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就是十六保的武管事王宗汉,王三官不当保长之后,他就成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最高领导。现在看见县衙门来抓人,他不仅主动上前帮忙,还揭发说:“王三官勾结日本便衣队残害忠良,王三官是个汉奸。”
王宗汉向便衣队告密并被柳赖毒打的事,王三官出于息事宁人的考虑,从没有向外透露过。现在听见王宗汉倒打一耙,王三官的母亲顿时气坏了,扑上去要撕他的脸,并且又哭又骂地把事情的原委全都嚷了出来。武管事恼羞成怒、一耳光把老太太扇翻在地,王三官见状再也忍耐不住了,一头向王宗汉撞过去,俩人撕打在一起。
好人王三官打人了!这可是自他出生以来从没有过的举动。
大洼村的村民也激动起来,纷纷围上前去帮忙。事情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骚乱——王宗汉的肋骨被人踩断了,县衙门干事的头被砸破了,士兵的枪被抢了下来,当场打死了一个。
事情闹大了,王三官只得离家出走。他拿定了主意:投奔共产党。
南边正在打仗,“双十协定”后,国民党的四个整编师以方城、舞阳、遂平为中心向南推进,压迫着新四军豫中部队朝桐柏山区转移。罗大扁担告诉王三官:舞阳支队编进了陈先瑞的三支队,罗老头的几个徒弟也在那里,找不到新四军就去找八路军。
王三官连夜离开了大洼村,他没找到三支队却遇上了突围途中的冀鲁豫军区八团(1945年10月,“水西八团”的北返道路被敌人截断,奉中央军委的命令,向新四军五师靠拢)。
于是,1946年,桐柏山区的被服厂出现了一位“创造染布新记录”的劳动模范;1947年,大别山根据地出现了一位“累死也不丢下一个伤员”的模范管理员。同志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王干劲”……
贵州的镇远古城,是个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城东一公里外的“中和山”是道教名山,山南的青龙洞号称“黔东第一洞天”,山中还建有数座道观,其中有座“三元宫”。
天气晴好的时候,时常会有一位年愈九旬的老者到道观里走走看看,祭拜天官、地官和水官(三元)。附近的人们都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是离休干部,却不知道他曾经有个名字和神龛里的三官有联系。
镇远是座水城,横贯小城的美丽的河流名叫舞阳河。三十年前,舞阳河还可以通航,王主任就负责管理这条河的航运,后来水电站多了、航运中断了,老王也就退了休。可他并没有回河南老家去,而是留在这条和他家乡同名的河水边,安度晚年。
他每天虔诚地燃香祭拜,没有去“三元宫”的时候,就在家里念叨着太上秘旨、导引法诀。他家的堂屋里摆设着天地水三官的神位,在神龛的旁边,还挂着柴志兰女士的遗像。和太上老君交涉完毕之后,王老总要在妻子的跟前停留一会,掸一掸镜框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那一天,我问他:“你觉得,真的有灵魂吗?”(这问题好像祥林嫂也问过)。
王老略带羞涩地笑了:“我知道不该相信这个,这是迷信……可是,灵魂这东西,说有也有的,它不在死人那里,在活人的心里呢。”
停了一会,老人十分认真地问我:“你说,要是把户口迁到少数民族地区,可不可以不搞火葬……”
我笑了。
我知道,这一刻,我面前的这位老者,不是离休干部王主任,而是那个豫中的朴实的农民——好人王三官。
第二十章
微山湖地处苏、鲁、豫、皖四省边界,紧靠津浦、陇海两条铁路干线,逼近战略要地徐州,是连接华北与华中两大战略区的纽带。抗日战争一开始,当地人民就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发动了多次武装起义,并通过广泛、灵活的统战工作,建立了以微山湖和抱犊崮山区为中心的抗日根据地。
1938年12月,一一五师第六八五团到达湖西,扩编为苏鲁豫支队(队长彭明治,政委吴法宪),部队迅速壮大,发展到八千多人,形势十分喜人。可到了1939年,湖边地委(因机关在湖西,所以又称“湖西地委”)发动“肃托”运动,从上到下杀了不少自己人,弄得人心惶惶、威信大减。运动结束后又大搞“正规化建设”,各级组织机构臃肿,一线部队却人员不足,战斗力严重下降,以至于被日、伪、顽三股势力夹攻,根据地被蚕食得不到十五公里,干部死的死、跑的跑,政府机关和主力部队都呆不住,只好转移出去,留下游击武装苦苦支撑。
1943年,湖西区从山东军区划归冀鲁豫军区管理,冀鲁豫就在那里设了个第十一分区,配合着鲁南军区打游击,逐渐恢复根据地,一直到1944年才重新有了起色。
微山湖地区的游击队几年来都是独自在敌后活动,经过艰苦环境的锻炼,有能力、有特点,也有脾气,对一般的上级领导根本不卖账。八路军为统一指挥作战,把附近各游击武装组成“独立支队”,下辖四个大队和一个挺进队,可是先后派了几任支队领导都玩不转。1944年初,又派董鸣春去当副支队长(没有正的),董副队长干了半年就回来了,军区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好把“独立支队”撤销,让游击队各玩各的。
董鸣春是老八路干部,当过鲁南一分区司令,这么大的来头,也只能调动三大队(滕沛大队)和四大队(文峰大队)。而其他的队伍,二大队是大名鼎鼎的铁道“飞虎队”,其功绩大家早就如雷贯耳,就连陈毅、刘少奇见了他们都客客气气的;一大队是微山湖游击队,经营着“湖上小延安”、保护着通向延安的秘密交通线,管理着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干部疗养院,见到的大领导多了,眼光自然很高。
至于那个“金济鱼挺进队”就更加不得了,不仅有好多队员兼任着区长、乡长、村长,队长迟殿文本人还是“通”字辈的青帮大佬,他要是到了上海滩,可以和季云卿、张啸林称兄道弟,甚至能当杜月笙的师叔。
迟殿文是济宁人,早先是做皮革买卖的。济宁出产黄牛和寒羊,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时是国内重要的皮货集散地,迟殿文卖牛皮、羊皮,当然也卖驴皮,这就认识了钱宝亨。钱宝亨是北京通县人,青帮“大”字辈的人物,他与北京同仁堂乐家的交情不错,受济南宏济堂老板乐敬宇(就是《大宅门》中的白家七爷白璟奇)之邀,到宏济阿胶厂当经理。迟殿文就拜钱宝亨为师,入了青帮。这青帮的前二十四辈为:清净道德,文成佛法,人伦智慧,本来自信,圆明兴礼,大通悟觉。迟殿文算是第二十二代。
1933年,李景林到山东来开办国术馆,他也是大字辈的,这位前任河北督办和现任山东主席三吹两不吹,把韩复榘说得动了心,也想入青帮。可是,找遍全山东也找不到一个“礼”字辈的,只好作罢。韩复榘的手下倒有不少拜师入了帮,比如孙桐萱、李汉章、曹福林、展书堂等人,都是“通”字辈,和迟殿文一样。当时青帮的字辈已经以“悟”和“觉”为主,通字辈的可以算是大佬了。
台儿庄战役期间,迟殿文带着徒子徒孙帮助国军运物资,顺手就从战场上拣了些机枪、步枪回来,自己拉起了队伍,看谁不顺眼就打谁。
他师傅钱宝亨担任伪济南航运公会会长,在济宁设了个办事处(管理运河),就委托迟殿文操办这事。迟殿文于是派手下弟子去守码头,看见过往船只一律按货物运价抽收百分之五。这实际上不过是个收税的,可“安清道义会”(山东青帮的一个组织)的人却很激动,连续在《新民报》上庆祝:“济宁成立水上警备队,军方均是道中健儿。”
有个叫古屋猛的日本人也跑来祝贺,说他是山口恭右(日本浪人,通字辈)的徒弟,应该算帮内弟子。迟殿文弄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要加入青帮,反正他自己实在不愿意有这么个日本师侄,就把他给打发走了。没想到过了段时间,古屋猛不知走了什么路子,在济宁开办了一家训马场,专门训练战马卖给军队。1940年初,八路军成立了运河支队,在运河两岸打击反动会道门组织,迟殿文也派兵一起打。咱们共产党打会道门是为了巩固抗日根据地,可迟殿文却是因为讨厌一贯道的“不正经”。据说,一贯道经常在夜晚传道,把男女教徒都聚在一间屋子里,不点灯也不举火,于是,瞎天黑地之中难免有人偷油胡闹……青帮大佬讲究义气二字,最看不惯这种男女混杂的夜间活动,所以就出兵消灭“精神污染”。
几仗下来,八路军对迟殿文很有好感,运河支队政委朱道南就上门去做思想工作,讲了一通抗日救国的道理,迟殿文醒悟了,同意加入游击队。可他又听说共产党的规矩大,动不动就要捆人杀干部,所以始终不肯把队伍拉到根据地去,只愿意在家门口抗战。于是乎,八路军就给了他个番号,叫“金济鱼挺进队”,主要在湖西一带活动。
第二十一章
其实,这“金济鱼挺进队”的人数并不多,成员也五花八门,缺乏正规训练,要真打起仗来根本不顶事,所以八路军也没指望他们去打冲锋,而是另有任务安排。
第一项任务是买物资、搞运输。迟殿文手里有日本军部发放的特许证,专门帮日本的“山东土产公司”贩运牛皮,所以走到哪里都路路通,一般不受检查,游击队就借机为八路军买药品、运重要物资。迟殿文有师傅在济南宏济堂的这层关系(青帮的“安清道义会”也设在宏济堂),买药特别方便。电视剧《大宅门》里有个情节是说白七爷对卖伤药给八路军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不是完全吹牛。1942年到1943年的那段困难时期,冀鲁豫根据地的许多重要军需物资都是通过“金济鱼挺进队”采购并运送进来的。
“挺进队”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搞掩护、摸情报。迟殿文有意识地让许多手下去担任伪区长、乡长、村长或参加警备队,而且他的门徒更是分布三教九流,这样就可以给抗日游击活动提供许多方便。“挺进队”虽然自己很少打硬仗,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湖西各游击武装能在敌后艰苦环境中生存下来,迟殿文部的情报和掩护工作是功不可没的。
迟殿文对各乡村的情况十分了解,这是因为他手下干什么营生的都有。先派几个上门干活的出去转一圈——比如“张箩”的(箍缸箍盆、捆簸箕扫帚)、阉猪阉狗、铲牲口蹄子的,一天下来,谁家有粮食、谁家有牲口就都知道了。再派个“货郎担”去逛逛,这货郎衣帽整齐、语言文雅,“货郎箱”装饰得花里花俏,专跟大姑娘小媳妇打交道(妇女们不能去赶集,日用的针头线脑和小玩意的就在“货郎担”上购买)。女人嘴碎,几句话下来,谁好谁坏、谁富谁穷就基本上弄清楚了。武工队要到游击区活动,无论是搞宣传还是征收粮款,先找迟殿文商量一下,准保事半功倍。
迟殿文有钱有面子,有些八路军办不到的事情他却能办成。一次,苏皖特委的一位领导过湖西,在小学校吃饭时被日伪便衣队发现了,警卫员被打死在大门口,领导烧掉文件后刚翻过院墙就被抓住,分区紧急指示各部队,要想办法把领导同志救出来。迟殿文得知消息时,该领导已经送进宪兵队了,他就和商会会长一起去找翻译官,声称被抓的是自己的生意合伙人,然后塞了一包钞票过去。
审讯的时候,日本军官气势汹汹地问,共产党干部慷慨激昂地答,汉奸翻译官乱七八糟地两头胡说,谁也弄不清在讲些什么。审讯结束,鬼子问:“他的,良民的?毛猴子的?”翻译说:“良民的干活。”
于是就放人了。
“金济鱼挺进队”也开展反奸除恶活动,但政策尺度略有出入。
有一次,金乡埠西村村民因害怕遭敌人的烧杀报复,集合数百人去填平游击队挖的破路沟壕。区干部带两名战士前往劝阻,向空中打了两枪。原以为群众听见鸣枪就会散去,不料却有百余人蜂拥而上,将我区干部和战土扭到村后活埋了。区长听说金济鱼挺进队正在金乡活动,急忙跑去求援。
迟殿文听完汇报大怒,派部队去把领头的坏分子抓来,部下们立刻唱着军歌出发了。迟殿文部队的军歌通俗易懂,歌词大意是:“天罗罗,地罗罗,人家死了咱活着;人家的马,咱骑着;人家的地,咱种着;人家的房子咱住着,你说快活不快活……”
罪犯抓到,迟殿文开始审问。
“老大,贵姓?”
如果照实回答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对不起; 不用问案情,直接拖出去毙了。
碰到一位这么回答的:“在家从父姓,出门改姓潘。”
有门!接着问:
“西北乾坤一块云,一朵莲花开满盆。”
“上打君,下打民,不打安清一家人。”
啊,原来是自家兄弟。先打一顿板子,然后请上席喝酒。
区长有意见也没办法,人家这叫快刀不杀一家人。
第二十二章
毫无疑问,迟殿文的“金济鱼挺进队”是带有强烈会道门色彩的地方武装。
山东历来是豪强聚集之地,据统计,1938年,山东境内带有土匪或会道门色彩的武装有近一百万人之多。对这些民间武装,国民党是加以利用的。以沈鸿烈为代表的本土派系,包括鲁西王金祥、齐子修,湖西孙良诚、朱世勤,对地方势力的影响都很大。同时,日本人也专设有“会道门工作部”,有计划地培植汉奸为其服务。这样,就使得会道门和土匪武装多成为了伪、顽主要的后备力量。
共产党也十分重视针对这部分武装力量开展工作。1938年,中共中央在给中共山东省委的指示信中明确指出:“山东为土匪最多的地区,必须对他们有正确的政策。总的方针应当是争取他们抗日。当他们还是抗日时,我们不应去削弱或瓦解他们的部队……当他们为日寇所利用时,应当使他们一方面去敷衍日寇,一面与我们保持善意的中立。”在实际工作中,我党充分认识到会道门落后、迷信、破坏性较大的一面,因此采取了“先作耐心的争取教育工作,设法劝导其散伙、参加农村生活,最终使其参加抗战”的策略,并且“对怙恶不悛的,坚决予以剿灭,以安定民主秩序”。
这样的结果是:到抗日战争结束时,国民党政府控制的地区,会道门及土匪活动经过战争有增无减;而在共产党控制的地区,影响政权建设的地方恶势力已基本消失。
迟殿文之所以能和八路军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除了他本身具有的单纯的反抗侵略的民族意识之外,还因为他本身不是地主,他的“金济鱼挺进队”也不具有地方联庄性质,成员多是贩夫走卒、青帮弟子,没有大的野心,在立场上比较中立,其活动范围也在敌占区和边缘游击区,不至于和共产党争人、争枪、争地盘。
1943年下半年,随着根据地建设的发展扩大,冀鲁豫政府宣布“凡参加一切非法秘密团体者,应立即退出,并向政府声明登记,以免受汉奸利用”。这让迟殿文很不痛快,觉得共产党对不起他。
为抗日军队搞物资、破坏日伪设施、打鬼子冷枪等事情虽然做了不少,但迟殿文并不觉得这些需要别人领情。他比较在意的有两点:
一是替抗日民主政府搞“调和”。当时共产党进入游击区开展工作,时常得不到群众的理解。老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