着眼睛,很激
动地说:“秉奎,就要这样干。十六条里也有抓革命、促生产这一条。任何时候,都不敢把
生产放松了。尤其是眼下,如果农民也不种地了,那咱们这个国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那
个水库修起了没?”
“上个月就修起了,还放了七万尾鱼苗哩!”
“啊……”马延雄轻轻叫了一声,抬起头痴呆呆地望着窗户,好像看见了远方那一库碧
波荡荡的绿水。
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时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00”
柳秉奎已经吃完了馍,他一展脖子喝了一大碗温开水,摸了一把黑胡茬子脸,眼睛闪闪
发光看定马延雄,说:“干脆!我说老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滩去,他谁也不要想我见
你!”“走得迟了?”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把柳秉奎的话打断了。门掀开了,进来
了一个戴眼镜的人。
八
就像一盆子水泼熄了一堆火,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戴眼镜的人进来后,傲然地在窑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对惊呆了的柳秉奎说:“你出去
吧,我们事要谈。”然后转身关切地对炕上的马延雄说:“晚上才把你放出来的?”
马延雄对他点点头,转脸对就要走出门的柳秉奎说:“秉奎!你回去给大家说,我不要
紧,叫乡亲们别操心……”
柳秉奎一步一回头,沉重地说:“你……多保重!”
他恋恋不舍地跨出了门槛。
戴眼镜的人现在坐在炕边上了。
玉兰和小梅惊慌地给他冲茶、递烟;他两手连连摆动,——拒绝了。他先轻谈地对马延
雄说:“关于黑总决定放你的消息,我们的‘内线’中午就把情报送到了总指挥部……”
他把眼镜取卞,掏出手绢揩了揩镜片,又重新戴上,语气激昂了:“这是黑总一个十分
恶毒的计划!他们企图利用你来压倒我们。嘿嘿,狗头军师侯玉坤想得是美。但是,难道我
们就是吃干饭的?我们要让他们的阴谋彻底破产!”他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挥,几乎把炕上
的煤油灯扇灭,好像“阴谋”在这一击之下就“彻底破产”了。
这个前县委宣传部干事、现在的红色造反总指挥的总指挥高顺,从炕沿上下来站三邓地
上,像作报告似的给马延雄讲起了本县两派当前的形势。
“当前,”他把这两个字先搁到一边,伸手从炕上起刚才拒绝了的纸烟,用打火机点
着,喷了一口,才又说:“我县革命与反革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地区黑老总最近抢
了军分区的武器弹药,准备在全区向我红指进攻。估计不久,有一部分武器弹药就会运送到
咱们县的黑总手里。在这一形势下,黑总的‘狗头军师’侯玉坤阴谋策划一个恶毒阴谋。一
方面,他们企图用武力打垮我英雄的红指;另一方面,准备‘解释’你来争取农民,也是要
孤立和压垮我英雄的红指。用战略眼光看,他们总的目的是要一派成立县革俞委员会,一派
掌权。针对这一形势,我们也要用革命的两手来粉碎他们的反革命两手!我们革命的两手是
什么呢?这就是:第一,我们在目前的不利形势下,为了保存革命的实力,决定把总指挥部
机关和我们所有的骨干力量转移到石门公社去。那里山势险要,易守不易攻。在万一情况
下,也有退路:东渡黄河,到山西省去。第二,我们要把你也带上。我们也要解放你,是货
真价实的解放。希望你和我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就是这些。什么时候
行动呢?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现在!”高顺演说完,把烟屁股轻轻一丢,两手交叉着放在肚
子上,眼睛透过近视镜片,看着马延雄。
玉兰和女儿已经在灶火旮里大声哭开了。
从高顺的突然出现,马延雄就感到没有什么好兆头。现在他听了这个自信而又自负的总
指挥的话,感到一切比预料到的还要坏。当两派批斗他的时候,为了显示各自的造反精神比
对方强,他们比赛着看谁把他批得更狠,斗得更凶。而现在他们为了抢着掌权,又争先恐后
地比赛着看谁把他“解放”得更“彻底”。而这种“解放”对他来说,比斗她、打他更可
怕!把他斗死、打死,死的是他一个人;而眼下这状况再发展下去,谁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呀!他想到将要出现的群众互相残杀的局面,心头不楚一阵颤抖。
他对高顺说:“高顺同志!你们两派之间的事我不能我说什么,但你们把我带走是不合
适的。你们批我,斗我,我都接受。但我不能跟你们去,这样一定会加深两派群众组织的矛
盾。我是当权派……”“那么,你准备像李维光一样,给黑总表态呀?当这个反革全组织的
黑后台老板呀!”高顺咄咄逼人地问。
“高顺同志,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我自己的行为伤害了你们这方面的革命群众。同
样,我也不能站到你们这一边,伤害了那一方面的革命群众……”
“算了,算!”高总指挥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说什么也不顶事了,为了你,我们的
‘千钧棒’已经把南城墙控制了。兵贵神速。我们的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了。我是专门留下
奉陪你的,快收拾一下起身吧!黑总那面对我们的计划已经有所察觉,冕了会出大问题。快
点!今天你好走也得走,歪走也得走!”小梅跳上炕,扑在爸爸的怀里,大声嚎啕开了,嘴
里一股劲喊:“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马延雄嘴唇哆嗦着说:“高顺同志!不能这样啊,这样不行啊,这样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啊!……”
高顺扶了扶眼镜,朝门外喊:“来人!”
七八个“千钧奉”的勇士们破门而入,并且还拾进来了一副担架。高顺指着担架说:
“我们知道你走不动了,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东西。怎么样?对你够意思了吧?快走!”
马延雄还想说什么,只见高顺手一挥,四五个“千钧棒”已经奔到炕上来了。他们有的
抱腿,有的扯胳膊,把马延雄生扯硬拉抬下炕,放在担架上,拿军用皮带把他和担架捆在一
起,然后抬起就跑了……
玉兰关一晕倒在灶火旮旯里了!小梅哭着追到门边,又哭着跑回来扑在了妈妈的身
上……
就这样,马延雄从监狱里出来,又落进虎穴。他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能安安稳
稳睡一下晚上的觉,但他连这么一点权利和资格都没有!
九
三天以后。
秋雨唰唰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地平线消失了,褐黑色
的支朵依傍着山岗,天很低,视野也只有极狭小的一圈……
县城在一片紧张而恐怖的气氛中度过白天和黑夜。“孙大圣”们手里提着从体委库房里
拿出来的垒球棒,腰里别着从县机械厂拿来的三椤子刮刀,在街巷里巡逻,在城门洞口盘行
人。街道房檐下的墙壁上,刷满了赫然的大标语:“血洗石门!全歼黑指!活捉马延雄!”
一张故弄玄虚的“通缉令”立即从县印刷所飞出来了,在省城和全省大大小小的城市
里、交通要道口上张贴,上面盖着“红色造反总令部”碗口大的印章
能缉令我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原县委书记马延雄,
于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夜晚二时左右畏罪潜逃。希各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力协
助,以使我们尽快捉拿罪犯归案。
该犯特征:身材瘦小,脸苍白。身上有三处旧枪伤和一处刀伤。罪犯潜逃时,上身穿旧
黑卡叽中式夹袄,白粗布衬衣;下身穿发白的旧劳动布裤子,膝盖处和屁股后面都补有大补
丁。脚穿本地农村的“实遍纳”鞋和一双驼色绒线袜。
各地如有捉拿到此犯者,请立即通知我部解押。捉拿时如遇罪犯负隅顽抗,可以立即就
地处决!
此令!公元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七日早晨,红总在县人委礼堂召开全体大会,
传达
“中央首长重要讲话”。从昨天晚上半夜里开始大起来的雨,一直没有小下来。黎明以
后,县翅笼罩在一片水雾中。
街道上,朦胧的雨雾中走过一队队的人影;哗哗的脚步声和令人心惊内跳的口号声在风
雨中传荡着。
为了壮威,每次开会,红总都要将所属各系统的“战斗兵团”统统集合到河边的体育场
上,然后再一队跟着一队,喊着口号,穿过本城的主要街道,才进入会场——半山坡上的人
委大礼堂。今天雨大,侯政委企图说服段司令是否免了这个老规程。但段司令咆哮着反对:
“今天的会议不同往常,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按老规程办!”
现在,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像一根绳子一样,不断头地从体育场往人委礼堂的门里伸
去。
能容纳一千人左右的礼堂,建筑比较早。除过后来新修的舞台外,几乎没有什么水泥材
料。墙壁是用青砖砌起的;顶部由一些粗大的木料用大铁马镆接起的巨大三角架来支撑。十
五个大三角架等距离间隔排列。没有天花板。从座椅上仰头看,屋穹上巨大的木料横七竖八
扭接在一起,像一些正在厮打着的巨人的胳膊腿,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塌到你的头顶上来了。
总之,这座建筑物所有构成的线条都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礼堂两壁的窗户,玻璃不知什么
时候就被打得七零八碎,潮湿的风呼呼地对流着。舞台在礼堂的西头,台上唯一的一道紫红
幕布扯在两边,露出了后台墙壁上两派歪七竖八用各种颜色涂写的各种大标语。如果从礼堂
东头的门里进来,整个舞台活像古戏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大花脸在龇牙咧嘴地对着你。再没有
比这个建筑物更能和个会议相协调的了。在这个构造粗鲁的建筑物里,将要开一个同样粗鲁
的会议。
当红总的大队人马进来以后,各战斗队之间立刻就互相拉歌、唱歌了。喊声和唱声混成
一片巨大的声响,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唱,哪里是喊。正在这巨大而杂乱的交响声进行到高潮
的时候,一阵像钢铁互相撞击似的喊声,从礼堂门外传来了。这声音压倒了礼堂里的所有喊
声、唱声,甚至使这些声音渐渐停息了。满礼堂竖耳静听:妈呀!是“孙大圣”来了!
现在,“大圣”的队伍进了东门。
阅兵式的步伐伴着震天地的口号,骄傲地穿过礼堂中间的走道,向台前挺进!因为是内
部会议,他们没带垒球棒和刮刀。但每个人脸上的杀气和这支队伍的蛮横轻,比拿着武器更
叫人望而生畏。这四十来个“特种兵”,坐在台下最前边为他们专门准备的两排“特座”上
了。他们的屁股刚一挨板凳,队长金国龙就张开毛楂楂的嘴巴向他的这支队伍命令:“全体
起立!唱林副统帅语录歌!一,二,唱!”
“在需要牺牲的时候,
要敢于牺牲。(喊: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
唱完后,金国龙吼了一声“坐下!”两排人就像按了一下电钮,“唰”地落座了。这
时,大家看侯玉坤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从台角幕布后面慢慢踱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吐
出一口烟来,然后脖子向前一伸,又把吐出来的烟吞进嘴里。
现在他两道鼻孔里飘散着烟雾,站在了空旷的舞台前,两条瘦胳膊抬起扇了几扇。等全
场完全静下来后,他苍老的声音开言道:“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开会前,我首先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地区红总,天派来了三位革命造反派战友,来出席我们这个会议。”
他拿纸烟的右手向台角幕后边招了招,三个陌生的彪形大汉就走到台前,脚跟一并,举手向
全礼堂致敬——姿势像篮球场上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