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场的范纯粹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吕璟的异常,只是正当他准备走来查看情况之时,一直如老僧入定般的吕璟忽然开始磨墨。
漆黑的墨水在砚中缓缓晕染,吕璟提笔而书,如龙蛇奔舞,脑海中思如泉涌,苏轼关于义理的讲解好似就在耳边不断显现,很快就将一篇经义写就。
不仅如此,写完第一道经义的吕璟好似被打开了任督二脉,接下来的三道经义题笔尖不休,墨随笔走,两刻钟的时间,连答四道!
“鼓弄玄虚。”正在破题的钱克年注意到了吕璟这里的异常,冷哼一声后不再理会,在他看来,前者这分明就是在哗众取宠。
难道以为这样就能博得考官们的另眼相待?
大宋朝科举实行糊名制,到了判卷之时,谁还知道你是何方人士?
吕璟此时自然不知道钱克年心中的鄙视,前四道题的中心点大同小异,他思索的时候早已理清,书写起来自然迅速。
只是这接下来的题目,难度却开始不断加大起来。
接连三道来自王制的题目,针对的内容主要是古代王者治理天下之制,吕璟分别选择了爵禄、刑法和养老三个义理作答。
因为对那个时代的各项制度不太熟悉,吕璟也只能努力回想手札中的内容,再和自己知道的现代制度比较,尽力小修小补的进行阐述。
三道题目答完,天色已经渐渐昏黄起来,有士子取出了蜡烛点燃,借着火光继续书写。
吕璟的位置相对明亮一些,因此他也不急,继续作答最后的三道经义。
讲述家庭内制度的内则,涉及杂记丧服制度的杂服小记,中规中矩的阐述完前两道义理,天色已经完全昏暗。
此时已经有士子答完了所有题目,开始神态自若的检查,吕璟点燃烛火,目光却被最后一道题目困住。
“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以三字为规格,接连描述了三种动物的行为,吕璟回想过后虽然记起这是出自月令一篇,但其中义理却始终难以确定。
月令的内容主要和各时天象有关,涉及卜算、问吉、问丧等,而这恰恰是吕璟最为薄弱的地方。
作为一个后世来客,吕璟虽然并非无神论的狂热粉,但对于这些充满神学色彩的内容,依旧感到头大。
夜色蔓延,新式烛火省去了士子们剪烛的烦恼,燃烧时间也大幅延长,依旧在持续为考生们提供光亮。
更夫们的报时声透过街巷传来,距离第一场考试结束,也只剩下了不到半个时辰。
提笔,虽然心中对于自己所选择的核心点仍旧不满意,但时间所限,吕璟也只能暂且依此作答。
借着烛火将数百字一一挥就,等吕璟从头到尾检查完一遍,考试也到了正式结束的时候。
尚未答完的士子开始借着最后的功夫奋笔疾书,为了防止潜规则,宋朝科举采取了誊录制度,州试之中,书法是否规整远不如答题重要。
差人们辛劳一天,此时也没了呵斥的力气,只是按照顺序收完试卷,也不管士子们作何念想,直接关闭贡院大门离去。
夜色幽深,一轮明月倒悬,州试第一天的考验已经权且被士子们度过,但紧随其后,兼经和策论的考题将是更大的考验。
第253章 州试(二)()
所谓兼经,看似有些类似于后世的选修科目,其真实情况却截然不同。
熙宁八年,神宗下令废除诗赋、贴经、墨义取士,向全国颁行王安石制定的三经新义,其中明确将论语和孟子设为兼经,其实依旧是必读书目。
兼经的考核仍旧隶属经义范畴,和大经相同,也分为十题。
只是对于应考的士子们而言,真正的考验不是来自于经义本身,而是贡院环境下连续作战的疲惫。
虽是夏日,冰冷而又潮湿的木榻依旧让人难以安眠,再加上接连不断的呼噜声和各种古怪味道,哪怕吕璟早有准备,这一夜睡得也不太安稳。
和他情况相同的还有不少人,当清晨的第一抹光亮照入贡院,大多数士子都已经哈欠连天的起身收拾。
岭南的夏日潮湿而又炎热,一夜下来,吕璟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沾满,身上也不知被多少蚊虫光顾,只能涂抹艾草汁液暂时抑制。
。。。。。。
不过半个时辰光景,大多数士子刚刚简单吃完朝食,新一轮兼经的考试就已经来临。
差人们今天似乎格外有兴致,发放完考卷之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目光不断在应考士子脸上滑过,似乎在等候什么。
吕璟集中心神,开始审视今日的十道兼经题目。
论语和孟子作为宋人的必读科目,吕璟对此并不陌生,思索之后很快就开始应答。
然而,刚刚阐述完第一道义理,吕璟的思路就被一阵恶臭声打断,回望四周,许多士子都脸色难看的跑去如厕,画面一时间难以言喻。
聚拢的差人们满脸狡黠笑意,能够看到这些士子们出丑,显然是他们乐此不疲的事情。
吕璟无奈的摇摇头,岭南夏季食物的保质期大大缩短,再加上夜晚湿气侵袭,腹中不适并不奇怪,若非他得到李廌提醒准备周全,恐怕也免不了如此下场。
伴随着恶臭和不断响彻的声响,吕璟强自镇定心神,开始继续应答接下来的经义题。
一直持续到日头渐晚,州试的第二日显得有些混乱不堪,尤其是对于一些缺乏准备的新科士子来说,这一日的光景实在太过煎熬。
最后等到差人们收取完考卷离去,士子们再也忍受不住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煎熬,有人甚至暗自低声抽泣起来。
古往今来,科举考试的残酷一贯如此,无论任何缘由,一次失误就有可能判定一位年轻士子的人生。
吕璟对此虽然表示同情,但却也清楚,在如今社会的大环境下,科举考试就是贫寒子弟唯一的出路。
目光自支华和朱勔二人所在区域掠过,这两人情况看起来也算不错,至少完好无缺的将考卷答完。
可到了第三场策论,州试的难度就将大大提升,也是真正界定士子们成绩的分水岭。
策论限定千字以上,在大宋朝科举制度中,从最开始的州试,一直贯穿到最后的殿试,始终是重中之重。
相比较于经义的死板,策论的书写具有更大的主观性,主要是针对朝廷当下面对的问题进行建言献策,考验士子们论政的能力。
而且,策论的好处还不仅如此,以宋朝为例,什么样的策论能够吸引主考官的目光,乃至成名立万?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言辞凌厉,论之有物,平铺直叙和老生常谈的策论无法打动考官,顾前怕后的言语更是难以高中。
只要你论理有据,在策论中哪怕公然抨击当朝官员,甚至涉及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不仅无罪,这些被抨击的官员们还要拍手叫好!
有宋一朝,通过策论显露头角的士子们不计其数,朝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后人只言科举考试腐朽死板,却是被后世的八股取士完全误导。
。。。。。。
第三日清晨,差人们完成试卷发放,贡院中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就没有停歇过。
吕璟目光缓缓自考卷掠过,嘴角不由自主的浮现一抹微笑。
按照常理而言,策论题一般会契合当下朝局,刚刚结束不久的西北战事出现可能性极大。
可是今年荆湖南路州试的策论题目,却一反常态的避谈军事,以为政作为核心点,分别列举了潭州近些年来的发展变化和遇到的问题。
而这,和吕璟事前和朱勔、支华二人所推测的方向完全吻合!
轻提笔尖,吕璟开始在纸张上初步将自己关于这篇策论的构思书写,在士子们一片焦急神色中,他和朱勔等人能够保持悠然自得,其实还是多亏了考前和刘仲武的冲突。
范纯粹的无意出现提供给吕璟新的思路,自小就见识了党争之祸的哲宗绝非昏庸之辈,新党打着改革科举的大旗想要提升影响力,其中怕是也少不了这位大宋官家的授意。
至于其中的真正目的,恐怕要真正到了省试之时,吕璟才能完全确定下来。
因为事先早有准备的原因,吕璟只花了半个时辰充实内容,很快就开始提笔书写。
墨色晕染,一个个字迹随着笔尖跳动,写到最后,吕璟的思路已经被完全打开,甚至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
而此时包括钱克年等人在列,大多数士子都还停留在构思阶段。
目光缓缓掠过四周,一个和钱克年等人随行的江浙士子引起了吕璟注意,他竟然只比自己慢了几个呼吸而已!
后者似乎也注意到了吕璟目光,抬头微微一笑,开始对手中策论进行誊录。
吕璟摇了摇头,并未想起这位书院同窗的名字,当下也开始对策论进行誊写。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在吕璟誊写完策论后不久,朱勔和支华二人也相继完成书写,随后岳麓书院和笙竹书院也陆续有人停笔。
钱克年写完之后更是特意回头看了吕璟一眼,随后不屑一笑,直接起身示意交卷。
紧随其后,朱勔长身而起,用更加不屑的目光回敬了钱克年。
这一下可算是激起了江浙士子们的斗志,短短片刻就有三人陆续交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现出他们高人一等的学识。
吕璟和支华相视一眼,也相继起身交出考卷,待差人检验完毕后一同向贡院外行去。
此时距离整场州试结束,只剩下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第254章 乡贡揭榜!()
光阴荏苒,距离州试结束已经匆匆而去三日光景,不同于大多士子们考完后的狂欢,吕璟这段时间一直待在了清务船坊之中。
相比较陆路交通的发展,大宋朝水运和海运进步更为迅速,潭州作为荆湖一带稻米的主要输送地,造船业也十分发达。
吕璟在取得吕大防应允后特地前来船坊考察,就是为了更直接的感受大宋朝造船技术的发展。
只是最终的结果多少让他有些遗憾,作为全国重要的船坊,清务船坊每年能制造承载万石的漕船百余艘,单单是雇佣船工就达到上千人。
只是相比较于体型越来越庞大的漕船,吕璟更想看到的是能够在海上承担作战任务的战船。
负责引领参观的老船工似乎看出了吕璟眼中的失望,眉目间闪过几分思索。
“官人,若是想寻海船,小老儿倒是有个老友精通此道,只要官人需要,某这就去信一封邀他前来。”
本来已经准备放弃的吕璟眼神一亮,连忙开口答应下来,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相信他给出的价码,足够让对方满意。
“官人放心,某那老友除了脾气傲一点,论这造船本事,咱们大宋朝还没人敢和他比哩。”
“如此多谢刘老。”
眼见得吕璟竟然对自己施礼,老船工脸上的笑容更浓郁了几分,心下立刻打定主意,这次就是拐,都要把那家伙拐来吕官人身边,自己说不定也能借此飞黄腾达呢。
宾主尽欢,吕璟接下来在刘老的带领下又参观了船坊存放的木料,顺势答应了帮助船坊购置木料的请托,就被急切赶来的朱勔带走。
。。。。。。
驴车奔腾,船坊距离潭州城尚有一段距离,荡起的尘土显示了驾车人心中焦急。
吕璟斜倚着身子安坐,开口言语道:“朱兄,小弟还以为你视这州试为粪土呢。”
朱勔尴尬的笑了笑,神色间仍旧难掩焦急,今日就是州试放榜之日,他心中也并不平静。
“大郎你不知道,朱兄可是和那钱袋子对赌了千两白银,缘何能不着急?”
支华一语道出了关键,朱勔的神色也由红转黑,狠狠瞪了两眼。
“不知对赌内容为何?”吕璟闻言也不禁摇头,朱勔在书院的时候就对钱克年意见颇深,此次州试更是因为后者连番讽刺而加深矛盾,作出这样的行为也不奇怪。
面对吕璟的问询,朱勔犹豫了下,方才开口言语起来。
“那钱克年看不起为兄就罢了,他竟然在酒楼说你乃沽名钓誉之徒,某也是一时气不过就和他赌起了解元归属。。。。。。”
解元乃是乡试第一名的称呼,以钱克年的精明敢和朱勔对赌,心中必然已经有了可靠人选。
“朱兄如此信任小弟,可不敢愧对兄长,我等尽速去一观究竟吧。”
“好!今日就和他们一分胜负!”吕璟的话调起了朱勔斗志,连声开口催促车夫快行,支华神色也不由兴奋起来。
三千余考生,仅有三十解额,接近百分之一的通过率,谁人将折得桂冠,这就见分晓!
。。。。。。
虽然只是公布解额归属,州试揭榜依旧引起了整个潭州城的关注,吕璟一行人乘坐驴车入城后很快就被来往人流震撼。
青衫文士,威武将军,乃至贩夫走卒,就连往日里藏在深闺的小娘子们也纷纷出动,只为一览举人老爷风采!
弃了车架改为步行,朱勔仗着身材宽大冲开人群,三人很快就来到贡院门前,和早早等候在这里的吕方成功汇合。
钱克年和一众江浙士子也早就候在这里,双方见面自是眼波不断,火花四溅。
周围聚拢的人群不晓得究竟,只是不停呐喊呼喝,热闹的气氛好似要冲出天际。
吕璟长身而立,听着身后的热烈呼喊,以及偶尔传来小娘子们的嗔怒尖叫,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回忆。
后世每年高考出分时候,虽然没有这人山人海,想必人们心中的热切也不遑多让吧。
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而对吕璟来说,他只是不想让那个老人失望!
双拳不自觉的握紧,吕璟抬头的刹那,贡院大门轰然大开!
鼓声激昂!三班衙役今日也特意精装打扮,沿两排整齐排开,更增添几分厚重。
随着手持贡榜的小厮出现,场中的气氛完全被推至高潮,呼喝声如九天轰雷,连绵不绝。
“恭贺永州陆生讳君者,乡贡连登黄表。”
小厮手持贡榜,言语落下的瞬间,人群中就有一青年士子喜极而泣,疯狂的大声呼喊。
取得解额虽然只是科举考试的第一步,宋朝的举人老爷也不像明清以后那样固定,一旦省试落榜,之后依旧要重新考举,但是这一刻,纵然只是最后一名,也值得欢喜!
周围的百姓们也纷纷鼓掌应和,表达了对这位士子的认可和赞许。
小厮们待人群稍稍安静,继续公布接下来的登榜名单。
在陆君之后,来自桂阳监的两位青年士子相继通过发解试,迎来一片呐喊。
“恭贺郴州东江湖书院朱生讳勔者,乡贡连登黄表。”
小厮声音刚刚落下,吕璟身边的朱勔就已经忍不住大声嘶吼,虽然排名只是末尾,但对于这段时间屡屡承受同窗质疑的朱勔来说,这是最好的回应!
唱名继续,在朱勔之后,陆续有书院士子通过发解试,其中以笙竹书院人数最重。
第十五名,在万众期待中,小厮终于将下一个名字念出。
支华!来自郴州东江湖书院!接连两位东江湖书院士子通过发解试,也引起了不少热烈呼喊。
支华的表现并不比朱勔好上多少,出身偏远的他能够通过发解试已经足够自傲!
随后的四个名额尽数被岳麓书院包揽,围观者们在惊叹其厚实底蕴的同时,也越发期待接下来贡榜名单的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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