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头一眯眼:小子大半个月不过拉?
不过拉。呈您吉言,不用到年底,今开始我就喝西北风了。
你别话里有话,熟归熟,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不过我也没说让你利马就垫啊。拿回去拿回去。
我特不解地看着他,老狐狸今转性拉?
今一大早啊,已经有人送钱来了。
啊?我的心立刻漏跳了半拍。
张头拿过不锈钢双层保温杯来,吹了吹,嘬口茶,闭上眼,嘴里努来努去,过了会努出一茶叶梗来。我顶见不得这个,每次看到都觉得嗓子痒痒。因为通常这接下来,就是要直接开演电视书场剧场版了。
果然。张头两眼一张,这就要来劲。
一男的,说是昨天坐你车你没收钱就走了,这不,什么都没留,人连车号也没记,昨天溜溜地找了一天,说是把城里所有的出租车公司都问了个底朝天,有没有个叫王炮的,最后找到总公司才知道我们这有这么一号。我说王炮,平常不宰客不拒载不故意绕弯路我夸你是个好同志,可你拉着人满城乱跑你不收钱我就要批评你了。你想干吗?雷峰二世啊?都象你这样我们这公司还开不开,都象你这样出租车市场的秩序不全乱套了还怎么保持良性竞争啊?都象你这样咱们分公司在总公司那份额完不成大家拿不到年终奖回头老婆孩子全上你家坐着济济一堂开新年茶话会从初一一直开到正月十五你是不是就想这样?啊?
张头,那什么,快看,彩虹!
哪儿?张头四下转头。
唉,今失手了没闪开,抹了把脸上的吐沫星子,我这悔啊,肠子断成好几根。
我何尝是不想收钱啊我,这不就是当时心太慌,没想周全,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劲嘛。否则肯定户口本上有的资料我一准全留给他们了,户口本上没有的我也他妈留。而且离开他们家院子这一阵乱开,再想找回去我可就不知道路了。昨天晚上还想着,这盼星星盼月亮,要想等到这笔钱可真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没想到今就送上门来了算他们有良心。
老张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拍在我的钱上:那,还留了封信给你,快点连你这臭钱一起拿走。这么一会儿功夫隔着就快熏我两跟头了,我们家酽了一年的咸鱼都没这么臭。
信是这样的:
王炮:昨天不知道为什么你走的那么匆忙,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如果只是因为不好意思,那应该不好意思的也不是你。司机的职位你考虑一下。一个月之内得定下来。附上我们俩的名片,随便找谁都行,希望你和我们保持联系。陈向阳。
我拿着两张名片翻过来复过去看了几遍。高总头回递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正眼瞧。
看不出他俩年纪挺轻,竟然是大地联合股份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这个企业太出名了,主街太平大道的巨副广告牌每隔200米就一个立桩。天天拉人走上好几遍,太熟了。是个好地方,去那上班不知道多少人想进进不去呢。但是,一想到天天和他们俩打照面,我就不明所以地不太愿意去多想。不愿去多想,那我还怎么继续往下考虑呢?
别扭,说不出的别扭。
一整天在车上我都浑身难受。抓耳挠腮晃头扭脖,搞的后面的女乘客偷偷咬耳朵:老公,我估计这车不干净,你看这师傅这样,别是染上跳蚤了,咱们还是前面就赶紧换地铁吧。
到点回公司交完车。立刻操起电话打到老猴家。
喂,快点出来,今我请你吃饭。
对不起,他不在家。请问您哪位啊?
啊,我王炮,他发小,嫂子是吧?
那边扑哧一声乐了,不是,我们只是朋友。东捷今天好象有饭局了。
噢,那算了,让他得空给我回一电话吧。谢谢您。
挂了电话。想,朋友这个词可真好,简直可以囊括一切关系。那我和高陈二人,算不算是朋友呢?靠,怎么又想这上面去了。
一晃就到了月底。
这个月我排除杂念气运丹田集中火力勤奋工作,本月该完成的份额栏里首次出现了鲜明的大红勾。
张头很高兴:王炮啊,看来这响鼓还要重锤敲,上次的批评教育还是很管用的啊,你看你工作面貌焕然一新。前段日子有人传小道消息说你要跳槽,我当时就表示这不可能。干的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就专有那些个小人来泼冷水扇阴风。
说得我心头一颤:张头,又到月底了您看。
知道,老规矩,你拿车去用吧,帮我给大妈带个好啊。
去会计科领完钱我就开着车去了大卖场。左一趟右一趟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东西,生活用品药还有吃的用的。然后就直接开回家。
家是四合院里很小的一间屋,日子太久了,瓦都破了,到处生着霉,光线太差,进屋就得开灯。
妈,我又送东西来了。
妈,我给你搬屋里啊。都放在老地方。E2B1F00B56CE78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妈,这月工资。
炮子,这词只有我妈不会喊错。我妈说,炮子,钱和东西你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啊?我停下手里的忙活,愣住了。
我妈说,前几天你不是才让小捷给送的吗?
7
驮着东西我又上老猴家了,真折腾人啊。
在楼下停好车,我就拉开嗓子喊了起来:侯东捷!侯东捷!
这么多东西我要一人搬上四楼得跑多少趟啊。
嚎了一会儿,老猴家没动静,别的阳台上却冒出好几老位来,这个问:哎,废报纸收吗?那个问:小伙子,有你这么大晚上来这锵菜刀的吗?
最近的公共电话也隔着两条街口。这按说不给停车,我这犯难。我这人就是想到那走到那,按大家的话讲叫非常之没计划性。上别人家前从来不知道先打个电话什么的。都以为别人和我一样,平常两点一线下了班就在家蹲着。
绕着老猴家楼下的大树走了两圈,吸口气,我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小助跑,以时速40公里往公共电话那奔去。
才跑到一半我就身体后仰两脚急刹车,鞋底擦出一溜灿烂的火花。
老猴正迎面骑冲过来,差点就来了个天煞之火星撞地球。
单脚支地一手捏闸一手夹着烟的老猴看着我挺纳闷:胖子,这一头汗大晚上锻炼呢?从你那跑到我这片远了点吧?
少废话,你现在挺忙啊你。我边喘边说:上次叫你给我回一电话,等到现在也没音。
你什么时候叫我回了?
啊?就上回,你媳妇没和你说啊?
没。老猴没好气的:告你,那不是我媳妇。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猴往后一歪头,我就叉腿跨坐在后座上,太矮,膝盖弯成90度脚还拖地面上。其实还没腿着舒服呢。
老猴前面晃晃悠悠地骑着:后来你也没来蹭我嘛,良心发现了?
不是,人第二天就把钱给我送回来了。我打电话也就是想告你一声。要说这世界上还真是善良的人多啊。
老猴奥了一声。然后就半天没言语。
过了会我想了想说:我说猴啊,你怎么不告我一声就给我妈送东西了呀。
你送我送还不一样。
……那,那哪成啊,别说我现在问题解决了,就真困难让你送,算那出啊。
前面一阵沉默。
我接着说:再说你也不宽绰,你这不让我心里过不去吗你?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老猴忽然说,胖子,你记不记得小时侯我就老这么驮着你在胡同里乱窜。这一眨眼都这么多年了。
是啊,是啊。我也挺感慨。
过了会,老猴也感慨了:你看那时候驮着你可真是身轻如燕啊,现在比驮了两煤气罐还打秤。
打开后备箱,老猴锁完车也过来了。
别愣着,动手啊。我说。
动手?怎么动?老猴有点木。
我懒的给你在这磨牙,手脚快当点,这好多速冻的,得放冰箱里不然都化了。
还放冰箱里?老猴狐疑地看着我忽然大声说:我说胖子,你这是碎了谁啊,几个大白口袋,还要放冰箱。
操!你丫给我小声点,瞎吵吵什么,小心给我把带箍的都招来。
我瞪着老猴:这是我给我妈置备的东西,本来都拉家去了,我妈说你前些日子才送过,她一缺牙老太太哪吃的了双份啊,这不又让我给你拉来了。
探了半边身子在后备箱里的老猴猛抬头,光一声就撞车盖上了。
哎你倒是慢着点啊?撞哪了?我一手抬着车盖一手拉转他。
老猴捂着头看地面。光抽气不说话。
怎么拉?撞哪啦我看看。
老猴一把甩掉我的手,看了我一眼,拎起好几袋东西拔脚就上楼了。
嘿,你拿眼瞪我干吗,不就是撞头了吗?自己撞的还怪上我了。这小孩真凶。我嘟囔着拎着剩下的袋子盖好后车盖也跟上楼。
老猴摸黑开了门。
一进去,我就傻眼了。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翻出来的东西,就象遭过劫。
要说还是我反应迅速,当机立断,态度沉着:老猴,保护现场,赶快拨打110。老猴,夷,老猴你人呢?
我扭头四顾两条腿却象焊住了,站在一堆凌乱的衣物被子中,不敢迈动一步。我怕踩乱了脚印啊。
这呢。老猴在厨房翻箱倒柜。
哎呀,你怎么能乱动呢你,会破坏指纹的。我替他急死。
这位倒好,大踏步走到我跟前:想什么呢你。我自个的家我怎么不能乱动。打上礼拜就这样了,看不惯别看。他弯腰接过我手里的袋子又拱进厨房。
噢,我明白了。我拉着长音恍然大悟,跟到厨房门边:和嫂子在家玩大闹天宫呢。
老猴手脚麻利地把冰箱里的东西全拿出来,把我带来的冷冻食品吭哧吭哧全放进去。
掰了。他的声音在冷藏箱里闷声闷气地传出。
啊?又掰了。
冷藏箱里没动静。
我抓抓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属于别人自个的事,再好的哥们也不便发表意见。憋了半天,街道妇联兼职干事居委会业余大妈的本性再度发作,不咸不淡两不得罪的套话不听使唤地往外冒:哎呀,你看你谈一个掰一个这多不好啊,知道的说你精致但求一旦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狗熊脾气没长性整个一非恒定气压呢。你为什么呀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能伏个软……。
老猴干活间中探出头来,打断我:我这有人了。他指着心口。
啊?又有了?
他又钻了进去,低低地传出一声:早有了。
8
这个夜晚有点凉。
风从降到一半的车窗里吹进来,很快,原来汗哒哒粘在身上的衬衣就和身体有了间隙,给吹得一会象面鼓一会象片帆。
我肝火仍然很旺。
没法不生气。上人家被撵出来扒着防盗门一通猛摇象犯人似的喊着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搁谁谁火大。
好你个侯东捷,有种你丫一辈子别跟我玩!
打小一吵架,这小子就对整条胡同的小孩发话:告你们从今起谁和王胖子玩谁叛徒。所以,撞马就我一人左手拉右裤脚,拐起膝盖所向无敌。那是,逮谁谁跑。我这没劲,一问都说:老猴说谁都不许跟你玩,我滋要是被你撞上我就是一叛徒。难怪都撒丫子,老猴当时是胡同天王啊。我就每次都冲到老猴面前发狠,台词手势都一样,就是左手掐腰伸右手出食指作恶狠狠的茶壶状:有种你丫一辈子别跟我玩!
这种局面一直到新一代胡同串子的孩子王出来才结束。但那时候我们早大了,早就改玩别的了。就这句狠话流传了下来,成了我每次拿他没辙时唯一能放的马后炮。
但今天,今天老猴可真他妈邪行。
不就是我把他送到我妈那的钱原封不动地给他拿了回来吗?这也值当他勃然变色。
两大老爷们为了几个钱推来搡去,难看不难看。
我知道他好心帮忙,可我难关一过过来还人情的时候,按常理不是应该演一出好借好还的戏码吗?就要送客也该端个茶什么的,怎么到他这给我改扫地出门了。
不,扫地出门都是客气的。这小子是直接拿脚把我给踹出去的。
想起来我这气,主要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这还得了?
当时我整个人抠在防盗门上气急败坏的造型象一只刚被关进笼子里的猩猩,使劲砸门。一边吼:侯东捷,你敢踹我出来,我就敢再踹门进去。
老猴在里面冷笑:你踹下试试看,不怕老实告诉你,我就专为你装的防盗门。
我当然试过了,防盗门不锈钢栅栏之间刚够伸手,不够伸腿。不然我还砸门?哪有这么客气的。
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
我抓着不锈钢杆子把整扇门晃的钪哩钪啷乱响。足晃了10来分钟。
叭,门开了。不过不是老猴家,是对门。
我一扭脸。探身出来一老头,鼻梁上挂着老花镜,脖子拧着,眼睛从眼镜上面研究性地看着我说:呦,又换了一个,上个礼拜在这晃门的不是你。你们公司可真够敬业的,大晚上的还在这检测防盗门质量。
恩,那什么…对!没错。我说:您可瞅准了,我们这个牌子的在同类型产品中最结实了。您看我这样踹(我前踢,门桄榔一声)再这样踹(我侧踢,又是桄榔一声)哪怕是这样踹(180度后旋踢,这下地动山摇,墙皮掉下老一大块来)…经过这样的强度测试,它都依然完好无损…
好!老头简直要鼓掌了,然后忽然拉下脸来厉声说:可你们白天干吗了?再这么折腾影响左邻右居的我一准到消协去投诉你们!
叭,门给拍上了。D0E2EB261BCA0F00746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也闹够了,死盯着毫无动静的老猴家。要是眼睛能放箭,他这门板上早给我扎成蜂窝煤了。
就这么铩羽而归。
回到宿舍,我就找了条被单把脏衣服打了个大包袱,象古代要出远门的侠客一样在肩膀上打斜扎好。把碱皂丢进脸盆里,抱着就摔门奔盥洗室去了。
经过走廊,打算去上厕所的和打算去刷牙洗脸的一看见我这杀气腾腾的架势就自动散开,或奔走相告,或深吸肚皮把自己当成墙画一样给我自动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小声说着:快走,瞧见没,又有谁惹了王胖子了,呆会丫发作起来,死伤无眼啊!
我滋当是没听见,昂首向前,抗着个硕大的包袱卷胜似闲庭信步。
恩,前面有个黑影正挡在路口。
是谁这么不长眼,没看到哥哥头顶上昭然若揭的一片负热带高压吗?
我大踏步走过去。走廊顶上的灯光越来越亮,这人脸上的光线也越来越清晰。
走到跟前,我就愣住了。
这个正在看着我微微笑着的人。
陈向阳。
我从来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居然还有第二个愿意帮我搓衣服的人。
这个人居然还是个男人。
看着陈向阳撸着袖子二话不说的闷头干活儿,我心里真是老大过意不去。刚才在老猴那遭受不平等待遇的闲气忘了个精光,就顾琢磨该和陈向阳说什么了。
恩哼。我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