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轻尘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忘尘。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什么叫打虎不死终成患。象自己这种人,除非现在就让他断气死掉,否则岂是用什么毒药就能随便控制得了。
不过,这番话,他大约只是说来给楚若鸿听着安心的。
方轻尘真是觉得很有趣。
现在地他。并无自保之力。若是赵忘尘能决绝些,少说几句废话,趁现在干净利落地将自己杀死。倒也不失为一步好棋。目睹自己的死亡,楚若鸿必然陷于混乱之中,而这时候,赵忘尘只要将所有的事情,轻轻松松,都往疯病发作的太上皇身上一推,天下又有谁,还会怀疑他这个方侯亲传弟子?
方轻尘,是平衡朝堂最重要的筹码。而赵忘尘是他唯一的传人。若是他方轻尘暴毙,借着这个身份,在朝廷里,只要应对操作得好,赵忘尘照样可以左右逢源,青云直上,前途依旧不可限量。
只不过……
以赵忘尘实际的心思,怕是仍然期冀着自己会答应扶助楚若鸿夺位,然后,其实,无论他是不知身中剧毒,因为楚若鸿的哀求而主动答应,还是为了试图寻求解药,拖延时间而答应,在楚若鸿继位,大局已定之后,赵忘尘都会立刻诱发毒性,在他地反击之前,先一步痛下杀手。
他其实是在赌,赌以方轻尘和楚若鸿的情分,他不会在暂时有解药压下毒性,有了些许行动能力后,选择同归于尽的作法,将他们的计划大白于天下,而是会先顺着他的心思,拖延时间,寻求解毒之策,再寻机将他除去。
因为他若是将他的阴谋揭露出来地话……楚若鸿就没有半点活路。
他是在赌自己其实不忍心让楚若鸿死。
这一点,他原也赌得不错。
若是楚若鸿为帝,自己又死了,楚若鸿并无可以与帝王之位相匹配的手段和智慧,必然要再寻找一个依靠,再依赖一个人。
这个人选,自然只有一直帮他助他,为他谋划的赵忘尘。
只是,如今的赵忘尘,却不比当年地方轻尘。
当年方轻尘再怎么权倾天下,诸般手段却从来不曾对楚若鸿用过,所以,才让楚若鸿可以肆无忌惮伤害自己。而赵忘尘怎么可能会犯同样的错误,他的心机手段,又哪里是小小的楚若鸿可以应付得了的。
一旦借着身为方轻尘唯一传人地身份得到所有诸侯和民间清流的支持,再将楚若鸿完全架空,赵忘尘可就真正是万人之上,却未必是一人之下了。若是能妥善经营,二十年后,要考虑禅让的就不是今日地楚熙嵘,而是他朝的楚若鸿了。只是,楚若鸿可远没有楚熙嵘的心胸智慧,足以看开这一切。
方轻尘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安排,也不可谓不周到了。只可惜啊……”
他目光淡淡扫过了二人:“我不答应。”
“为什么?”
“为什么?”
楚若鸿和赵忘尘同时发出这一声喊。只是赵忘尘的神情里不过略带不悦和失望,而楚若鸿却是愤怒又有些疯狂的。
“当年我答应过萧远枫,除非新帝犯下大错,否则绝不行废立之事。我确保了他的拥立之功,他才放弃争霸转而支持我,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失言背信过。”
楚若鸿想也不想就大声道:“你不用废他!这世上有很多意外,可以让人死得很合理。他没有儿子,没有兄弟,楚国现在也没有立储君!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又已经清醒了,而且还很年轻,他死了,拥我复位,是理所当然之事,不会有什么争议,你也没有对别人失信!”
方轻尘微微皱眉看了看他,眼神有些复杂。
“我不会做这种事,而且只要我还活着,我也不会允许别人做这种事。皇帝虽然年轻,但这几年来,楚国的朝政国事都没有大的风波,其中有他出的力,用的心。他有大智慧,也有足够的胸襟,假以时日,他会是一个好君主。他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对楚国,他有功无过。他不该被无谓牺牲……”
“那么我就活该被牺牲掉,是不是?”楚若鸿大叫一声,逼近过来。
方轻尘平静地看着他:“若鸿,你不是一个好君主。你过于放纵你的感情,过于重视你自己的感受。当考验来临时,你甚至连挣扎都没有试图挣扎一下,就放弃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百姓,自己的责任。事实已经证明了,你不适合为君。别说现在的皇帝没有失德,就算他犯下足以被废的大错,我也会在宗室中,另立聪明有为之主,而不会选择你。”
楚若鸿目眦欲裂地望着他:“我这样,还不是被你害的,你逼的,你……”
方轻尘的语气不带一丝起伏:“是的,我有错。但你也同样有责任。我伤了你,可你却负了你的家国百姓。到现在,你想的,也只是争回你的权势和地位,绝不是为你的百姓做一些事。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我不能拿一个国家来还。楚国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
楚若鸿惨笑如狂,跪坐在他面前:“那你拿什么还!你拿什么还?”
方轻尘轻轻叹息一声,漠然闭上眼,似是再不想多说一句,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第六部 风云际会
第一百八十七章 … 一声长叹
忘尘皱了皱眉。
罢了,早就知道方轻尘不是一个可以被威胁得了的人。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多加纠缠。早早了断一切就好……
他一挑眉,上前一步,挺起胸膛,终于准备大声说出自己的来历,说出自己那个也许早已被方轻尘忘掉的兄长的名字。然而,楚若鸿却忽然大笑起来:“轻尘,你真好笑,摆出一副杀剐随意的样子做什么?你知道,我杀不了你的。”
他重又拿起银刀,再次塞进方轻尘手里。
方轻尘倏然睁眼,目光凛然,眸光之明亮锐利,竟令得本已下定最后决心的赵忘尘莫名地心头一震,后退了两步。
然而,被这目光笼罩的楚若鸿,却反而浑若无事。
他望着方轻尘,声音低沉地笑:“轻尘,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帮我复位,以后我们一切从头开始。二是你现在亲手杀了我。你没有第三条路走。我不会杀你,我只会要你杀掉我。”
他一边笑,一边再次硬拉着方轻尘的手抓着刀去戮他自己的心脏。
方轻尘皱了眉,冷了眼,看向楚若鸿的目光中几乎已经有了怒意。
一而再,再而三吗?
楚若鸿这样疯狂的自戮行径,固然是出于伤痛绝望,但又何尝不是,他笃定地知道,这样比直接一刀扎向方轻尘,更能伤害对方。
只是,如此疯狂,如此出人意料,如此利用对方的爱护,以伤害自己来伤害对方的手段,却根本不是楚若鸿用得出来的。甚至根本不是他能想得到的。
这分明……
这分明是他方轻尘自己的行事风格。
一世又一世,他都是这样偏激任性,肆意而为,毫不在意地用伤害自己来伤害那些他在意过地人。
方轻尘心中,终是一叹。
当年。他用邪术来救楚若鸿,让二人心灵融合,试图通过彼此影响,借他自己的冷静清醒,拉他破开心魔。
二人心灵合一,方轻尘在楚若鸿的心灵深处,曾经被楚若鸿的软弱心灵影响到几致走火入魔。而楚若鸿……
现在,他才明白。恐怕,当时,楚若鸿在被自己的心灵引领出魔障地时候,却也同样被自己那偏激任性疯狂的性情所影响。所以,对于自己所爱,却又有负自己的人。才会恨入骨髓,却又偏偏懂得要尽量利用对方的情义来伤害对方。
方轻尘的精神强大,性子坚韧,一从困境脱身。就可以迅速摆脱掉来自楚若鸿心灵的干扰。
而楚若鸿的精神虚弱,意志软弱,刚在疯颠痴迷中醒来,心神迷茫,所以。却一直未能完全脱离方轻尘的偏激心性,这才会使得他有勇气,有耐力。可以和赵忘尘合谋,可以做戏装疯这么久,可以一丝不芶地完成这场局。
也可以在失败之后,如此疯狂地以自戮来伤人伤己。
方轻尘地手段,被用在方轻尘自己身上,方轻尘的心性,成就了让方轻尘自己陷落的局。
这,算得上是报应吗?
方轻尘却是连苦笑都苦笑不出了。
楚若鸿,究竟不是方轻尘,也永远成不了方轻尘。
眼看着银刀再次逼近楚若鸿的心脏,楚若鸿喃喃地呓语:“轻尘,你是这世界上,我最在乎,最爱,也最恨的人。如果你不能让我不恨你,那就毁掉我,别再让我恨下去,别再让我这样受折磨……”
方轻尘终于轻轻叹息出声。
有很多话,他本来不想说。有一些真相,他本来宁可永远也不揭穿。
他欠了债,还了性命便罢了。何苦还不放过别人,何苦要毁掉旁人处心积虑所求的报仇雪恨之乐?
只是……无论如何,他不愿意让自己地手,握着刀,扎进楚若鸿的胸膛。
“若鸿,你要我看你的心,你说我是你最在乎的人。那么,你可肯摸着心口告诉我,你在乎地到底是我,还是皇位?”
楚若鸿一怔,抬头看着他:“你还是对当年的事……”
方轻尘轻叹,摇头。
“不是当年,是现在,是刚刚过去的那十几天。若鸿,你曾经多次查看我心口的伤,却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
“有什么不对?你本来就没受伤,死在金殿之上的,本来就是你派出来地替身!”
楚若鸿惨笑:“可笑我痴我傻,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会忍不住撕开你的衣裳来看,还是会为没有看到伤口而庆幸,我恐怕是这个天下间最会自欺欺人的家伙。”
“还是天下最健忘地人。”
方轻尘淡淡道:“我一生为楚国征战,出生入死,伤痕遍体,你可知道?”
楚若鸿一愣,茫然望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赵忘尘却是眼神微动,似有所悟。
“自然,你不知道。那些征战之苦,受伤之痛,我是从来不对你说的。你偶尔问起,我也只几句话淡淡带过。但是,最起码,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当初宫变时,乱军之中,我一个人护着你,苦战不退,遍体鳞伤,只这胸口之上,我就中过三刀,刀刀深可见骨。当然,我一直没让你看过我的伤,但你该记得,那时候,我衣衫破碎,你该记得,那三刀,伤得很重,血流得到处都是。太医甚至说,我可能活不过来……”
楚若鸿终于叫了出来:“没有伤,你的胸口没有伤……”
方轻尘含笑望着他:“是啊,我的胸口没有伤。可是你没有察觉。你只记得当年我挖心吓疯你,所以一心一意,只是要看心口。你却已经不记得,当年我的胸口曾经为你中过三刀,如今这里却连一丝刀痕也没有。你竟然从来没有察觉……”
楚若鸿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我……我只是……一时……没注意……没想到……我……”
方轻尘只是笑。
“若鸿,当年,你曾进入过我的心里,除了无情。冷漠,痛恨,你就真的再没看到过,听到过别的?”
楚若鸿脸色惨白,站起来。慢慢地退后了一步,身子莫名地颤抖起来。
别的,别地……
若鸿,信我,求求你,信我。如果你不信我,我如何保护你?
从来不知道,人的声音可以这样忧伤。这样悲痛,这样无助。
若鸿,相信我,只要你肯信我,我会为你支起一个国家,我能为你对抗整个天地。我只要,只要你信我,如此而已。
那样的卑微,那样的无奈。那样地神伤。
罢罢罢,你即无心我便休,缘即已尽,便是决别之期了吧,也好。也好,这样,也算是
你。放开了我,我从此离去,你我两不相欠便是。
是怅然,是叹息,是无奈,还是放弃?
为什么,为什么?楚若鸿,你可以负我,可以弃我,可以不信我,但是,你为何要冤我,为何辱我,为何要以如此罪名,加诸于我?为何……楚若鸿,你为何,这般待我!
如许激愤,如许悲凉,如许痛楚,如许伤怀……
楚若鸿惨叫着抱住头,不不不,这是怎么了?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地!当年死的是替身,是方轻尘派来逼疯他的死士!那个站在金殿上,内心苦痛,脸上却温柔而笑,内心激愤,手里却剖心明志的人,不该是方轻尘……
可是……可是……明明就是在这一切之后,方轻尘的世界,才只剩下了绝望和黑暗,才有了冷冰冰的不原谅,不回头,不宽恕……
而在那之前,那个声音明明一直在期盼,一直在呼唤,一直在渴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从他的心中走过,却忘记了那所有的呼叫和等待,记得地,只有最后的仇恨和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他牢牢不忘,死去的是替身,剜心的是死士,自己的悲惨命运,全是那人一手播弄,却一刻也不肯记起,在那人心灵深处,他曾经看到怎样的至痛!
天啊,天……
方轻尘却还没有放过他,一字字道:“这些天,你一直拉着我不放,同进同出,同饮同食,同床而眠。真地只是不舍得吗?你指着你那想要给我看的心告诉我,你不是害怕别人要害你这个清醒过来的太上皇,你吃的一切要与我分食,不是为着让我替你试毒,你一刻不让我离身,不是为着防备刺客……”
楚若鸿惨声大叫:“不是地!不是的!是赵忘尘交待我用你当挡箭牌,可以防止毒药和暗算,可是,我和你在一起,也全是真的舍不得你,我没有那个心……”
他嘶声喊着,用尽了力气,可语气的软弱,却无法掩饰得住。
方轻尘定定看着他:“你说我狠心让你幽禁一世做笼中之鸟,可是,就在刚才,我应诺带你离开,天地逍遥,四海踏遍,而你的回应是什么?是将我身上地毒激发出来。楚若鸿,你告诉我,你最重视的,到底是什么?”
楚若鸿跌跌撞撞地后退,竟是唯恐离方轻尘太近。
方轻尘却平静地看定了他:“楚若鸿,想想当年,再看看现在。你所做的一切,目地从来就没有变过。别再自欺欺人了!你要死,自己随便找个地方抹脖子去,不要想拉着我的手来自杀!一边利用着我,算计着我,一边还要大喊,我是你最重要的人。楚若鸿,你让我恶心。”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楚若鸿如受重击,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怔怔地呆了一会,忽然嘶声大叫:“轻尘,轻尘……”
他惨叫着,就着跪地的姿式扑向方轻尘,抓住方轻尘的衣襟,大喊:“轻尘,轻尘,相信我。求求你,相信我!是,皇位对我很重要,我想要皇位,我想得回我的一切,可是,我对你的心,也是真的,我看到你,高兴,伤心,疯狂,都是真的,我拉着你,不肯放手,不愿离开,也是真的。轻尘,轻尘,我是真的……”
方轻尘默然。
是啊,机谋是真的,暗算是真的,陷阱是真的,然而,痛苦,欢喜,伤心,依恋,也同样是真的。多么可悲,这一切的一切,居然全是真的。
因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被点了睡穴,你也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落泪。因为是真的,所以,所以……
才更加伤人……
若鸿,你可知道,明知道你们要杀我害我,明知道你们布的一切局都是谋算我,可是,那一天,我走进甘宁殿,看着你疯狂,看着你呼号,听着你叫我的名字,看着你满身的鲜血……
我终于,还是心软了。
本来,我不过是想冷了心肠来看一出戏,偿了性命还了债,便了断了一切。然而,我偏偏看得出,即使是演戏,你的情也是真的。
其实,你演戏真是拙劣,瓷片在脖子上割了四五道,居然全是皮肉伤,半点也没有擦着颈动脉。
小傻瓜,过犹不及,自杀演得太过份,破绽就特别明显。
只是,你那样一步步走过来,你那样一声声喊着我,我才知道,本以为已经是铁石的心,却还是会痛。
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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