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忍不住,开出价码了。”燕凛微微冷笑着,把信递给史靖园。
史靖园一目十行,迅即看完:“只要我大燕出兵,相助除奸,大事成后。割城池三座,土地千里相酬……”
他低低冷笑一声,把信放回在御案上。“这个价钱,若在平时,还算不错,只是放在如今的局势下,却也太薄了吧。”
燕凛也是冷冷一笑:“无妨,有这封信,让我们出师有名。以友军地身份进入秦国就是了。只要我们的军队真的打进了秦国,攻占了京城,到时候要拿出多大的价码来打发我们,可就不是秦人说了能算的了。”
如今的秦国,在一连串的皇子夺嫡,诸王争斗之后,已是混乱不堪,各个王子王爷。都已经从开始的纯粹内争,发展到各自力请外援。
五王子以父王受奸臣逆子蒙骗,欲杀戮亲子为名,逃到陈国,求自己的姐夫陈王出兵以清君侧。十二王爷在藩地连抗数道圣旨,不肯进京,集私兵,据城池。外结卫王以求援助。秦王太子参予到逼父退位地阴谋中,满门抄斩,却有一子逃出。投奔手中尚有兵权的九王爷。二人一借叔祖兵权,一借太子名份,彼此相依,又正式投书娶了太子同母妹的吴王,求其出兵相救。
这一通沸沸扬扬。陈国,卫国,吴国。三国都是大兵调动,粮草后勤征派,十分频繁,已经是要大肆动武的样子,想必各人给他们开出的价码,都是不低。但是那三国所求所想,恐怕也是和燕国一样,不在他们开出的价码上。
现在,秦国四王子有样学样,给燕国也来了这么一封求救信。燕军若是依他的想法出兵,不但要面对秦人的抵抗,还要同时应对其他三国急于分一杯羹地军队,那这封信上所谓的补偿,还不够塞牙缝的。
史靖园笑道:“既然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出兵的名号,那是不是可以直接把这信拿出去朝议,用不着等着看秦王的五弟给陛下开出什么条件了?”
燕凛略略思忖了一下。
“不妥。一旦正式拿出去朝议,整件事就必然公开,就算有什么变动,也不好回转。反正我们暗中的一切兵马,粮草,辎重的调派早已在进行,倒也不怕慢人家一步,还是先召几个重臣进宫密议一下再说。”
史靖园点头应是。这是燕凛亲政后地第一次大规模对外用兵,自是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燕凛又道:“你让下头的人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我就去看看容相。”
这么大的事,史靖园早知道他必会去问容谦地意见,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心急:“陛下,夜晚出宫略有不便,你……”
燕凛微微摇了摇头。
“此事越早确定越好,明日便得召集重臣密议,所以今天晚上我是一定要去见他的。反正出兵秦国的事,应是不会再改……
他的神色忽然一黯,莫名地叹息了一声:“我也该同乐昌说一声了。”
虽然他和乐昌是政治联姻才走到一起的,但他确实早已将乐昌当做了妻子家人来关爱。
乐昌毕竟是秦人,又心思良善,一旦知道大燕将对大秦用兵地消息,恐怕真的要不知何以自处的。想到这个,燕凛不免暗自苦恼。
史靖园沉默了一会,才轻声安慰他:“其实出兵秦国,如果成功,对皇后是有好处地。”
乐昌是以秦国帝姬的身份嫁来与燕国联姻的。如果燕国不出兵,坐视秦国瓦解衰弱下去,那乐昌便会失了身份凭恃。后宫那些出身不凡的贵妃们,迟早会挑起后位之争。
而如果大燕对秦国出兵,从中瓜分到好处的话……秦国是大国,陈卫吴燕
不敢起贪心,要在他国的虎视眈眈之下,一口将偌大掉。
所以,史靖园考虑的是,如果能在蚕食秦国的土地,夺取秦国的财物之外,扶助一个亲燕的新秦王,比如这个四王子,那么,乐昌的身份便可以继续用来与秦国保持姻亲关系,成为压迫剥削秦国的遮羞布和借口。那样的话,乐昌在燕的地位自然是牢不可破,燕凛也不必发愁后宫失火,不必为外戚的野心太过忧心,这是一举数得的方法。
燕凛低头看着御案上的密信,眼神郁郁深深。
他对秦国的野心,其实远远不止史靖园所想象的那样。想到乐昌,想到乐昌肚子里地孩子。那一个几近疯狂的念头,便在他心里沸腾不休。
只可惜……燕凛叹息摇头。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以乐昌的性情,只怕未必能看得透。而就算看透了,也未必会因此而欣喜。
他一语不发,伸手拿了密信收入袖中。
“靖园,你先回去吧,我去甘泉宫看看乐昌。”
史靖园也不多说,施礼告退而出。一直退出御书房外,才听得房内隐隐传来一声轻轻叹息。他略略迟疑一下,却终究没有进去劝慰,只是也莫名地暗叹一声,转身出宫而去。
史靖园步出宫门时,正好看到安无忌在宫门前求见。
安无忌不比史靖园,要进宫得三请四求,麻烦着呢。这时一见史靖园出来。高高兴兴迎上去,打算走走这个最方便的后门。
史靖园与他共事时间也不短了,见他过来,不觉一笑:“安大人可是有事见驾?皇上去探望皇后了,若无要事,还是不要搅扰为是。”
“也没什么大事,既然是这样,那我明天再求见就是了。”
安无忌其实根本不特别热心替容谦办事。他可是坏心眼地很希望燕凛赶紧明发诏旨。给容谦来个公开赐婚,到时候乐子可就大了嘿嘿。
这么热闹的事,要真让容谦给提前制止了。多无趣啊?
所以他立刻很不负责地把容谦的托付给抛开不管,径自和史靖园并肩而行,一边大大绞着脑筋,思考着怎么从史靖园嘴里套话,问出他们到底替容谦看中了的是哪家绝色闺秀。
史靖园哪里知道他的恶毒心思。心里也正想着,自己刚和皇帝商量安无忌地婚事,他就跑来了。大家共事一场。这大喜的事,给他露个口风,也是好的。
“安大人,你可知,刚才皇上正同我谈及一个臣子的终身大事?”
安无忌眼睛一亮,来了来了!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问,人家就直接开始讲了:“是是是,皇上爱悯臣下,关怀备至,我等为臣的,谁不感激涕零。”
史靖园笑道:“安大人可知,皇上欲成全哪一个臣子的婚姻大事?”
安无忌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管是谁,自都是要深感陛下隆恩厚德的。”
史靖园点头微笑,甚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安大人如此忠君,倒也不枉陛下为安大人费地一番苦心!”
安无忌一怔:“为我费的一番苦心……”
史靖园亲亲热热冲他说:“安大人,你就不用再装了。你忘了?茶楼之事,可全是我派人查的。你与青姑娘情投意合,论及婚姻,此等大事,从茶女到常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皇上可是有心,大加封赏,给你们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并且亲自赐婚呢!此等荣耀,可非比等闲啊!”
安无忌便似从十九重天,直跌进十八层地狱,眼睛都直了:“这,这,不是……不是这样……这个……误……”
“行了,行了,你也别害羞了。这些事大家心里明白就好。”史靖园笑道:“从来娶妻娶贤,青姑娘貌非绝色,却性情纯厚,贤良柔顺,实是良配。从来妻贤夫祸少,无忌啊,你有这样的好姻缘,他日前程不可限量。”
安无忌面如土色,双眼无神,牙齿咯咯打战,直恨不得抱住史靖园连声叫冤。
天啊,天啊,不是这样的,全是误会啊……
可惜人家史大公子没空同他他搅和,又极亲热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着说:“喝喜酒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一份啊。”
说完赶紧一拱手,大步而去。
安无忌痴痴呆呆,站在原处发愣,好半天,才惨叫一声,拔足便跑。
天啊!
容相!救命啊!
第六部 风云际会
第一百五十五章 … 至重之人
暖时节,甘泉宫中,正是百花竞艳。满园姹紫嫣红,爽目宜人。
燕凛踏进甘泉宫大门,眼中看到的,便是这那一片花海,还有正在花丛中漫步的乐昌。
乐昌时不时与身旁相随的宫人,低低笑语几句。只见花比人艳,人比花娇,如斯情境,竟是如此动人。
燕凛本来心情沉重,此时却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摆摆手,止住宫门前宫人的传报,含笑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那些机灵的宫人自然察觉到了皇上的到来,但都看了他的手式示意,因此全都会意地不出声。
燕凛已经悄悄跟到了乐昌的身后,乐昌兀自不觉,只是徜徉花海,笑语嫣然。
燕凛信手自一旁摘了一朵艳红如火的鲜花,抬手为她簪在头上,笑道:“能为你增色添娇,方不负这春色满园。”
乐昌初是一惊,迅疾回身,又是一喜,满脸盈盈欢颜,脸上淡淡红晕,映着火焰般一朵娇花,更是鲜活动人。
燕凛深深看她数眼,不觉失笑:“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乐昌即羞且喜,嗔道:“陛下就为着调笑臣妾,才特意来这一趟不成?”
燕凛倏然听此一语,想起自己的来意,再看娇妻花间笑语,盈盈笑颜,实在是怀孕以来少有的欢颜,心中一涩,手指在袖中夹着那封密信,犹豫再三。竟是始终拿不出来。
乐昌见他神色迟疑,目光中隐有忧色,也不多问,只回头给了手下贴身女官一个眼色,转眼间,若干随从便散得尽了。
“难得今天春色如此之好。陛下既然来了,就陪乐昌四下走走看看吧。”
“正好,御医也说你身子渐重,适当松散一下有好处。”笑着伸手牵了她的纤手。二人并肩,徐徐行入百花深处。
四方退下地宫人,只遥见春风轻柔,落花拂衣,那一对年轻璧人缓缓漫步,仿如图画一般。这寂寂宫院中,难得见到这般恩爱景致,带引得几个身份较高。在宫中待过几十年的老宫人,也不由得相视而笑。
乐昌一边与燕凛闲行漫步,一边柔声轻语:“陛下,国事政务,我懂得少,也不该过问。只是,陛下若有什么烦恼,也不必为我刻意遮掩。纵然乐昌不能为你分忧。至少也可以做个倾听之人。”
燕凛心中黯然。正是因着乐昌温柔良善,关怀体贴,他才越发不忍将真相说出来。只是。乐昌已经这般遣退了下人,开口来问,他又不好伤了她一番苦心,略一迟疑,方轻叹道:“我近日。多是为容相之事忧心。”
对于容谦,乐昌虽然不了解,但有关他的传闻。却已听过许多,也知道燕凛近日心神不属,确是从容谦回来后才开始的,因此倒是深信不疑:“我闻容国公是国之柱石,是大燕国的擎天功臣,也是陛下的师父长辈,陛下最尊敬亲厚之人。”
“可是,当年我负他太深,如今全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可以弥补,乐昌,你……”
燕凛苦笑,却是忍不住真心探问了:“你可曾与你至亲之人,误会交恶,你可知,怎样才可以消除曾经的不快?”
乐昌微微一笑:“陛下,在你之前,我至亲之人,唯有母亲。”
燕凛叹了一声:“看我,都糊涂了。你这样温柔孝顺,自是从来不惹母亲生气的。”
乐昌摇头失笑:“我小时候也任性不懂事,有时在兄弟姐妹面前受了欺负,回去便埋怨娘亲没有地位,不能让我过好日子。娘亲也不是天下最贤良端庄的妇人,在外头受了气,对着房里地我,有时也会喊几声,骂几句,甚至打我几下出气。”
燕凛原道乐昌母女之间,必然母慈女孝,可为天下楷模,忽得听了这番话,还真是惊愕莫名了。
乐昌在燕凛愕然的目光下轻笑道:“可是,打过了,骂完了,她还是我的娘,我还是她的女儿。有箭射来要伤我,她一定会替我挡。纵然世人都责难她,我也一定站在她一边。我们也会吵,也会有矛盾,可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不用谁道歉,不用谁陪罪,自自然然,又是最亲最亲的人。”
她脸上一直带笑,但眼中,渐渐有了晶莹:“从小到大,娘不知道打过我多少回,可是,现在想想,只是觉得温馨。可是,五皇兄的娘仗着份位高,打过我一耳光,这一耳光,我可是一直记恨到如今的。这就是亲人,和外人,的区别。”
乐昌语气轻柔,款款说来,燕凛一时竟是听得呆了。
这种亲人地感觉,他从来不曾享受过。如此比来,容相……容相……
他止不住颓丧了下去。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不道歉,不弥补,就坐等着时间流逝,他和容谦之间的关系,便能自然而然,变回成亲密从容。用乐昌的话来说,这难道就是亲人与外……
那个词,燕凛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乐昌看着他神情怅怅,知他是想得岔了,不觉低笑:“陛下,父母子女之间,那样的至亲天性,是因了血脉相连,哺育依偎,日久天长,才会有的。然而人生于世,却不一定是非要亲人,才会成为至亲之人。只是……”
她轻轻反握
手,声音委婉温和:“只是,离了血缘天性,做错了错,想要得到,便须付出。珍惜一个人,就该去努力。这样的努力,并不是见外,而是……是你在意啊。”
燕凛苦涩道:“乐昌,你不明白,容相待我有大恩,我却曾深深负他。如今他回来,我一心一意想弥补,可是,总觉得,处处做得都不对。我时时刻刻想要赔罪,可是,事情做得这样刻意,这样牵强,倒象是每为他做一件事。都只是为着我自己的心一般,这……”
乐昌忍不住唇边地笑意。
“陛下,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来就该用心的。刻意想要对别人好,有意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这有什么见不得人地?你用了心机,但这心机是因为你在乎,所以才用。若是无关紧要之人。谁又为他费这个力气。”
乐昌笑道:“我曾为了陛下去厨房学做羹汤,明妃姐姐为了陛下,每天都练一个时辰弹琴。如妃姐姐知道陛下喜欢下棋,便苦心钻研棋艺。王总管时刻将陛下的饮食起居放在心上,照料周到。封统领和史世子为了替陛下分忧,殚精竭虑。谁没有用心思,谁不是在刻意呢?陛下难道会把这些全想成心机谋划,会觉得我们做的事。都是别有用心?”
燕凛怔了一会,才道:“没有见到容相,我总时时想念他。见到了他,我却有些怕和他在一起。不去见他,我心里总是牵挂着,真到了他身旁,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我又都有些不自在。我……我这不是用心。我只是心虚含愧,难以面对我曾辜负伤害的人。”
乐昌心里也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个英明神武的夫君,一到面对容谦地事情上,就总是会如此轻易地不断否定他自己呢?
“这种事也不两人稀奇啊。夫妻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洞房花烛夜,第一次彼此相见,也都难免忐忑难安,极不自在吧。但是却不是说,他们就是有别样地心思,就是不期待,就是不想着要相伴一生的。天长之久,慢慢地相合,慢慢地亲近,自是相携白首,不弃不负。”
乐昌眉眼温柔:“陛下,不要指责自己,不要因为用得心多了,就先不自在了。关怀一个人,才会愿意为他用心思,在意一个人,才会想要亲近他,才会因为尚且不知应该如何亲近而忐忑。”
她微微笑着:“做错了事,就大声告诉他,你错了。你很在乎他,也要同样大声,对他说明白。既然觉得彼此尚有隔膜,就去将那层隔膜打破。不要总觉得,有什么话,说不出口,或是不说他也明白。纵然他真地明白,也一定更喜欢听你亲口说。他是你的师父,你的尊长,是养育你,教导你,保护你的人。我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亲人可以孝敬报答,陛下,你还有。所以,不要这样踌躇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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