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已经辨认不出本来颜色的普通长衫,一个熟悉到让他不能忘怀的背影。
他的心狂跳,似乎要跳出胸腔来。浑身热血都向头上冲来,他双颊燥热,有些昏眩,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站立不稳。
他,还有千千万万同样他一样的热血男儿,曾经满怀崇拜和敬慕,去仰望一个身影。那人马上的英姿,已经刻入了他们的记忆骨血,清晰得仿佛他从来未曾离开。
时移世易。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眼前之人,没有骑马,无盔无甲,头发蓬乱,衣衫不洁。可是就这样一个背影,却让他心中记忆的,那人的千万种身影姿态,全都鲜活起来。
那两个字就这样到了喉头,他却发不出声音。
是太过尊敬,也是太过希冀,他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模糊是怕自己的声音,会惊散了一个幻影。
就这样,挣红了脸,瞪大了眼,僵在那里,眼看着那人,微笑着,转身。
转身一瞬,仿佛千年。
从容的动作,淡淡的笑颜。
理智灰飞烟灭,想不起他面前的应该是个死人。
叫出方侯两字,凌方低首屈膝。一如多年以前,他还只是士兵的时候,他向着他的元帅,行了大礼。
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身体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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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轻尘被高涛一行人前呼后拥,尊敬地押送到了大厅。
萧晓月愤怒,赵忘尘惶恐,他却一直是温和从容。
一路行来,和高涛漫谈闲话,便是进了永安城,走进这四周驻军无数,刀光剑影的府衙正厅,他的神态,也还是一样悠闲。
听得极细极微的脚步之声,他微笑转身,正对上凌方倏然惊震的神情。
他不禁一笑,一笑之间,人已经从大厅正门处,掠到了刚从内厅走出来的凌方面前。
厅内之人,只忽觉疾风劲卷,眼前一花,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已经是到了将军身边。
这满厅亲兵,反应慢的还在愕然张口结舌,反应快的已是钢刀出鞘一半。高涛也惊呼一声。妈呀,这等身手,他可千万别是个刺客……
一念至此,汗下如雨,高涛深悔自己冒失。若是将军有个三长两短……
满室刀剑出鞘之声,身后寒光闪闪,利刃百千,漫漫逼来。方轻尘也不回头,只是微笑静立,疾掠时带起的强风,硬生
方叫出唇的两个字压了下去,袖中拂出的柔力,托住形,不让他跪下。
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他欣然道:“多年不见,将军别来无恙。”
凌方直着眼愣愣看了他一会,才慢慢有些明白过来,一迭声应:“无恙,我无恙,我……你……”
他心中慌乱,却也已经明白,自己刚才当众呼叫有些不妥。但忽然面对上他死而复生,敬仰无限的方侯,他怎能不手足无措,怎能不无所适从?
他这里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却忍耐已久,见他现身,终于发作出来。
萧晓月冲上前来,喝道:“你们把阿虎关到哪里去了?!”
凌方这时脑子根本不够用,哪里还理会得了萧大小姐的喝问。倒是方轻尘微笑着附和问了一句:“人关在哪?”
凌方怔怔地答:“后园地牢。”
被萧晓月打岔,他的眼睛终于往旁边转动了下,忽然看见满厅的亲兵,都在那厢舞刀弄剑的,大概若是不是担心自己这个“人质”,已经冲上来要在方轻尘身上扎上几百个透明窟窿了,大窘。
“混蛋,你们这些混蛋干什么?都给我退下去!这位是……这位是……”
怎么连称呼眼前的人啊?
“萧将军与我也是旧识,可否看我薄面,先将他放出来,以安萧小姐之心。”
凌方立时挥手,急急喝道:“对,旧识,都是旧识。你们快去把那人给放出来!”
在场的人都看出凌将军神情不对。旧识,卓将军和萧将军以前还旧识呢!现在这要打仗啊!凌将军昏头了?可是,看他也不像被胁迫的样子,军令大如天,没人敢违背。即时就有人遵命而去。
唉,上头这些糊涂人糊涂事,还是留给上头自己解决去吧。
方轻尘又萧晓月道:“萧小姐,我与萧将军,卓将军,皆有些故旧之情,小姐还请放宽心,暂住几日,或者我能劝得卓将军回心转意,免息干戈也未可知。”
凌方当然不会反对,事实上,就算方轻尘当场要把萧晓月与阿虎放走,他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此时方轻尘如此安排,正可把他从窘况中解脱出来,忙道:“说得是,小姐请赏脸暂住数日,府中上下,必视小姐为贵宾,断不敢有丝毫无礼冲撞的。”
萧晓月也竟也能平静下来,点了头。
事到如今,就算是莽撞如萧晓月,此刻也明白过来,这位方公子必定不是常人了。虽说仍不敢放任自己抱太大希望,但眼前境况,总比绳捆索绑当阶下囚要好上许多,岂有人家给出台阶硬不下的道理。
纵然心中忐忑,面对笑容可亲的方轻尘,这样一番温和的交待,她到底是收敛了,不再有不知分寸的举动或言语,乖乖点了头。
方轻尘复又微笑道:“凌将军,你我多年不见,实有许多别离之情当叙,何妨……”
“是是是,对对对,我们正该置酒共欢,竟夜长谈……”凌方连声答应,恨不得立时踢飞一干闲杂人等,关起大门独自面对他的方侯。
第六部 风云际会
第六章 … 天衣无缝
凌方的手下动作很快,招待安置萧晓月和赵忘尘,为方上房,备上酒菜,关上房门,称得上干净利落。可是凌方心里像猫抓一般,这段时间对他真是无比漫长,无比难挨。
好不容易眼前再没闲人了,房间门窗都关得密密实实了,离得最近的兵士,也都被他赶到院子外头,再尖的耳朵也听不到什么闲话了,凌方这才能端端正正对着方轻尘深深拜倒,一声“方侯”叫出来,心头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悲。一直强抑胸中的惊涛骇浪,此刻无可抑制地全都表露在了脸上。
方轻尘只是安坐不动,受他一礼,笑道:“我死去经年,今日诈尸,你不怕?”
凌方满脸通红:“方侯切莫取笑末将。”
要是当年那些高官大将,尤其是目睹过方轻尘掏心自尽的惨烈的人,再见到方轻尘,如果不大叫“鬼啊”,那说明心理素质良好。
凌方不是。他是方轻尘旧部中原来的下级将领。当年方轻尘之死,对于他,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中低层将领来说,根本就不可思议。从感情上,理智上,他们都不能接受。方侯是谁?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小人所迫,冤死在金殿之上?他怎么可能无计脱身?那一定是谣传,是误会!他们的元帅,一定是负伤了,潜藏了……可是几年过去,国事飘零,他们所爱戴的元帅,却仍旧杳无踪迹。这些旧部,才不得不接受了这样残酷的事实。
所以,再见到方轻尘,凌方震惊,狂喜,疑惑,却无惧。他没有一星半点考虑过,这个方侯,会是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不是心怀叵测之人,借容貌相似,冒充与他?”
凌方吭哧两声,道:“方侯可还记得我?”
若是当年和方轻尘没有过正面接触之人,见到方轻尘,恐怕是要么认不出他,要么怀疑他的身份。凌方也不是。
方轻尘点头。“你原是卓凌云的部曲首领,经常跟着他在我那里出入,但是与我终不算相熟。就这样认定我的身份,总是太鲁莽了些。”
凌方再拜于地,竟是不肯起来:“方侯您素来爱兵如子,虽然是王侯之尊,于军中之时,也常混迹于我们这些普通军士之中。您与我们同饮共食,共欢同乐,于方侯来看,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芥微之事,风过无痕,无需在意的。可是对于我们这些兵士,却是一生一世,刻骨铭心,不能忘怀的荣耀与恩德。末将当日,也曾有机会与方侯相对饮酒,还……还和方侯角力,小……小胜过一回。”
方轻尘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你这家伙。我记得,那回打了胜仗,大家高兴,酒也喝多了,我下场与大家比试,连着打败三十几个人。赢一场赢得一碗酒,我连灌了三十几碗下去,到后来,头也昏了,眼也花了,力气也没了,你这家伙乘人之危,趁我快醉倒的时候跑来邀斗,当着全军的面,把我给摔得灰头土脸。”
凌方的脸已经红得发紫,快成茄子了。“我当时也是多喝了几口,看着兄弟们一个个给方侯打败,就热血上涌,不知轻重了。如此冒犯方侯,方侯不但不怒,反而赞我勇武,提升我为百夫长,又将我荐给了卓将军,成为卓将军的部曲长……”
方轻尘心说,我那是喝多了……他赞是真心,推荐也是实意,只不过,第二天酒醒之后,早想不起当时自己是把谁推荐给了谁。这种事又不是如何光彩,他手下那些视他如师如神的将士,自然不会在他跟前多嘴再提。而受他提拔的兵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样的事情他也不会特别上心。被摔一跤,他其实也挺痛快,当然也不会因此去专门搜寻那人为难。不过,若是他当年知道,将他狼狈摔过一跤的家伙,其实经常就这样方便地在自己眼前晃,嗯……
凌方还不知道自己当年是多么幸运,才躲过了方侯的玩笑和“摧残”,在他的心目中,方侯的形象那是高大完美,无可挑剔。此刻他仍拜于地上,抬起头来,激动道:“似这样与兵士们言谈无忌,胜负无怒,赏功罚过,提拔才士,方侯当日一言一笑,当初曾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我至今仍铭记不忘!什么人假扮方侯,可以骗得过我等曾在方侯帐下效力的军士?方侯的风采气度,世间无双,便是天下最出色的易容高手,又怎能效仿,我又何需多疑猜忌!”
方轻尘微笑,伸手虚虚一扶:“起来吧,看你这慷慨激昂,说话还很有文采。这些年跟着卓凌云,你当真是历练出独当一面的本事了。换了是谁,听了这番话,能不叫你给感动了?”
凌方这才起身,看看方轻尘却又有些迟疑:“方侯既然仍在人世,那当年……”
按方轻尘的性子,他既然重回人世,自然是要风风光光,大摇大摆地亮明了身份回来。要他缩头藏尾委屈自己,怎么可能?那么,当年的那场天下皆知的剖心惨死,也就必须有套漂亮的说辞。国因他自尽而乱,皇帝因他剖心而疯。他死了,他I
+I年的苦难去怨恨楚国的君不明,文不忠,武不义。他活了,为他不平过,为他悲愤过的楚国人,便会轻易地忘怀他当年坐镇朝堂辅佐幼帝的艰辛,十年边疆苦守的不易,而将这祸国殃民之罪,全部加诸于他的身上。
台上戏子,粉墨登场,扮演奸臣时候,鼻梁必要涂得醒目的白。要的就是简单,要的就是容易辨认,要的就是与众不同。史书中,他方轻尘那几世,是如何被记载的,他不是不清楚。
要拿他替罪,实在是太过容易。方轻尘不介意身后声名,但是也没有现场替人顶罪的爱好。所以,此刻,他低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修罗教。”
凌方一怔,然后心中一动:“自然知道。魔教相传七百年,是黑道第一大帮派。他们在天下各国,都有分坛产业,教中高手如云,有不少奇才异能之士,不过他们教规森严,行事诡异,所以一直多受排斥。不过,自从燕国正式公开接纳他们之后,各国皆渐渐支持修罗教,我们楚国……”
楚国对修罗教的扶持,可不就是方侯一手推动的么?
“莫非是修罗教插手了此事?”
“修罗教主与我本是好友,我当年也是看着他的面子,才相助修罗教的。修罗教主与我有旧交,又承我之助,欠我人情,所以对我一直颇为关怀。陛下疑我通敌,召我回京,修罗教主知我回京后,怕是凶多吉少,所以他派了高手暗中拦我,在半路上,避过所有同行钦差及随员,悄悄潜入我的房间,劝我脱身而走。”
方轻尘撒谎不打草稿,这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行云流水。
凌方听得大大皱眉:“这修罗教主虽是一片好心,但毕竟是黑道之人,行事诡异惯了,难以明白方侯。方侯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又怎肯负了君臣之义,就此去得不明不白呢?”
方轻尘乘他没注意,朝天翻个白眼。什么忠义之心,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心里悻悻然,脸上却是满布上怅然之色:“我自是不肯的。谁料那修罗教行事极邪异,便是一片好心,也不管我是否情愿,乘着我不备,竟然下药将我迷晕了,偷偷带走。”
凌方一震:“那,那,金殿剖心的……”
方轻尘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才郁郁道:“那是修罗教的死士假冒的。修罗教主想救我的性命,却也爱惜我的名声,不肯让我走得这么不明不白。且他这等江湖邪派人物,性情最是偏激,为着陛下对我生疑,心中无比记恨。因此他派出死士,冒充做我的样子,在金殿剖心自尽,让陛下一生不能洗脱不义之名……”
欺负阿汉正在睡大觉,没机会替自己辩解,方轻尘轻轻松松,把所有的坏事推得一干二净。这个罪,总要有人替的么……若是有人听了生疑,想找人揭破真相,呵呵,最好有好耐心,等个百八十年的,阿汉醒了再说吧!这就叫死……嗯……睡无对证。
凌方听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等诸将,本来都心中疑惑,以方侯这等忠义之心,宽容、胸怀,便受一时委屈,怎会行如此激愤之事,怎肯置君王于不义,且这般不顾国家之大局,原来全是那等江湖邪派魁首的作为,此人虽是一番好意,但行事实在太过极端,我大楚国沦落至今日纷乱局面,此人之罪,当真是……”
话说到后来语气不免有些激愤了,只因碍着这人是方轻尘的朋友,一些过份的言语到底不好出口,只得强忍罢了。
方轻尘仰面向天,继续作怅然无奈状,其实心里只是装作没听到。哈,骂吧骂吧,反正阿汉脾气好,只要不吵他睡觉,他是不会介意的。
凌方哪里知道自己心中敬若神人的方侯骨子里如此邪恶,此时只觉真相大白,心头释然。
原来是这样啊。那些邪派本来就有很好的易容术,本来就用诡异的方法专门训练不怕死的死士。这种邪派做事本来就没轻没重,不顾大局,只图眼前痛快。派个死士扮成方侯剖心,果然是邪得不能再邪的手段。而楚王受刺激发疯,抱着尸体一直不肯放手,所以下头的人也不可能去验尸收殓,因此就根本没有机会发现死者不是方侯这一事实。
至于他自己刚才说过的,方侯的风采气度,世间无双,便是天下最出色的易容高手,又怎能效仿之类,此时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只是,方侯即然未死,为什么这些年……
似是知道凌方的念头已经转到新的疑团上了,方轻尘苦笑叹道:“那修罗教主深知我的性情,明白我心怀家国,心念陛下……”
他把罪名推给阿汉时,造谣说阿汉什么邪门啊,偏激啊,那是眼也不眨。这会儿赞起自己来,他也是脸不红心不跳,无比自然地将一长串称赞忠臣的词汇全披挂在自己身上。而且说得那叫从容平和,让人全盘接受,断不会生出反感和排斥来。
“他知我醒来之后,必会大怒而去,
士以我的身份死在金殿,我也还是会赶回京城解释。I这种事后,我再回去,只怕不止是通敌的罪名,还会被加以欺君谋逆的大罪。他一心救我,怎肯害我。所以自把我迷晕带走后,就在我身上下了许多种药,限制我的行动,化去我的武功,又把我困在一处机关重重迷阵处处的绝地……”
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眼角扫到凌方脸上震怒愤恨之色,他复又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他没恶意。他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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