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自石壁转角处骑了出来,为首者一身紫色袍甲,眉飞入鬓,口角含笑,容貌甚是清雅。
戚少商瞳孔骤然收缩。飞骑将军秦飞轻。
顾惜朝竟是料错了。
飞骑黑甲隶属禁卫军,三代均由外戚秦家统率,专处理皇家事务,数十年来恩宠不衰,俨然皇家近侍的派头。戚少商近年来听到不少关于飞骑将军的传说,多半是说此人如何彪悍毒辣来去如风,心道不知是怎样阴桀可憎的人物。但此时瞧来,一群戎装中,那秦飞轻轻裘缓带,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竟是极为儒雅。戚少商眼珠一转,念头方起,身体却突然一僵,紧紧盯住紫衣将领身旁挽弓欲射的大汉。
那大汉黑衣疤面,手中巨弓几乎与他身长相仿,满如圆月,弦上白羽银夭反射着妖异的光芒,蛇信般锁住他的咽喉。那双手,青筋崩现,稳定异常,令身经百战的戚少商竟也生出一股不敢力敌的恐惧。
河岸上那风疾电掣的一箭。他的眼神就凌厉起来。
“秦将军果然厉害,竟舍了铁甲只率近卫赶来,难道料定惜朝必定此路?”
顾惜朝声音如流水般清澈,纵有意外却也听不出来。
“本来不知。但我一听有顾公子同行,便想你们会走此路。”秦飞轻气度雍容的踱出来,更像一个青年文士,只有轻抿的薄唇,显得颇善决断。
“哦?”
“顾公子剑走偏锋,喜好险中求胜,秦某倒也听说过。”秦飞轻微一示意,那持弓的大汉放下巨弓,轻哼一声,与戚少商互瞪一眼,都是十分的戒备。
顾惜朝微一点头,“知己知彼,在下佩服。”
“听我手下说,顾公子临危不乱,戚大侠剑法如神。对于两位这样的人物,秦某也不想多方留难。” 紫衣将军十二分温柔惬意的一拍掌,“若能一柱香内破了我的天罗地网,天高任鸟飞。”
顾惜朝目光闪动,“想不到今日竟有机会见识飞骑军纵横无敌的阵法。”
秦飞轻一笑,“我的任务只是捉拿莫言笑,他既死,我便意兴阑珊。拿你们,只是慰劳飞骑军一场马蹄翻飞。”他目光一闪,向戚少商笑道,“戚大侠莫要瞪我,那伏击莫言笑的火药,却不是我设下的。”他傲然一笑,“我秦飞轻要拿的人,犯得着使那般手段么?”
顾惜朝仰首笑道,“秦将军果然英豪人物。一言为定。”
秦飞轻转首微笑,“顾公子也确是人才风流,少了你,天地间定会少了三分生色!”
两个人客客气气的说着话,像是出来踏青的世家公子般,谈笑间全无半分火气,却是针锋相对。
戚少商怒瞪了顾惜朝一眼,这人简直是个祸头子,天下谁不知天罗地网的厉害,他倒应承得轻松。
只见十六个黑甲兵从秦飞轻身后走了出来,手上金光闪闪,竟是举着四张巨大的铜网。四网十六人以八卦步法交替包抄过来,分明是要将二人一网成擒。
戚少商一眼望去便倒吸一口冷气,扯着顾惜朝轻退一步,四张网更逼得近了,近得可以清楚看清网上那纵横交错的倒钩利刺,在阳光下耀耀生辉。若是硬行突围,只怕被缠一下,从头到脚都要被扒下一层皮来。
那十六人眼看武功也不甚高,多走几步,已被顾惜朝看出阵眼所在,轻轻一指,戚少商不敢大意,长剑一挑,疾刺向那名黑甲兵的手腕。
却见那几个黑甲兵身形交错,铜丝网一番轮转,金属鸣响。剑势被铜网一绞就落空,二人大骇之下再退一步,背后沙石乱响,已是绝壁飞崖退无可退。
顾惜朝原也不指望一剑就能奏效,但见那几个黑甲兵避让之间,步法熟练,身形密实,全无可乘之机,皱了皱眉,也不禁长叹:果然天罗地网。
秦飞轻微微一笑,看著罗网渐渐逼近崖边二人,神情自若道:“顾公子谬赞了……”语声未落,形势突转,一道青影一闪,引起连串金属敲撞声。急促的剑光带着风雷之声呼卷而至,铜丝与剑身摩擦尖锐剌耳,嗖嗖数声,人影落定。
秦飞轻一挑剑眉,戚顾二人已站在网外,黑甲兵被点倒了九个,其余也是神色张惶,一脸迷惘,显然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众人只觉目眩神迷,竟未看出二人何以脱困。秦飞轻凌厉的目光落到了顾惜朝的左手。那只隐隐可透出阳光的掌间,正捉著一张铜丝网,暗锈一样的血色,缓缓沿著倒钩滚落金色的网身,与苍白修长的手指一映,晕出难以言说的光泽。
“……顾公子果然高明。”秦飞轻双眸眯起,缓缓说道。
天罗地网以罕见的冰蚕丝混着铜汁织就,遍布利刃,刀剑难伤。一般人一击无效下,都会以静制动等候良机,或是期望先制住执网之人。而顾惜朝却是在瞬间先自伤破网,戚少商再隔网制人。自然一举奏效。
此破法说来简单,但是……紫袍将军眉头挑得更高,鄙帚尚且自珍,何况一只高傲的凤凰?!
顾惜朝双眸含笑:“……我若是将军,下次,需得在倒钩上下毒才是。”
秦飞轻拊掌轻叹:“倒忘了顾公子才是大行家,飞轻承教了。”
一行人马退去时也像来时一般细雨无声。
秦飞轻固然是言出如山,黑甲轻骑却也是来去如风进退自如,顾戚二人对视一眼,均是大感佩服。顾惜朝心中念头如电急转,想的是对方突然退兵有何深意……戚少商却突然握住他的左手。
下意识的想收回,却被他牢牢握住伤处,一痛之下,也就不再挣扎。翻过掌来,已是一片血迹斑斑,深的伤痕是被倒钩利刃卷开,细长的则是被铜丝所割裂。几处皮翻肉绽,深可见骨。
戚少商抿唇,抬眼看了下他,目中既无关切也无嘲讽,只是平淡的一眼。顾惜朝哼了哼,撇开脸去,任他摸出一把匕首,去挑伤痕里残留的倒钩余刺。
那匕首带着极幽冷的青光,一闪,便挑出断刺两枚。痛意深入骨髓,手掌微微一颤,却仍蹙了眉头一味的隐忍。
良久才听到“嘶”的一声轻响,戚少商已从衣袖上扯下一条长布,身上无药敷伤,只能草草裹上止血。
“戚少商……”
“嗯?”头也不抬。
“干嘛是撕我的衣服……”
“你的袖子宽。”
“………”
“………”
“纹银二十两。”
“你还不如去抢。”
“………”
“………”
“这……我的匕首……怎么在你这?”
“哼,某年在生杀大帐的横匾上捡的。”咬牙,怒,“你还好意思问。”
“………”
“………”
山间籁籁流光,一日却又已过了。
13。故园楼上 芳草斜阳
这天底下,最美的,莫过于苏杭。最富有的,莫过于湖广。最繁华的,莫过于京师。
最繁华的京师最美的是什么?一定会有人答你,是京郊无相山层林尽染的枫叶。
温千红温大小姐坐在离无相山五里路的小茶寮里喝茶,她很得意,年不过双华,一手舞柳回风剑已经颇见火候,从昨天踏出京师开始,她已经出手打发三票想跟她搭话的轻薄子弟。
温家堡四小姐初初踏入江湖,只觉秋风送爽,落花飘香,特别的心旷神怡。她一高兴,出手打发的银子也就多些,茶小二的话也就多些,何况,这姑娘看起来一张小脸秀美异常,甜甜一笑时凭生出几分极媚的神态,小二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
红叶将红未红,踏青赏秋的京城人氏,来得特别的早,特别的多,只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无相山出了事,里里外外已封了好几天的山。
“可不,姑娘,今天早上才通关放行。早来一会你就能看到,那一拔一拔的黑甲军啊,要多雄壮有多雄壮。”
温千红又含笑的看了他一眼,那小二手就抖了起来,不小心沉重的铜壶砸到脚背上,痛得他哇哇乱叫。心中得意至极的温大小姐怕自己忍不住会笑出声来,故作镇定的扭转头,往青山处望去。
她这一转头,几乎就移不开眼。
晨光微曦中,两个人穿过薄雾,往茶寮走来。前头那人宽肩窄腰,神情潇洒不羁,漆黑浓眉下,一双眼晴亮得像白日飞星,颇见英气。只是不大的年龄,两鬓竟有星霜,平添了几分沧桑沉痛。
他左手握了一把花纹古朴的长剑,阔步而行,走了几步,又似乎想起什么,脸上的神情似不耐,又似忍耐,终于还是停下来,等着另一人缓步跟上来。
后面那人却是一个书生,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素袍,身形瘦削,容颜清秀。似乎大病初愈,脸色白皙,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温千红一看到他,就想起了一句诗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下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个剑客,这个书生,分明就长得像两棵芳草。
于是温千红温大姑娘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两个人进了棚来,坐定了,温大小姐还在盯着人家看。青衫书生倒没什么,那浓眉大眼的男子却转过头来对他一笑。
温大小姐再怎么大胆,也到底还是大姑娘,脸上一红,逼得自己转过头去。却听见茶寮中另外数桌十几人,聚在一起,都在鼓吹那无相山大相国寺里的奇事。
“……却说那顾惜朝,武功极高,乃权相之婿,三年前曾掀起腥风血雪,后来失了踪,不知昨怎么就在大相国寺住持的饮食中下了剧毒,一到半夜,他飞进寺门,那杀了一地的人啊,一见住持大师,就见银光一闪,一件暗器飞了出来……你们道那是什么?”
“什么?”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柄银铸的斧头。据说是此人的绝招,叫神哭小斧,见人砍人,见佛砍佛。”说话的人唾沫飞溅,手舞足蹈,直如同自己亲见,还与那顾惜朝过了两三百招。
“听说这件事上动天听,连六扇门都插不上手,直接交给了黑甲军和江陵神捕。那么都是什么人啊,手操生死大权的,不必过堂就可以直接杀了。”
温千红听得大奇,不禁问,“那贼子到底长了什么样?”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茶寮里顿时炸开了锅,一溜人都抢着回话。
“说起那杀人无数的顾惜朝,那可不得了。此人身高过丈,腰圆臂粗,眼若铜铃,青面獠牙……”这是茶寮掌柜的回答。
“此人力大无穷,粗皮糙肉,一吼五雷震动……”这是茶小二的回答。
“此人额下青须如针扎,掌中一柄遇佛斩佛遇魔斩魔的鬼头刀……”这是偷偷下山闲逛的小和尚的回答。
“不对,此人的武器是把开山斧,能呼风唤雨,瑞气千条……”这是路人甲。
“你才不对,我听说那人惯用一把长剑,每杀一人,皆涂血其上,全剑已呈紫黑色……”路人乙补充。
“……”
“……”
温千红越听越是奇怪,这到底说的是恶人呢?
还是妖怪?
她正要拍案而起,耳中突然传来喷茶之声。一侧目,就看见邻桌刚刚那还龙形虎步的英气男子,已趴倒在桌子上捧腹狂笑。一口茶喷得旁边的茶小二目瞪口呆,那青衫书生呆了半晌,微微苦笑,掏出块碎银子丢在桌上,一闪身就走了出去。
狂笑的男子一边追上去,一边还好像在擦眼泪,“喛,你走慢一点,你的那个什么什么大刀,给我瞧瞧……”
温千红看见那人唇边的苦笑,就呆了一下,等到她回过神来追出去。那二人三转两转,像来时一般在薄雾中瞬间走得不见。
隐环路的天形大道曾在京中赫赫有名。
长街中最里间的大宅,便是当年权相居所,来往官员曾是川流不息。如今大厦既倾,不过三年光阴,便落得朱门破败,只有门前两尊石狮,虽然头上长了荒草,但从其空洞的眼中,依稀可看出当年的尊荣无比,香车宝马月上银妆。
“喂,你呆在这楼里不要乱走动,我去找铁手来接你。”他跟着那人七拐八拐走到这里来,已大感不妥。但现在还不知京里局势到底如何,也不能擅自就将这个在逃的人犯堂而皇之的带回六扇门。
那人恍若未闻,直往窗外望去。
时值初秋,已无人迹的园子破败自不必说,庭中却有一株影树开得正盛,夕阳照在上面,烈烈如焚。顾惜朝看着那树,却是瞧得痴了。
戚少商已知这幢小楼多半是他与傅晚晴的故居,想到他们自成亲后,少有半分愉悦欢颜,最后一个一死以谢天下,一个为此疯颠数载,也不觉有些黯然。
顾惜朝却是想起那日,也是个秋日傍晚,那株影树也是开得极繁,他才新婚第二日,就接到相爷的命令,在花树下与爱妻告别。他说,晚晴,必有一天我会配得上你。
他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楼内遍布尘烟,一片落红零乱的飘落在书案上,那上面,还放着一本诗集。他惶惶然就伸出手去,拂过花瓣,信手翻开,里面夹着的一页书签,却正是自己亲手所抄的一阙“长亭怨慢”。那书眉上,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两个字,“惜朝”。
他心头巨痛,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手中紧紧攥着那一纸素笺,掌心竟沁出冷汗来。他仰起头,胸中烦闷,只想嘶声吼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恍惚中,似乎有人握住他的肩大声喝叫,“顾惜朝,你又疯了么?”疯了?不,他没疯,他只是痛。回身一掌扫去,却没有半分力度,被人扭了双臂,一掌反击在他背心处,一股热力传来。顾惜朝只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如同生着大病一般,心头灼热滚烫,耳中嗡嗡回响着微鸣。
窗外落花缤纷,风一吹,簌簌有声。
他知道自己在作梦。
同样的一幕,同样的情景,三年里的无数个夜里他重温过无数次。
同以往每一次的开始相同,梦里,他倚在门口,看著女子梳妆。
脂粉的香气他是熟悉的。不过那阵暗香袭人的花粉,却不是少时闻腻的那种恼人的廉价的浓浓艳艳的紫檀香,而是梅花的香气,带着三分甜意,七分幽凉。想必是教人在花盛时便摘了下来,剪去花蒂,灌入三分珍珠一分胡粉慢慢和匀,一蒸三磨,用小寒绢绞汁晒干后,再蒸取汁,如此重复三次,再加入半分玉簪花,始有了这幽幽的冷香,稍稍扑了,便是一室绮靡。他去水粉店取回的时候,那掌柜就极得意的告诉他,若不是相府千金出阁,他也舍不得这得之不易的玉寒香。
女子就坐在花窗前上妆。她平日里素妆淡裹,水墨眉目,不着脂粉就已是极美。如今她对着菱花镜,细细抹了胭脂,送来的成套妆品都用上,镜里,那桃花般的容颜遇到他炙热迷茫的眼光,红了一红,仿佛湛蓝天空下的千红纷飞,浓艳到了极致也清丽到了极致。
他痴痴地瞧着,想起女子即将嫁与自己为妻,心中无尽喜乐。他想,从此他要效那京兆画眉,痛惜内子。一生一世。
拿起红艳华美的吉服,女子欢欢喜喜的回眸,“惜朝,我穿这好看吗?”
他心中就那样毫无预警的一痛。她手里的红,铺天盖地的,浓艳得像血一般。她脸上的胭脂,在这无限喜乐无限惊怖的大红中,也慢慢褪了艳色。
他痛得连呼吸都为之停顿。
每次梦到这里,他便要挣扎着醒来,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问: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