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花生吃了满地壳,有人难得出来瞧个乐子,居然还烫了两壶酒过来。闹哄哄这边有人喝酒吃菜,那里有人划拳嬉闹。汗气臭气,熏人欲晕,嘈杂混乱得一塌糊涂。
也有那更穷更苦的人,混在人群之中,捡人乱扔的食物充饥,也有那妙手空空之辈,更是哪里拥挤便往哪里去,人越多,越是做活计的好时光。
这样的混乱拥挤,难免有推搡跌跄,而厮闹争执,也是少不了的。
“这谁啊,马尿灌多了,趴在这里碍手碍脚,差点害老子跌一跤狠的。”
“臭死了,多少天没洗澡了。”
随着这样的嚣闹之声,渐渐有不少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小小风波。
两三个不知道是混混还是恶霸,反正看起来不象是善类的家伙,正对一个趴在地上地人又踢又踩。
“让你碍我的道。“
“臭成这样。还敢往人群里来,真他妈不知死活。”
每一脚踢下去,竟响起如中败革般的声音。那个身躯并没有任何反抗或躲避的动作,如果不是吃痛之后,会有自然地颤抖和抽搐,几乎让人怀疑这是具不会再有任何反应的尸体了。
挨踢的人一直是沉默的,即不求饶,也不哀呼。甚至不曾发出一丝呻吟。
这种一面倒的凌虐,并没有让四周地人,有太多的不平或怜悯。
那人确实即脏且臭,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胡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梳理过,油腻脏污得让人见而生厌。身上的臭气。更是熏得人皱眉退避不止。
大部份人都只想着,这是哪里来的讨厌叫花子。这样不识相地混到人群中来,真个打死也是活该了。
更何况,那打人地有三个,样子又凶又横,这种人还是不要惹得好,这种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好在这三人踢得久了,见人家没什么反应,得不到暴虐的满足感。渐渐也就无趣了。两个跟随的先自停了下来,又来劝自家老大。
“老大。你看这人连叫都不会叫一声,不是哑巴。就是傻子,咱就别跟他计较了。”
那老大也就势下坡:“妈妈的,哪里来的傻叫花了,骨头还挺硬,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
另一人忙忙地在旁伸手扶着老大往旁走,口里对地上那人斥喝;“傻叫花子,还不滚远些,咱们老大大人大量不计较你害他差点跌倒的事。你再这么趴在地上不起来,下次绊着别人。人家可不会这么容易饶了你。”
那人似乎也不是特别傻,想是听懂了这话,双手支地便要起来,只是想来被打得狠了,伤得甚重,试了两三次,竟是一直没能站起身子。
他用双膝抵着地,双手徐徐向前摸索着,摸了一会,终于摸到一个在地上滚动的黑色酒壶,用力抓紧,抖抖索索地把酒壶送到嘴边,可是,刚才忽然挨打,这酒壶脱手掉出去,酒早就洒光了,这时候不管怎么努力,也倒不出几滴来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才慢慢垂下来。
四周到也有人笑起来:“这么个叫花子还喝酒啊,别是讨来的钱全买马尿去了吧。”
也有那年长老成之人叹息摇头:“咱们台上演的可是卢元帅和风将军地英烈故事,有这种人混了过来,真是对英雄不敬。”
四下有讪笑之声,有指责之语,那人却象全没听到一般,只是沉默着努力,半天才慢慢站起来。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叫花子,饿了吧,施舍点吃的给你,你赶快走,别在这里熏人了。”
一块被人啃了一半地馒头迎面飞来,直打在他的脸上,又落到地上,滚了两滚。
那人僵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馒头,上面地灰尘也不拍一下,便直接往嘴里塞。
四周轰笑之声不绝。而他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模糊的影子。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树是红的,戏台是红的,每一个人,全都是红的。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全是或深或浅地红,红如那一天,灿烂阳光下,那人颈上溅起的鲜血。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血为什么会有那么红。那一天,他地眼中只剩一片血色,那一天之后,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颜色。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一旦映入他的眸中,便只见模糊的红色。
有人在笑:“来来来,求我几句,我再给你一个馒头。”语气犹如在用肉骨头逗一只狗。
真是可惜啊,他就算早抛弃掉所有自尊自重,也已经无法开口求人了。那一天,他仰天狂啸,嘶吼不绝,已经彻底毁掉了他的嗓子,自那以后,他再也无法正常地说话发音了。
只是,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旁人并不知道。那一天,他杀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而他自己,也已经成了半个瞎子,和一个哑巴。
人们把他安置在房里,小心地照料他。
他的目光呆滞,人们只以为他受打击没有恢复,他一语不发,人们只当他伤心断肠。无心说话。
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已成为了永远的血色。再亲再近的人,他也看不到对方的容颜,把眼睁得再大,
见着模糊的深红色人影罢了。
谁也不知道,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让喉咙正常地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仿佛说话的能力,也已经随着那人的死亡而离去了。
不过,那个人已经死去了,那他,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天地虽美,不能有知己并肩,看与不看,并无差别。知音即亡,纵有满腔言语,又说于何人听呢?
不能说话又如何,眼睛就算全瞎了又如何,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时间就那样流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陈国一直没有来进攻,那么,他一直努力着保持着清醒,努力着继续面对残酷现实的意义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当那一天,王大宝和小刀冲进来诉说那些极重要的大事时,他其实心境是出奇冷漠淡然的。
“大帅,朝廷又派了钦差来,要你接旨。”
“大帅,风将军临去前说过,如果朝廷近期有钦差来,一定是来给你治罪的。风将军嘱咐过我们,绝不能让你再出事。”
“大帅,风将军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安排了一个和你长得很象的替身,为的就是在必要时替你挡灾。”
“你身体不好,不能立刻接旨,蒙将军正在外边招待钦差,让我们扶你去接旨。这正好是换替身地机会。”
生生死死早已看淡了。朝廷要治罪,这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出卖了这世上最好的人,他牺牲了对这个国家付出最多的人,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用堂皇的大义来掩饰罪行,现在终于有人要来揭穿他丑恶卑劣和无情无义吗?
他有些迷乱地想着,直到王大宝和小刀伸手过来拖他,才开始用力挣扎。
他想说:“不。我不躲,我不藏,我不需要别人替我死,这一切都是我应该面对的。”
然而,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不清那纠错的人影,他看不见那急迫的表情。他说不出此刻地心情,他讲不明唯一的愿望。
耳边只是不断响起二人急促的劝说。
“大帅,你放心,那替身是罪该万死的沙盗,我们不会妄害无辜的。”
“大帅,你就听我们一句劝吧,这也是风将军的意思啊。”
然而,他地耳朵听到了,心却根本不曾理解这些话。他只是本能地挣扎。虚弱的身体,混乱的心绪。已经略有迷乱的神智,这一切都让他无法挣脱两个铁了心的悍勇亲卫。
他一切的挣扎反抗。就此结束于小刀在脑后的那一记重击。
而在他长久晕迷的时间里,被世人唤做卢东篱的那个人。也就在天下人的眼中心中,永远地死去了。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第八十八章流浪
卢东篱再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大帅,我们把那替身杀了,回报给蒙将军,说大帅你听到钦差来临,猜知圣旨必有罪责,不肯再受辱人前,所以自尽身死。”
“他们验过尸体,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也没有人怀疑,这段日子大帅这么伤心,大家都担心大帅会想不开自尽,所以,现在这样,谁也不觉得特别意外。”
“大帅,你放心,风将军说,他不止替你做了安排,对夫人少爷也早派了人妥善保护,你们会有机会重见的。”
“大帅,风将军要我们对你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能有平反的机会,只有活下来,才可以替他报仇,你要是觉得对不起他,就一定得活下来。”
“大帅,蒙将军现在接管全军了,以副帅的身份,代掌诸务,为防万一,不能让你一直藏在定远关。我们明天就想办法把你偷偷送出去。”
“大帅,恕我们暂时不能护佑在你身边了。你出了关之后,就去离定远关最近地潼城。找那里的行商大首领曲道远,他会安排你去见夫人和少爷的。”
“风将军让我们尽快辞去军职,为了不显得太扎眼,我们会联合一批亲卫,一起请辞的。风将军说,蒙将军为了收揽军心,显得体贴理解我们,一定不会为难阻碍。就连军户,他都会帮忙除军籍。只是现在我们不能走,大人你的后事没办完,我们就请辞,会让人怀疑的,而且。就算请辞,还有很多琐碎之事要办,估计最少还要耽误一个多月才能去找你呢。”
“大帅,你一定要……”
他们唠唠叨叨,他们喋喋不休,他们费尽唇舌,说来说去无非是想告诉他,前途一切都有安排,不用担心,不必灰心。无需绝望。
他们那样担心地交待又交待,哀求又哀求。为的,无非是让他有足够的意志可以活下来。
最后地那一刻。小刀和王大宝一起跪在面前哀求:“大帅,你答应我们,你要活下去,你答应我们。”
而他,沉默着点头。
他会活下去,不为贪生,不为惧死,只是因为。这是风劲节的愿望,只是因为。这生命,是风劲节费了那么多苦心替他保全下来的,他不能叫风劲节在九泉之下,还失望愤怒。
他会活着,虽然其实不能再做什么,但总可以看着将来平反之日,曾加在风劲节身上的莫须有罪名,终于被抹去。
他会活着,活着承受一切的折磨和苦难,活着一点点凌迟那负罪的灵魂。
然而,王大宝和小刀,却因他地一个点头,而终于放了心,终于在交待又交待之后,悄悄掩护他离了定远关。
他一个人,看不清前行的道路,说不出一个字,静悄悄地走向一片血色的天地。
他并没有去找曲道远。
风劲节让他活下来,他就活下来。
但是,以负罪之身而活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托庇于正当商人,把杀头诛族的危险加诸到别人身上呢。
知道婉贞母子无恙,心中唯一的牵挂也就去了。如今自己身带残疾,心丧若死,当真相见不如不见。更何况,为了她们的安全,更该离她们远远得才好。
带着这种自怨自伤的情绪,卢东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方流浪。
其实也不用特意掩饰身份,改变容貌,男人的胡子是天天会长地,只要十几天不打理。再加上大病之后,人又憔悴不堪,眼睛的半瞎状态,让他很多时候,必须摸索着走路做事,现在就算是以前地熟人,当面走过,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然后,那漫长的岁月就在一个人地流浪中独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个人孤单冷清自生自灭。
有时候去山间行走,渴饮山泉,饥餐山果,偶尔碰上野兽,也会搏斗苦战。
有时候来到市井民间,便去寻些临时的苦力搬运活计来做,好在他眼睛勉强还能见到物体的大至样子,搬东西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人家欺他有些呆愣,又不会说话,工钱总是克扣克扣再克扣,偶尔还会碰上强梁豪霸,强索这种那种的费用。
这一切他都只是默然承受,手上若偶有几个钱,便会去买些劣酒来喝。倒也不是想要借酒浇愁,只是人有的时候痛得极了,非得要有酒略略麻木一下心神,这才能勉强继续地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他依然在努力地活下去。
不管如何不堪,不管曾受怎样的羞辱。
他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地文书,以乞丐叫花的身份活下去是唯一不被人折穿地方法。
也曾有人欺凌,也曾有人不屑,也曾有强梁乞头,施下马威,打打骂骂地想又拖一个入伙孝敬自己,一切一切,咬咬牙,闭闭眼,也就挨过去了。
他倒不曾特意去乞讨过,也没有自称乞丐,只是那落魄形容,很容易让人往这方面去想,于是,也会有人偶尔扔几文钱,或是抛些残汤剩饭给他。
有时候,饿得极了,他也是不得不吃的,第一次食用人家信手施舍的东西时,手脚发抖,一碗冰冷的剩饭,竟是用了大半天才勉强咽下去。
不过,渐渐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在意了。
他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因为,风劲节要他活下去,尽管他已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风劲节想要他活下去,风劲节至死仍在为他筹划,费了那么多苦心,只为保住他的性命,那么,他就只得活下去了。
活下去,活着才能去承受羞辱,感受痛苦,而不管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不都是他应该受的,应该是承担的吗?
只是,人心原来可以如此冷酷,就算是再大的苦难,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不仁了。
现在,他可以完全漠然地任人踢打踹骂,现在他可以在饿极了的时候,为了延续生命,眼也不眨一下地,一口就把半个脏馒头吃下去。
现在的他,不懂自尊与自爱,不懂志向与理想,只是纯粹地如行尸走肉一般,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吧。
现在的他,甚至麻木地,连痛苦,悲伤,耻辱,无奈都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在众人的讪笑中,站直了身子,摇摇晃晃往外走去。饿了三天了,就算有半只馒头略略充饥,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的。
他略略有些迷茫地想,对了,三天来,游魂也似四下地走,为什么在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听到戏台的方向,有人用悲伤的念白,喊着:“劲节,劲节……”
知道这只是演戏,却还是不由得停住了步伐,不由得一跤坐倒,不由得喝了两口劣酒,不由得心摇神动,伏地不起。
戏台上演得好忠良义士啊,似乎在前生,他就是那个忠正为国,一心想为民请命,为国建功的好官吧?似乎在前世,他付出了那么多,就是指望着有一天,百姓可以太平安乐,不会再有人无家可归,行乞为生,受人白眼,似乎在前生……
然而,原来,他爱国,而国却根本不在乎他。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自以为早就看透,自以为,只需心之所安便别无所求,原来,当灾难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谁也不可能真正心平气和,坦然而受。
他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不辩前路,不知方向,本能地又把那酒壶举起来想喝,倒了半日,才醒悟过来,已经没有酒了。
在前生那些快活畅意的岁月里,在一切美好的回忆中,每一幕都有那个人,他的笑颜,他的傲骨,他与他,一起饮酒谈笑。
最后那一夜并肩月下,那人笑着讨酒喝,而他板着脸拒绝,却在最后一刻许诺,待你归来。与君共醉。
只是,再也没有共醉地时光了。
他是那样爱酒的人,最后的一夜,自己还是不曾让他饮酒。
在前生,他曾笑着答他:“如果你死了,我会代你饮尽天下美酒,我会代你看尽世间美景……”他答应过他,要代替着他。把两个人的精彩活出来,把两个人的生命在一个人身上延续下来。
可是,终究还是失言了。
劲节,劲节,今日的我,已无力饮尽天下美酒。已无能去看天下美景,九泉之下,你当如何骂我失言背信。
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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