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就经常在那里吃饭打尖,汽车加水、马匹喂料也都在那里,有时候还留下来住上一晚两晚的。据点里平时也就只有七八个伪军,除了烧水做饭没啥事干,可关键是来往的鬼子多,总祸害出些罪孽来。
当时,旁边的地里有人耕种,鬼子吃完饭闲逛,瞧见庄稼地里有人弯着腰半露个脑袋,一会抬头一会低头地不知道在干什么,“八嘎”就是一枪,把人撂翻了。过些天换了个胆壮的接着去种地,干着干着发现据点里来人了,转身想走,又被鬼子看见,架起机枪突突一扫,又把人放倒。于是,几次三番之后,那块地就没人再敢去佃种了。土地荒着,地主也着急,今年情愿不收地租,也是希望能有个大胆的人去养一养,免得搁置下去就荒废了。
这二十晌地确实让葛二蛋很动心,因为那时侯,他手下的很多基干民兵都缺少可耕种的土地。
世道乱,人们都窝在家里种地。二蛋他们这个村,五十多户人家,有三户地主(每户百亩以上,人均过十亩)、八家富户(人均五亩以上),其他的都是中农和贫雇农。虽然像葛二蛋这种一分地也没有的人很少,但大部分家庭都要向地主和富户租种土地。富户一般自主经营(雇长工),地主则是把土地分包给“有面子”的大佃户,这大佃户就像“二地主”,通常是有经验的中农,他的任务是逐渐将薄地变为肥地,提高产量,因此; 总是把土地分成三五亩的小块出租给劳力充沛的农户耕种,不断改良、不断提高地租。
民兵平常有工作,当不了长工,也不能满足大佃户“二地主”的劳动要求,所以就经常租不到地,个人收入大为减少。按说,像葛二蛋这样的人在村里算是“有名声”的了,可是却没有面子,真正有脸面的是那些地主、富户。农民不仅种人家的地,遇到难处还得求别人,平常农户紧巴巴买个农具、牲口要借钱,青黄不接、衣食不足的时候还要借粮食,这都要找“老东家”帮忙。葛二蛋的合作社虽然可以优先借粮款给民兵,但一则本身底子薄,整两下就掏空了;二则这样下去民兵也还不起。要想腰杆子硬、说话管用,还得有地种、有经济基础。
葛二蛋要当西口二十多晌地的“二地主”,大伙都说干不得。种地的天天都守在地头上,而小鬼子又不定时地来,哪一趟运气不好就报销了,当佃户能把命当丢了,划不来。葛二地主找不到“下家”,说出去的硬话兑不了现,很不甘愿。于是就借着送粪肥的机会去了趟“休养站”,探探虚实。
葛二蛋以前经常到“休养站”卖柴火,那里的几个人都认识。伪军的站长(班长)撅着屁股烧水,对葛二蛋爱搭理不搭理的。
“班长,站外面的这些地今年归我种了。”
“哦……”
“今年能不能不往地里打枪了啊。”
“那是日本人打的,没办法。”
“你给日本兵说说呀,都是种地的老百姓。”
“要说你自己说去,我管不了。”
切!这么跟本队长说话,什么态度嘛?!葛队长恼羞成怒,他手里正拎着个草袋,里面还装着几块剩下的粪肥饼子,趁班长不注意,就顺手扔到人家水井里去了。
回到村里,实在想不出招。感觉当“二地主”的希望即将破灭,葛二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姥姥!你们会打枪,我就不会啊。我也搞几枪试试,不给你点厉害,还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吸取上次部下不听指挥的教训,葛队长决定这回自己一个人去。
黄昏时候,又来到“休养站”附近。这黄昏行动,是葛队长早年偷鸡摸狗时总结下的经验——天黑了自己看不清、天亮了容易被发现,这黄昏最好,办完事情正好借夜幕逃跑。
找个地方趴下来,看见营房里出来一个人。原来站里面的水井被扔进大粪了,现在吃水要到几十丈外的泉眼边去舀,葛二蛋架起枪,搂头就打,“啪”的一声,打飞了。再来一枪,“咣当”,打在桶上了,挑水的伪军丢下家伙就跑。
想吃水,没门!晚上再搬来一袋粪肥,塞在泉眼里。第二天拂晓,伪军班长想出门买菜,劈啪又飞来两枪,连卖菜的贩子都吓跑了。伪班长躲在房子里骂:“葛二蛋,你狗×的缺德吧!”葛二蛋趴在外面笑。回来以后发命令:不许卖给“休养站”一根草一颗菜,谁在站外面转悠,枪子不长眼!
隔天,小鬼子进站休息,没水喝也没饭吃,一巴掌煽过去,打得伪军班长哇哇哭。
镇上派人来问葛二蛋:“是不是你在休养站捣乱。”
“不是不是,我二蛋哪有那本事,别是八路武工队吧。”
新民协进会的会长家里也有地在那一带,巴不得休养站搞不成,不但帮着葛二地主开脱,乐得看热闹,还对伪军班长说:“你惹谁不好,怎么敢断了葛二蛋的财路,犯在他手上还能有好啊?”
人家这班长是搞伙食的,最怕打仗,图的只是吃回扣搞贪污。现在没早没晚地被人打冷枪,吃不成睡不好,还找不到“凶手”,弄得这么狼狈,实在不值。于是和县长亲戚商量,一把火烧了营房,谎称被八路军袭击了,换个地方发财去。日本人也从此撤除了这个据点。
一个人驱逐了一个据点,这功劳可不小。县长连声说要嘉奖!可一转身,又听说了一件事:葛二蛋给佃户开的地租条件是对半分,少一成也不行!要知道,那时候共产党搞“二五减息”,地租最高也不许超过三七五,这葛二蛋比正宗的地主老财还要狠。
派人下去做工作,二蛋死活不肯改,说:“我这是好地,五成租子不算高。租地的全是民兵,我是民兵队长,收多收少全是民兵的。”于是县政府又开会,这回,没胡子干部说不像话,白胡子老头说可以理解,研究结果:这块地就叫“民兵互助地”,今年就算了,明年一定要把地租降下来。
区长来找葛二蛋,说:“你小子真能耐呀,搞得县领导为你开了两次会。这次区里开民兵会,你也讲讲话吧。”
会上,葛二蛋同志发言:“谁说干民兵会影响生产生活,扯!你们瞧我,凭着一杆枪,当上了二地主!”
区长气得差点没晕倒……
第二十七章
打仗的年月,路边的土地容易受祸害,所以一般农民种的都是懒庄稼,比如高粱玉米大豆之类,可葛二蛋不怕,把合作社里的种子拿出来,让民兵们种棉花。他盘算着下半年再种上一岔麦子,五五分成,一年的积蓄就够得上一份中农的家当了……心里得意极了。
心里得意,就又想起了孟喜子,有人说孟喜子的模样像极了在天津卫演《扈家庄》的旦角儿言慧珠,葛二蛋不认识言慧珠,可他知道孟喜子是个大美人。
葛二蛋惦记孟喜子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去年打短工的时候,就和孟三说过想娶他姐姐,小孟三拍着巴掌叫赞同,连说好喜欢好欢喜。不过,这傻小子虽然自个乐意当二蛋的小舅子,可他的表态却不管用,还得回家做工作。
孟三回家就嚷:“葛二蛋是条好汉,把咱家孟喜子给他吧。”他爹爹跳脚、他姐姐瞪眼,大家都说“呸呸呸”,孟三只好回来报告家里人太没眼光这事不好办了。葛二蛋说不急,再等等。
等了些日子,孟三回家又嚷:“葛二蛋是民兵队长了,把咱家孟喜子给他吧。”他爹爹跳脚、他姐姐瞪眼,大家都说“呸呸呸”,孟三只好又回来报告家里人太没眼光这事不好办了。葛二蛋又说不急,再等等。
又等了些日子,孟三回家再嚷:“葛二蛋当上二地主了,把咱家孟喜子给他吧。”他爹爹跳脚、他姐姐瞪眼,大家都说“呸呸呸”,孟三只好再回来报告家里人太没眼光这事不好办了。葛二蛋还是说不急,再等等。
再等等,几场春雨过后,高粱玉米都拔节长高了,区里面就号召民兵开展“打冷枪运动”。
打冷枪是针对日伪“治安促进队”的。那时候,八路军经常依靠青纱帐打游击、破坏交通线,鬼子于是就恨透了路边的高杆植物。日本兵和伪军们换上便衣,领着城里“志愿参加”的汉奸财主、地痞流氓,组成“治安促进队”,扛着枪拿着镰刀,沿着公路“割青”,想把正长得半高不高的高粱玉米毁掉,他们还到村里抢东西搞破坏。共产党政府为了保护青纱帐,就号召民兵打冷枪,主要目的是要把那些个贪小便宜的尾随汉奸吓唬回去,这样,只剩下日伪部队,敌人“割青”的人手就不够了。
拔节长高的高粱玉米全是庄稼,乡下的农民无论贫富都痛恨“割青”,也就很支持民兵打冷枪。可是,下乡的“治安促进队”都有日伪军护着,民兵不敢靠近,远远地东放一枪西放一枪,打着没打着只有天知道。
有一天,村民发现了一个掉队的治安促进队员。这家伙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泥坑里,于是跑到水沟边洗鞋子洗裤子,结果就掉队了,葛二蛋闻讯带着几个民兵赶过去的时候,他正急急忙忙赶路呢。二蛋让大家趴好,说“我喊开火就一起打”。
那家伙一路小跑过来,看见路边“埋伏”着的民兵了,就站住不敢动,葛队长于是命令“开火!”结果,就他一个人扣了扳机,其他人都没反应。
伪治安促进队员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民兵们都盯着看,紧张地说:“二蛋二蛋,你打死人了哟……”葛二蛋心里也有点发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才壮起胆子走到尸体边。这家伙看上去是个小财主,戴着青缎子小帽,穿着洋斜布褂子,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铁公鸡(只能装一颗子弹的手枪,也叫“独角龙”)和一块仿绸手帕——鹅黄色的底子,上面绣了白色的牡丹花。汉奸的镰刀和其他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被其他民兵瓜分了,孟三拎着双湿淋淋的硬梆子布鞋也很满意。大伙横着肩膀回村,好像打了大胜仗的样子。
回去就死气白咧地找孟喜子,想把仿绸手帕送给她,没想到人家大姑娘往地上一丢,说“死人的东西我才不要”。不要就不要,葛二蛋转身就把“铁公鸡”卖给了村里的地主,换了二十块大洋,改天进城买胭脂花粉去!
当面打死了一个汉奸,胆子顿时练大了,再遇到“治安促进队”,也敢凑近一点开枪。
不仅如此,民兵晚上还摸到敌人住宿的地方,瞄着外面站岗的打。有时候放哨的不出来,葛二蛋就想办法,抓上十几个癞蛤蟆,朝肚子里塞辣椒胡椒什么的,然后丢到寨子外的壕沟里。蛤蟆们满肚皮的不合适,于是一个劲的叽嘎怪叫,里面的人弄不清怎么回事就出来查看,立刻挨了冷枪。搞了几次之后,晚上你即使是在外面敲锣打鼓,“治安促进队”的人也不敢出来了,士气大为低落。
晚上打了白天也打。有一天,治安促进队在公路边割青,葛二蛋让孟三偷来他姐姐的衣服穿上,再戴上花头巾装女人,花枝招展地在远处的庄稼地里瞎晃悠。一个傻小子看见了,“花姑娘啊”,兴高采烈地追过来,被葛二蛋一枪撂在道沟里了。缴获一杆三八枪,再一搜,有钱包、手表,还有个绣着日本字的布垫子,原来是个鬼子兵呀!
不过这“美人计”只用了一回。孟三回家就让他爹给胖揍了一顿,他姐姐也怪葛二蛋出馊主意作践她,弄得葛二蛋好久没敢再登孟家的门。
过了一阵,青纱帐长高了,敌人也就不敢再割青。葛二蛋被县里评为“冷枪模范”,被派到路西根据地去交流学习。开会的时候,人家讲政治葛同志不爱听,讲造地雷的方法他又说:“我们那里没有硝,学这玩意没有用,到县里领几个就行了。”于是自己就上街闲逛,发现这里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的,集市上布匹的价格也贵得吓人,问了以后才知道,原来豫西和晋南这边不产棉。葛二蛋顿时有主意了。
山东曹县是华北棉花的重要产地,葛二蛋回去以后就通知有民兵的各户人家出布匹、凑份子,由他带着几个光棍运到路西去卖。那时候搞这种买卖可不容易,从曹县到晋南要过延津、汲县敌占区,还要越铁路、渡卫河,穿越层层封锁线,最后再从林县翻山进入山西。饶是葛二蛋去过一趟根据地,知道怎么走,这一路也是凶险万分。
走第一趟还不行,过卫河死了一个又被抓了一个,后来就摸到门道了。葛二蛋自己有个“模范民兵”的招牌,把奖状揣着,走到哪里都先找当地民兵骨干帮忙,再打着“给根据地送物资”的旗号,事情就容易多了。先把布匹卖到太岳根据地,那边很欢迎,再买些铁制农具运回来(当时山东这里的铁器被日本人搜刮得很厉害,农具价格高)。一来二去,武装贩运的买卖越做越大,到后来葛队长自己都不用去了,由村里民兵雇着脚夫挑夫上路,业务都熟练得很。
周边村子原本只有三台织机,一年下来扩增为三十七台。葛队长封孟喜子为织布组长,这小妮子每天到各村视察,看见家家户户纺车、织机忙个不停,一片繁忙的生产景象,心里十分得意。
年终结算,民兵的收入大增长,葛二蛋本人运输收益一万多块(边币),当个富农都有余!村里人看见当民兵就能参加分红,都纷纷求人情说好话要求入伙,甚至连外乡的民兵都有“倒戈”过来的,葛队长更是拽极了。
1945年春节一过,葛二蛋成亲了,新娘当然就是大美人孟喜子。
他结个婚也特别,派民兵轮班出去放哨,自己在家陪上级领导和各界代表看大戏,柳子戏、四评调,一出接一出。乡亲们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都开心得很。有人担心这样不安全,葛队长说:“扯!我葛某成亲,谁敢来添不痛快?”
有个唱大鼓书的,现编新词把葛二蛋吹捧得天花乱坠。葛二蛋乐坏了,连听三天也不够,把唱大鼓累得差点没趴下,连说:“葛司令的钱真是不好赚。”
民兵葛二蛋,现在可阔气了。当新郎官,头戴栗色的呢子礼帽,身穿羊皮毛的大袄;皮袄外面再套黑蓝色暗花纹绸布大褂,高领子、大斜襟,上钉九个布扣子;大褂外头再套褐色短马褂,马褂也用绸缎料,还是双层的对襟子;下身是狗皮裤,舒筋活血;脚套棉线袜子,足踏长筒兔子毛毡鞋,鞋子的后面钉上掌子,前面缝上个大包头,百般的结实耐用。如果能找到副水晶墨镜戴上,这份打扮,走到济南府大街上也不丢人。
他媳妇孟喜子也不简单。拆了辫子梳起盘头,用丝网子罩住,再把各式簪子、钗子插在头发上,九凤针、七凤针,做成各样花朵。耳朵、脖子、手腕、手指头,满是些金的、玉的、银的宝贝,还要戴上些小铃铛。远看像朵牡丹开放,走起路来叮当乱响。
第二十八章
唱大鼓书的称葛二蛋为“葛司令”,他也乐于接受。因为葛队长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别的队长只能管基干民兵,而他是男女老少、战斗生产、经济外交,样样都管,而且自成体系。
先说民兵。1944年,随着抗日战争的形势发展,共产党提出民兵要普及化(扩大民兵基层组织和民兵数量)、素质化(注重民兵出身成分,提高觉悟)、多样化(能战斗、能支前、能生产)。对此,葛队长当然欢迎(他是雇农出身嘛),并根据自己的理解贯彻执行。
上级规定:“年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应登记当民兵。”到葛二蛋这里就改成了:年纪小的无所谓,四十七岁以上都免谈。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