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彪的确还活着。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李彪倒在了埋伏的枪口下,可他并没有死。
当一切平息之后,有人举着火把,发现了他。
林振海也一眼就认出了李彪。他走过去,抱起李彪,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嘴里还呻吟着:快撤,敌人有埋伏。
林振海大声地冲卫兵喊:快去叫军医。
军医很快地来了。看了李彪的伤情后,向林振海报告:团座,他的伤并不致命,还救吗?
林振海一下子就火了:怎么不救?不救,要你干什么?救不活他,小心你的脑袋。
有了林振海的命令,军医使出浑身解数,把李彪救了过来。
两天后,林振海出现在李彪的床前。
李彪早已醒了过来。
面对眼前的林振海,他并不感到吃惊。
他只望了林振海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他说:你救我干吗?我这次来,是想抓你的,可又让你躲过去了。
林振海淡然一笑:这俺知道,你就是冲着俺来的。可惜,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李彪的目光就盯紧了林振海:只要俺不死,早晚都会抓住你。
林振海点燃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据俺所知,你们的锄奸队早就撤销了,你也不是锄奸队队长了,俺也不是汉奸了,咱们现在是各为其主。俺就不明白,你为啥还老盯着俺不放?
李彪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俺还没有完成的任务。
林振海就笑了笑:要不是俺,你李彪这次就死定了,还完成啥任务?笑话!
李彪终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沉下声音说:你可以再杀了我。
林振海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俺不会杀你,起码不会亲手杀你。俺做过土匪,当过汉奸,现在又给国民党干事,可俺的心也是肉长的。虽然咱不是亲兄弟,可你还是喊了俺那么多年哥。
说到这儿,他把手里的烟掐了,又说:那天你们锄奸队抓了俺,你趴在俺身上喊俺“哥”,现在想起来,俺的心都在疼。俺为了跑,为了活命,把你打晕了;可俺不跑,到了共产党的手里,就没命了,你们一定会杀俺的。上一次你放了俺,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要不是你,俺就跑不了。跑不出来,俺也就没有今天。
这时,林振海的眼里已经噙满了眼泪。
李彪紧闭的眼皮松弛了一些,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天棚:你跑了,是我的错。我受了处分,降了职,这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同志认为我是故意放了你,所以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你,来证明我的清白。
林振海弯下腰,突然抓住了李彪的手:兄弟,这次你就别回去了。凭你的才干,在国军这里谋个差事,一点都不难。只要你同意,俺这个团座让给你干。
李彪抽回手:你的情我领了。除非你林振海杀了我,我的命都是共产党的。
说完,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林振海无奈地摇摇头。
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又向军医问了李彪的伤情。然后,吩咐军医好生照顾李彪,便闷着头走了。
转天的早晨,林振海找来两个农民,用担架抬着,交代他们把李彪送回一五三团驻地。
林振海还亲自带着一个排的人,护送李彪出了二十五师的辖区。
他骑在马上,不远不近地跟在担架的后面。快走出辖区时,林振海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担架旁,冲李彪说:兄弟,俺不能远送了,就此一别吧。
李彪疑惑地抬起头:你真的放了俺?
林振海一脸豪气地说:上次算你救了俺,咱们兄弟间现在两清了。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
听着,林振海,俺还会来抓你。
林振海不再去看李彪,将目光移向别处:有时间回林家庄,替俺看看俺爹娘。说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两个农民抬着李彪一走进一五三团驻地,就被哨兵发现了。他们接过李彪,飞奔着到了团部。
李彪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自己竟然活着踏入了自己的追悼会现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与死竟然离得如此之近。
当他的目光望向一时不知所措的白冬菊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冬菊终于悲喜交集地说:李彪,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俺正在和你举行婚礼。团长、政委,还有一五三团的全体战友,都是咱们的证婚人。
然后,她伏下身子,趴在李彪的耳边说:你高兴吗?李彪。
李彪内心的情感瞬间就决堤了,看着白冬菊胸前一红一白的两朵花,喉头一阵发紧。这时,一股热浪涌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伸手拥住了白冬菊的肩头,叫了声:冬菊,俺愿意和你结婚。
刘猛就赶紧回过头,冲众人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棚拆了。
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把灵棚拆了。
经过一番张灯结彩,一场真正的婚礼开始了。
李彪依然躺在担架上,白冬菊坐在旁边,紧紧地拉着李彪的一双手。
刘猛和曹刚又一次当了一回两个人的证婚人。
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鸣枪之后,李彪和白冬菊的婚礼就算完成了。
半个月后,李彪在白冬菊的精心照料下,出院归队了。
经过团常委研究决定,因李彪在执行任务时擅自离队,险些造成重大损失,特决定给他记过一次,同时免除其营长职务,一五三团三营营长暂由王一刀同志担任。现在的李彪就成了三营的一名连长。
李彪对团常委的决定,早有心理准备,欣然接受了这一处分决定。
不久,辽沈战役打响了。
接着,平津战役也顺利结束了。
新编二十五师和大批的敌人,在平津战役打响后就逃到了南方。
这时的一五三团接受新的命令,打响了渡江战役。
第二十六章 转业
一五三团汇集在百万大军中,一路南下,最后一直打到了海南岛。解放军一路追杀下去,并没有受到更多的阻碍。
李彪随在大军之中,一直在寻找着新编二十五师的身影。只有找到二十五师,他才能找到林振海。此刻,随大军一同作战,寻找林振海就成了他唯一的目标。在渡江战役打响前,一五三团和其他兄弟团,对二十五师进行了一次合围。那次战斗,可以称之为一场歼灭战。
战后,李彪带着全连的士兵打扫战场。
李彪查得很仔细,认真地看了每一个伤兵,又将阵亡的敌兵也挨个儿翻看了一遍。他这样做,就是为了不放过林振海。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寻到林振海的身影。
也就是从那时起,林振海的身影开始淡出了他的视野。
就在那一次歼灭战中,大军很快就攻破了敌人的阵地。李彪带着全连冲在最前面,他似乎在烟火中看到林振海举着双枪在督战。他一路追杀过去,林振海就在节节败退中拼命抵抗。
他向林振海喊话,劝其投降,迎接他的却是射过来的一排子弹。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许多敌人举着白旗做了俘虏。包括二十五师的徐师长。在师部被包围后,也带着师部的人,举手投降了。
李彪首当其冲地审问了二十五师的徐师长。
他第一句话就问:林振海在哪里?
徐师长看着他,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他又问:你的三团到底在哪里?
徐师长垂头丧气地说:二十五师都打垮了。哪还有三团呢。
说完,他被命令举起双手,走进了长长的俘虏队伍里。
李彪跟过去,追着一溜的俘虏队伍,从头看到尾,依然没有见到林振海。仿佛林振海从此在人间蒸发了。
接下去的战斗就势如破竹,从过江,一直到海南岛,再到部队的剿匪。全国终于迎来了解放。
胜利以后,一五三团又撤回到了冀中,这里毕竟是大本营,许多子弟兵也都是从这里参军的。虽然在一路的作战中,部队又扩充了许多新面孔。但一五三团的骨架还是没有变。
全国解放了,也就没有仗可以打了,许多部队就集体转业了。部队在南下时,也是每解放一地。部队就会在当地留下一批干部,此时的一五三团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就地转业,参加地方建设。
即便是一个县城,办事机构也是不能少的。团长刘猛被安排做了县长,曹刚政委理所当然地被任命为县委书记。
部队又一次回到冀中时,曹刚是最为激动的一个。他骑在马上,看着冀中的山山水水,一遍遍地说:到家了,终于到家了。眼里也是泪光闪闪。
一五三团的许多干部战士,也都是热泪盈眶。这里是生养他们的家乡啊,走了一圈之后,他们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兴地脱下军装,成了第一批新中国的建设者。
唯有李彪不愿意脱下身上的戎装。转业后,他被县委安排到县里的物资站工作。县委的办公地点就是当年敌人的保安团驻地,后来又成了二十五师的司令部。现在,县委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后面的一排平房里。
刘猛在渡江前就和胡小月结婚了,而且还有了孩子。胡小月经常抱着孩子,在院后的一排平房里进进出出,她现在已经是县医院的院长了。
一切都是百废待兴,所有的人都在幸福地忙碌着。
李彪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高兴劲儿。他依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低着头上班,又低着头下班。
白冬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虽然和李彪早就结婚了,但由于部队一直南下,两个人并没有真正在一起生活过。
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白冬菊心满意足地装扮着房间。收拾好了,她满意地看了一圈,然后拉着李彪问:你看咱家好不好?
此时的白冬菊是县医院的护士长。从参军入伍,她就一直做伤员的救护工作,所以转业后。顺理成章地就到了县医院。
李彪没心思去看这个家,勾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
白冬菊嘟着嘴道:李彪,你这人可真怪啊,当初参加革命,咱们的理想就是建设一个新中国,然后就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现在咱啥都有了。你还为啥不高兴?
李彪忙四顾看了一圈,望一眼身边的白冬菊,敷衍道:我高兴,我满意,好吧?
这天晚上,白冬菊都快睡去了,李彪还大睁着眼睛,不停地翻身。
白冬菊忍不住了:李彪你折腾个啥,咋还不睡?
李彪用手抱住了头,若有所思地问:你说林振海是活着还是死了?
白冬菊听了,人“呼”的一下就坐了起来,看着他说:我说嘛,你为啥总有心事。林振海咋了,他是死是活和咱有啥关系,他跑到台湾又能咋的?
黑暗里,李彪一字一顿地说:他活着,我就要抓住他。
白冬菊的眼泪立时流了出来,她摇晃着李彪:你这人咋还一根筋呢!你为林振海吃的苦还没忘?受过伤,也挨过处分,还降过级。你要不是遭这些个苦,能在这物资站上班吗?你看人家王一刀,现在是公安局局长,天天在县委大院上班,多神气!
李彪就把牙咬得格格响:他是他,我是我。物资站咋了,我看物资站挺好。
白冬菊见拗不过他,就顺着说:物资站就物资站吧。蒋介石都逃到台湾去了,他一个小小的林振海还能咋样?他是死是活,都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他罪有应得。当初我恨他,是他毁了我的清白。现在我清白不清白的,你李彪还不知道?现在我是想开了,清白是给你一个人看的,别人都不重要。
说到这儿,她拥紧了李彪,冲他耳边说:我想和你生个孩子。你看人家小月比咱结婚晚,孩子都抱上了。
李彪听了,下意识地揽紧了白冬菊,冲无边的暗夜吐出了一口长气。
刘猛县长这天来到了物资站。
他走进了李彪站长的办公室,怀里还揣着一瓶酒。
一进门,他就把酒重重地蹾在了李彪的办公桌上:李彪啊,听说你不高兴。咋个不高兴啊,说说。
刘猛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包花生米,然后利索地把酒倒上了。
李彪忙打着哈哈:县长,我没不高兴。
刘猛低着头,转着手里的酒杯:是不是把你分到物资站,觉得大材小用了?
李彪赶紧站了起来:县长,我不是挑肥拣瘦的人。革命胜利了,让俺干什么工作都可以。
刘猛和李彪碰了酒杯后,猛地喝下一大口,才慢悠悠说:你不高兴,这可是白冬菊告诉我的,她让我来劝劝你。听说你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林振海?
县长,咱们抓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这心里就老是悬着。
刘猛哈哈大笑道:你原来是为这呀!连老蒋都蹦跶不动了,一个小小的林振海还能咋的?他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对咱们建设新中国都没大碍。来,咱不说他了,喝酒。
可我这心里老是堵得慌。
刘猛就又劝道:听我的,把他放下,就不堵了,要往前看。咱这新中国建设得热火朝天,咱们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这么想想,就啥都高兴了。你要学我,让我当团长就当团长,让当县长就当县长。人哪,要学会适应。
刘猛的一番话,却并没有真正打动李彪。
李彪回了一趟林家庄。
养父母至今还住在那里,他每次回去,养父母都是欢天喜地的。
当他走进养父母住的院子时,两个老人正坐在屋里说着话。
他一进门,老人就赶紧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他把带来的东西放到老人面前,亲热地喊着:爹、娘,我看你们来了。
娘说:彪啊,家里啥吃的都有,下次再来可别带东西了。
李彪扶着娘坐下说:这都是政府发的,我和冬菊吃不完,顺手给您老带来。
这时,他一歪头,就看到了那两听铁盒罐头。他好奇地拿到手里:这是从哪儿来的?
爹说:今早俺一出门,这两个东西就摆在门口了。俺也不知道是个啥。
李彪一眼便认出,这是两盒美国造的铁盒罐头,当年国民党部队行军打仗配备的就是这个。这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此时,他们物资站中就有从敌人手里缴获的这些东西。现在,还成堆地堆着这些罐头。
他看着手里的罐头,脸立时变了色,他不假思索地说:林振海回来了?
养父母顿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这个畜生还没死?他还回来干啥?
李彪的心脏,倏地剧烈跳动起来。
第二十七章 继续锄奸
回到家,李彪激动地对白冬菊说:我发现林振海了。
听他这么一说,白冬菊也是一个激灵,忙问:他在哪儿?
李彪摇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没有死,也没有逃到台湾,他肯定就在附近。
白冬菊就嘘了口气,说:林振海没走,也没有向政府自首,那他现在的身份就是特务了。现在组织正在抓特务,咱们报告给刘县长,让他派公安局的人,把他抓住。
李彪还是摇摇头,盯着前面的某个地方,两眼放光地说: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
白冬菊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惊呼起来:你疯了李彪!你现在是物资站的站长,不是锄奸队长了。你连枪都没有,还想去抓林振海,你说胡话呢?
此时的李彪并没有说胡话,他的头脑清楚得很,甚至从来也没有这么清醒过。
他开始收拾出门的东西,衣服、吃的,包括水壶都一应俱全地收拾了。
白冬菊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了解李彪的性情,他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都别想拉回来。
李彪出门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