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矮胖男子又睁开了眼睛,瞟向精瘦中年,沉声问道:“罗中书,这信笺之中所言,尽数属实么?”
精瘦男子听了,又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叠纸来,恭敬地双手呈给了对方,口中恭声回话道:“东主,龙文以为,丁大人信笺之中所提到的事情应该属实。”
“我这里,也有我与我亲家汪直之间往来的信件,其中汪直也提到过那个毛烈。东主不妨亲自看看。”
矮胖男子将罗龙文手中的纸张取过,渺着独眼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将其与从丁湛那里来的奏折并排铺在桌子上,仔细比对起来。
比对完之后,独眼男子又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罗龙文好似习惯了自己东主的这般做法,在旁边微闭起双目、一言不发。
一时之间,屋子里就只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又过了半晌,屋子里才又出现了其他的声响。
“嘿嘿嘿!”
怪笑声从独眼男子那紧绷着的嘴唇里滑落出来。
“自小聪慧?”
“年方十五便得到钱绪山、王龙溪、唐荆川的联名推崇?”
“改良儒学、堪称天下英才?”
“日后必为天下大才?”
连绵的切齿话音,令一旁的罗龙文听得毛骨悚然!
“天下大才!?”
“他一个毛头小子是天下大才的话,我严世藩严东楼算什么!?”
严世藩的独眼终于睁了开来,迸射出了丝丝的冷意。
“是,我确实是曾经说过,这天下有三个大才:陆炳、杨博和我严东楼。可是,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要为我自己贴金,而是要将那陆炳和杨博作为值得我严世藩亲自打倒、亲自铲除的对象!”
“怎么?底下的那帮愚蠢的家伙是把我那句话看成是尊重英才的意思了么?”
“哦。”
严世藩抓起那张信笺,抖得哗哗作响,边冷声说道:“瞧瞧,那毛烈还魁伟、英姿俊伟?”
“是要与我严世藩的容貌进行对比么?”
严世藩的声音好似是从嗓子深处挣扎着爬出来的一般:“怎么?丁湛是觉得,这个刚刚十五岁的小家伙是必须需要我严世藩亲自动手去铲除的么?”
严世藩突然将还在抖着的奏折撕得稀烂,然后将冒着精光的独眼转向了一边的罗龙文:“罗中书,你来说说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罗龙文扶在椅子扶手上的精瘦手掌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抬起抚向了下巴处的山羊胡须。
稍作沉吟,罗龙文低声说道:“若不是东主慧眼,这封奏折就会传到陛下那里。届时,那丁湛为毛烈扬名的企图就会得逞了。”
“属下是这么想的,这朝廷上上下下的文武官员之中,虽然老阁老和东主都已经是位高权重,而且老阁老和东主已经把一些跳脱得官员们收拾了一番,但是对老阁老和东主心怀不满的官员们还是不少!”
“那些对老阁老和东主心怀不满的官员们,眼看着原来被寄予了他们厚望的陆炳和杨博已经不再轻易出头发话,而钱绪山、王龙溪、唐荆川那些有潜力的官员们纷纷被罢官,现在官场之中已经没有了可以和您两位正面对抗的人物。”
“他们便又想出了这条培养新秀的把戏吧?”
“若是这封奏折没有被东主扣下的话,恐怕他们的企图就会有可能实现了。”
“对于这个毛烈来说,龙文倒是以为东主并不需要大动干戈。虽然那丁湛不知是不是故意隐瞒了毛烈是西番女所生、有着一对碧眼的事实,但是从汪直给我的信件中,却是对毛烈的体貌描述得非常清楚。”
“既然那毛烈有着与色目人相似的碧眼,他就注定不能在我大明官场之中混起什么风浪来。东主不如就将其视若未见罢了。”
严世藩却是摇头道:“不妥!”
说着,严世藩好似是在安抚罗龙文一般地说道:“从你亲家给你的信件中,我知道了那毛烈的父亲和兄长以前为我们赚了不少的银子,也知道毛烈之父曾经与你交情不错、有着一些情分在。”
“但是,毛相、毛明并不是这个毛烈!”
“毛烈此人,本人虽然注定不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但是如果他的才如同丁湛奏折中写的那样的话,却是对我们非常的不利!”
“我们日后的大事,这个毛烈以及毛烈改良的儒学,必须尽早除掉!”
罗龙文身子一抖,惊诧地看向了严世藩,却见严世藩的独眼里闪耀出了决然的神采。
“罗中书,你这就替我写信件给宁波当地那些投靠我们的人他们去下手!”
“其一,把那毛烈改良的儒学定位歪门邪说,予以封禁。若是有书流传出来的话,书收缴烧毁、读了书的人捏造个罪名论处!”
“其二,若是能将那毛烈除掉就除掉,除不掉的话就把他逼出去!”
“我还不信了,他就算再有大才、在没有根基的情况下还能闹出什么来!”
冷汗从脊背处渗出来,使得罗龙文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好像堕入了冰窖,难受非常。
但是,面对着眼前一脸狠厉之色的东主,还不得不拱手应诺道:“好,龙文这就开始拟信。”
89 丁湛大人的愧疚()
深悉严世藩谋划的罗龙文,深知自己已经是踏上了贼船、再无下船的可能,只能是硬着头皮按照严世藩的吩咐来写信,准备等严世藩看过拟好的信件之后就赶着天一放明就快马送出去。
而经过了半个多月的紧张工作,毛烈所要求的工匠们终于被甄选了出来,结果却是令毛烈有些吃惊。
因为破产而无家可归的工匠们的数量,出乎大家的意料。
本来大家预料的是会有一千多名工匠出身的粤帮成员,但是最后甄选核实出来的数量却是将近了三千人!
看着手中的统计纸张,毛烈不禁心中暗想:幸亏自己当时是狠心买下来三十艘广船,要不然的话,还真不好一次性将这么多人运走。
而在银子开路的情况下,汪直也得到了一万左右的原粤帮成员作为徽帮的新加入成员,保证了他那买下的一百二十艘广船的船员。
那一百二十艘广船的船长以及主事之人,自然是从徽帮的老人之中挑选出来的。而这一万名新帮众,则是被打散到了徽帮现在的七百多将近八百艘船只中。
平均每条船上十几名新人,也保证了船只的人手充足以及稳定。
至于毛烈所属那三十条广船的船长、主事、船员们,则是从徽帮中聘请了相应的富有航海经验的老手们。
本来,毛烈是要花钱来进行聘用的,但是在汪直的坚持下,只好欠下了人情。
在甄选结果的时间里,毛烈也没有歇着,而是快马赶到了福建莆田,把卓晚春和林卓两人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夏教成员都带到了广东,共计有三十一人。
这批以卓晚春为首的夏教成员,被毛烈用来安插在每一条广船上,负责照顾和安抚那些工匠们。顺便地,夏教成员们,会在海上航行的日子里,向这些工匠们传播夏教的教义、对这些工匠们进行初步的传教。
至于其他的数千名粤帮成员们,除了大半是广东一带的清白百姓、又有家室产业在当地的,剩下的千余名就是一些有案底罪行之人,这些人都会被官府按罪行论处,或是处刑、或是流放、或是沦为苦力。
而已经死掉的陈思盼和他弟弟陈四,则是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这两人的人头被割下硝制好、与汪柏主笔写就的战报一起送往了北京,作粤帮被剿灭的证据。
又花费了不少银子进行完补给之后,毛烈便上船,率领着载着三千工匠、三十艘广船组成的船队,在莫塔的两艘武装商船护航下,与徽帮一起,浩浩荡荡地返程去了宁波。
一路无话,半月之后,这支由八百多艘巨船组成的庞大船队,便抵达了宁波外海,自然又引得了定海卫将士们的热情欢迎。
船队过于庞大、船型也过于庞大,八百多艘巨船只能是像上次徽帮南下时的样子,落锚停泊在了以距离舟山岛不愿的沥港为中心的海面上。
浙江海道丁湛丁大人,在一个月前得到粤帮被剿灭的消息后就几乎是天天掐算着徽帮大队返回宁波的时间。
由于没有预料到徽帮会在广州那里等人员甄选而拖延了半个月之久,丁湛丁大人在半个月之前就亲自跨海到了舟山定海卫中,准备着为徽帮庆祝的事宜。
当然,每天往返于宁波和舟山的海道船只,可以为丁湛大人及时传递消息,倒也不至于使得丁大人耽误了公务。
庞大的船队刚刚落锚停好,就见从舟山港中驶出了数十条各种小船。
这些小船都是平底的沙船,一眼就能看见装载在船上的大酒坛子,看来是为徽帮船队运送庆功酒的。
丁湛大人也在张四维指挥的陪同下,乘坐定海卫的苍山船到了汪直所在的巨型宝船上面。
等到包括毛烈和莫塔在内的主要人员全部到达之后,丁湛以朝廷官员的身份,向大家表示了衷心的感谢。
就着定海卫送来的美酒佳肴,大家在宝船上热烈庆祝了起来。
只是,心中急切想要回到毛庄的毛烈,却是细心地发现了丁湛大人有意无意间看向自己的眼光中有些闪烁,好像藏着一些事情似的。
有心询问一下,但是现在正在大家觥筹交错的时候,而且丁湛大人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毛烈只好将心中的念头按捺下来,脑中却不禁思考着。
酒席的最后,丁湛大人透露了自己已经写了奏折上报朝廷,将徽帮为朝廷剿灭粤帮的功劳以及为徽帮说情、希望朝廷能够酌情考虑开海互市。
但是,考虑到朝廷决策缓慢拖延的因素,恐怕要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才能得到具体的回复。
汪直等徽帮主要头目们也是对朝廷的情况有些了解,对于丁湛的需要一年以后才能得到是否能开海互市回复的说法表示了理解。
最后,徽帮头目们集体决定,大队人马就不停留在宁波这里了。徽帮准备在协助毛烈完成他的事情后,便趁着粤帮被剿灭、南洋航海已经完全被徽帮接管的大好时机,分舵进行南洋到日本之间的贸易。
散席之后,丁湛大人趁着下船的时候,悄声向毛烈道歉道:“毛公子,我丁某人愧对于你呀!”
毛烈心中一突,问道:“丁大人何出此言?”
丁湛叹声说道:“是丁某人考虑不周,在月前向朝廷举荐公子时,奏折不慎被那严世藩私自扣下。”
“那严世藩心胸狭隘,最听不得别人的才华比他高。”
“而丁某的奏折之中,却是将毛公子夸得天花乱坠,直言公子是我大明的一位天降贤才。”
“结果,丁某的奏折被严世藩扣下看了之后,那严世藩便密令宁波那些投靠严氏父子的官员势族们对公子暗下脏手。”
毛烈不禁一惊,急声问道:“敢问大人,我那毛庄现在情况如何?”
丁湛大人却是安慰毛烈道:“公子还请放心,毛庄暂时无事。”
“宁波府中的官员们,大多或多或少地学习过心学、大多与绪山先生、龙溪先生、荆川先生有交情。而且大多在公子的冠礼仪式上有过一面之交。”
“他们是不会因为严世藩的私下意思而对公子出手、坏了自己的名声。”
“敢对毛庄出手的,也就是一些黑心小吏以及一些势族豪商。”
“只是,毛庄有三位先生的照拂和我们这些官员们的暗中看护,那些对毛庄出手的人都没有落得个好下场。毛庄也暂时没什么事情。”
“可是,我们这些人毕竟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官,对毛庄也是只能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呀。”
“等到那严世藩重视起毛庄的时候,我们可就会承受不住压力了。”
“到时候,毛庄恐怕就会。。。”
90 毛庄出海()
“届时,毛庄定会危若覆巢之卵!”
“毕竟严家大小两位阁老,在大明朝堂之中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滔天之人!我等焉能与其抗衡?”
“所以,必须要未雨绸缪了!”
毛烈接口说道,然后向丁湛躬身一礼:“毛烈多谢丁大人坦言告知。”
“另外,还烦请丁大人与毛烈再回舯楼一趟。毛烈需要将此事也告知汪帮主,以寻求徽帮的帮助。”
丁湛一愣,然后点头应道:“这样也好。毛公子是要退一步海阔天空了,丁某就做个顺水人情,也算为自己积一份福德吧。”
说完,丁湛大人将张四维叫住,也让他陪同一起再回到舯楼,去为自己做个证明。
回到舯楼,毛烈先将从丁湛大人听来的情况向汪直说明了一番。丁湛大人也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详细说了出来。
只是,汪直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道:“这事不大可能吧?”
“要说是地方官员为难汉扬的话,汪某还有些相信。那严东楼严小阁老怎么会凭空来为难汉扬你这个平头百姓呢?”
“我王某人虽然没有与那严家父子见过面,但是通过罗龙文之手,也算是打过了几次交道的。感觉严家父子并不像你们说的那般心胸狭窄啊。”
毛烈见汪直如此,也不着急,只是摇着头说道:“此事,只能是信其有而不能信其无。”
“那些无故上门来进行挑衅寻事的人们,若说是背后无人指点指挥,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们无视我毛家与浙江一地官员的良好关系而铤而走险,背后一定有着能够压制浙江官场的存在。”
“就算不是严家父子,也必定会有级别不低的大官撑腰。”
丁湛一听,争辩道:“这事,除了严世藩严东楼,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着想!”
“汪帮主是不知,那严东楼虽然有些才名、但却是写青词揣摩皇帝心意的小才。而且,他的那些才名也都是那些捧严家父子臭脚、想要搭上严家权势的苟且小人们传扬起来的。在我大明的官场之中,稍微有些耳目的都知道那严世藩实际上是一个心胸狭窄、喜怒无常的无赖小人!”
汪直却是摇头道:“丁湛大人可是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那些到毛庄寻衅的人都是严家指派的么?”
丁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自然是没有证据的。那严家父子都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岂能留下这样的证据来给政敌们把柄?”
汪直说道:“既然没有证据,那就不能证明确实是严家父子所为。也或许是其他人所为,而传出流言栽赃陷害严家父子也不一定啊。”
毛烈心中暗叹,这汪直果然就如同系统里的记载一般重信,不光是自己对别人守信、也比较容易地相信他人。
“不管是谁指使人到毛庄寻衅,对于毛庄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毛烈断言道:“毛庄本来就因为我毛烈没有功名而显得有些违制的地方。现在前来寻衅的人,还是一些豪商势族,没有从这一点上来对毛庄进行挑事。毛庄因此而能暂时抗住。”
“一旦那些豪商势族们寻衅不成的话,后面来的人可就极有可能是官方之人了。到时候,官方之人以毛庄违制来说事的话,恐怕就没有人能护得住毛庄了。”
“到时,我毛烈孑然一身,自然是自由来去。可是毛庄之中数千百姓,可就没有什么好的结果可言了。”
“到那个时候,我毛庄数千百姓,必然又会落入凄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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