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有人说,这个走到那里都带来血腥和杀戮的疯子,也快要死了。
众口烁金成泥砂。
他只有夜夜站在这里,若远似近的,看着医官们眉间的忧色,听着他昼夜辗转的呼吸。
沉苛着,生命仿佛只有一线。
寂寂冬夜,风霜雪凉。
昨夜铁手也来了,清晨才跨出房门,拍了拍他的肩。
“他会没事,说不定用不了几天,他又能提剑追在你后面喊打喊杀了。”
铁手无疑是一个很妙的人。就像他会在危急时刻舍身去救雷鸣,就像他居然会随身带了一把银色的小斧头……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的弧线有点微苦。
突然很怀念那略带讥诮的笑,薄薄的,如刀锋的凉,一任冷峻的蹄声,惊断人间喝叱,踏破乱世繁华。
狠狠地,恨恨地,“戚少商,你怎么还不死。”
那么,生机勃勃地鲜活。
连绵的咳声突然沉寂下去。
夜像死了一样。
他眼角跳了一跳,功运于耳,凝神,听到细细的喘息声,方松了口气。几日来有过这样无数惊惧的刹那,他仍然觉得疲倦。这覆灭了风流的王权,还要几多血肉白骨才能填满?
他只能,静静地站在这里。
等着——
生命中的温暖或是寒凉。
顾惜朝在做梦。
第一次,梦里,没有风沙呜咽,没有血飞火燃,没有嫁衣红袖和一把剑的惊茫。
他在连日的杀戮後,只梦见一头白鹰,爪间抓了一只青鸟,飞扑而去。
他不知应当追逐,还是勾留。
那只鹰,在苍穹上,越飞越远——
心房似有一块缺失,没有什么可以填补,又不知怎样掩饰的空落……
睁开眼睛,一炉沉沉的香,晕出一屋薄雾。
那香,蜿蜒成一条细细的蛇,扭动着,在他身体里四处游戈,像镇定痛楚的极品圣药,抚平了胸口处的凌乱纠葛,将彼此缠乱已久的精气脉络归於最初的平和。
他慢慢握了握拳,生命的力量正缓缓地,一点一滴地回到身体里。
这几日服下的药——那药丸带著妖冶的斑斑锈气,仿佛吃下去,能重筑人的血肉,一寸一寸,把腐败的肉身更替。他微笑着,有点冰冷。
这个夜里,有月光。
他脸上浮出一个飘忽的笑,低声喃喃了数语,翻身下床,推开了窗。
繁华过后是荒芜。
总有明月故人稀。
偌大京华,月白如镜,梦似空华。
他的眼里竟有十里东风,将他高拔的身影及背后的月光剖成两半。
难得的,九现神龙穿了一件白袍,神情坦定自若,凛凛眉目犹如山水相逢。
窗内的人只着了一件月白中衣。夜风起而层林翻。
默默的,两色白,像是在为某段逝去的风流祭奠。
他步出门外,看他如大鹏般飞旋直下,朦朦中,想起那只鹰——
“你……”
“你——”
一字出口,齐齐收住,俱是一笑。
卞河的水被引入王府,再直直地淌出去,泻出一城渺茫又无声的繁华。
戚少商打量的神情有几分欣喜,眉目隐隐生辉。但也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同他一齐眺望这流川的尽头,一如眺望无尽的过往。
他仿佛从未这样接近过顾惜朝,就是西湖急雨的那一夜也不曾。那时他纠葛于惊天的阴谋重重的心事,疲于奔命。
现在想来,原来定数如此。
“多谢你在铁血大牢里留下了雪腴斋那几人的命,总算有人将他的骨灰带回江南。”
他惊疑自己出口的,竟是不相干的事情。
顾惜朝微仰起头。
雨夜飞花,寥落数子,天地为局,江山为盘。
纵横鏊战的对手已逝去,如今对月一声轻叹——
如斯寂寞。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戚少商看着他的神情由寥落转向微茫。
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若不是那女子的引颈一剑——他年青的生命是否也会被这样献上祭台,与荣华和野心一起腐烂?
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激动,有什么,在血脉里,突突地跳着。
他莽然地,沉着地,诚挚地,略有疑迟地——
“你——可肯随着我去……”
你,可肯随着我去?从此天辽地阔,饮马湖川。避天下风云,做红尘醉客。
他侧过头,看着他,半晌,挑出一抹笑。清浅而寒薄。
你呢?你可肯陪我去——踏过血火,沙场逐鹿,冷对苍生,笑看浮屠?
戚少商重重地,垂下了头,垂下了眼。
半晌才哑声道,“郓王心机缜密绝非善辈——”
“我知道。”他悠悠地,“蔡京不如他韬光养晦,太子不如他心狠手辣。素日看他清贵宽和,其实他这府邸,哪里是园子,根本就是坟场。”
他轻声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颠来倒去,算计人心。”
戚少商重重一震,半晌,才哑声道,“那晚,炮打灯中——”
“大当家不必介怀,我知你是不想我第二日涉险,才会有那壶雾飞花。并不知桥下有雷家堡的伏兵。”他的声音也有点暗哑,仿似裂弦。“我算计你多时,那一点计谋,原也不算什么——何况,”他顿了一顿,唇角化开的笑,丝丝都溶进了月光。
“何况墓室之中,大当家终究还是对我存了顾念——惜朝,很是感激。刻骨铭心。”
戚少商重重地退了一步。
山水相识,千里纠缠,这是他第一次,对他,说感激。
这已经不是旗亭之内侃侃而谈的他,大帐之外桀骜张扬的他,长湖之上拍舷高歌的他。这年余,他愈发沉淀凝重,锋芒尽隐,眼里三分狡黠调侃不知去向。
他不再如他的神哭小斧,撕风裂雾,光华照眼。他成了一卷扑帘的风——清风过处,无从挽留。
戚少商下垂的眼光直直盯着自己的手。
没有带剑。两只关节苍劲的手,空空如也。他始终,不能把他带出落落孤寒。
“难得月圆。大当家,我再为你弹一曲吧。”
凤首箜篌是一种古老的乐器。
高人名士,献于殿堂。
戚少商从未见过这样优美的弦。他惊诧得无语,继而沉默。
他安然地坐在他对面,一手慢惗,一手轻拢。
如此亲近,又如此疏离。
千年的月色,冷冷的映上指尖。
弦声流出万里尘烟,自帝都散向遥远的彼方。天空是一种奇异的紫蓝,星汉间,紫薇七斗,勾碎了一天的明暗。
惶惶天地,冥冥之音。昆仑玉碎,凤凰飞临。
低声长吟的,似曾相识——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长歌天籁。可以冻住空山的云,可以凝起大漠的烟,还可以,引起号角和弦羽隐隐嗡鸣。
他的眼眸慢慢地,似一记刀锋,将寒凉的兵气削进莽莽人间。
“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他专注而微灼地,看着他。有点酸楚的苦,有点背离的痛。
不解自宽,归去非迟。
他的指尖划过苍凉,循入猎猎北风。在这个干枯的季节,他弹着凤凰一般的优美乐器,绝然如同风中的一根残枝,脆弱而坚定地,将所有过往折断在寒凉尘世。契合他生命的单薄。
那一刹,他有些懂了他。
济世之才而天涯流落。空怀壮志而不得一酬。
他不要那功,不要那侯,他只是不能平常终老,世人不知燕雀鸿鹄。
那眼眸,如此坚执,如此慎重——
江湖夜雨容不下他命运的孤绝,桃李春风也不能将他胸中丘壑化为平川。青史只会记得名将而湮没了英雄。
不屑什么通敌叛国,不惧什么大逆逼宫。一朝权柄在握,自可抗辽拒金,重整山河。百姓是健忘的,史书是可粉的,天下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枭雄所把控的。
这一世,他要的是匹马峥嵘,是傲视天下,是寒兵铁霜。即便是错,是险,是迷途,是沉渊,是半生飘零,是一世飞蓬。他都——无怨,亦不悔。
他温柔地仰了头,以冰雪杀伐之气,笑拥寂寞。
他不能随了他。他也无法陪了他去。
他们在寂寂月色里微笑对视。
夜风清寒。终是,一曲知音,一场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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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五年的腊月特别寒冷。
隆冬长驱直入,将彻骨冰雪洒遍京华。道君皇帝取回幽州之心却如春意融融,浑不觉自己诏书上,那一笔瘦金体如此孤绝嶙峋。
郓王赵楷在三呼万岁时看了一眼巍巍殿堂,有清冷的笑意绽放。那堂上孤独的帝王,黄袍上腾云驾雾的龙,俯视时看不清黎民,仰望时又看不清自己。
与金使的密谈已经往复了几个回合。太子金冠之下憔悴了面容,而又难掩阴鸷。他怀着对皇权的刻骨思慕,积极于驿馆皇宫间穿行。有时他也会猜想郓王那轻盈而毒辣的手下次会伸向谁?他不能控制地轻微颤抖着,满怀愤意地继续同太师府来往。
微微的挫败没有左右到权相的信心,在与金使一轮又一轮或甘心或不甘心的谈判中,太师顾盼神飞,俨然已有了左右天下的雄势。
冷眼旁观的除了神候府,还有百官。
一月前的血火诡密已被自动洗去。各路对手都是虚与委蛇的行家,朝堂之上对谈,府邸之间宴饮,暗含机锋而恭敬妥帖。很快紧张的局势便似风过无痕,临近除夕,朝野上下一派安乐喜气洋洋。
郓王不动声色,终日醉于歌舞繁华,府里飞出的曲谱传遍了整个京华,淡泊清明而又意态舒雅。他行事与太子截然相异,两人在同样金碧辉煌的皇权争斗里,手段迥如日月天地。关于将来也分别在两人的梦境里开花,一个是九五极荣,一个是血火杀伐。
等到腊月除夕,天公做美,难得地放了晴。
司天监们都说这是盛世之兆。朝廷下令,大敕天下,祝祷太平。
东风夜放花千树。
全城百城都涌上了天街。
烟火起于岩窦,火炬焕于半空。
开出梨花数朵,杏花数朵。又开放,牡丹数朵……
人潮中发出啧啧称赞,嬉闹声夹杂着炮仗爆裂声,到处充斥着平安喜乐的气象。
而在此一刻,京师最僻远的大庆门,一队队铁衣玄甲寂静而沉穆地,悄然出了城门。
顾惜朝在马背上回望。
空中的烟火变化着,灿烂着,消逝着,是世间最无常的叹息,最不能形容的辞藻。
他穿过如线烟花,仿佛看到自己不胜凄凉却又磅礴壮丽的一生过往。
一切,一切,恍如幻觉。
爱恨成败,仿佛都只是烟火一场。
千步外,城墙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彼地,仍让他惆怅。
可是——
他微微叹息。
心底,有一个巨大黑洞,隐隐翻腾着。非,一朝,一夕,一杯酒,一笑语……能够填满。
戚少商也在抬头看烟火。
光影明灭下,他的脸豁然开朗秋气长天。
他微微眯起眼,站在城楼上如同站上了往事的断崖。
遥遥千步外,城墙下,黑马青衣的一回眸,盛满了乱世的繁复与离乱。
宫闱与长亭,富贵与浮云,蛟龙与太阿,叱咤世间的豪气与滚滚而过的风雷,逆水寒的光,回不了头的箭,江山与望眼,霸气与中原,治乱济民与兵法韬略,怀金垂紫与大漠狂沙,不胜悲秋的凉意与一襟晚照的浊酒,胸中百万兵甲与江湖策马比肩——
各自兴亡多少事,尽在对望不言中。
而这世上,又有什么样的凝望,能令夜短,能令意长?
白鹰悍然撕破烟火。
以闪电破空之势,气势汹涌地俯冲下来,尔后舒展羽翼,轻轻巧巧,落在他的肩头。
他侧头看去,鹰眼雪利明亮,闪过刀兵的寒光。
一笑,提缰,再不回首。
黑色兵甲在黑暗中无比速度地向黑暗的远方蜿蜓。
戚少商站在城楼之上。他着白衣,风浩荡而欲飞举。
心里突然有无尽的空虚和冷寂,仿佛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东西已离身而去。
他想起他为他挑过的灯,洗过的碗,舞过的剑。
他为他弹过的琴,绽过的笑,指点过的河山。
他想起他眼含狡黠,半是神秘半是恐吓,“大当家,你翻跟斗要轻一些,传说这下面镇有蛇妖……”
他想起他们带给彼此所有的温暖与光明,所有为彼此流过的血,负过的债。
他想起他说,我在乎的也不过九现神龙戚少商一人……
“顾惜朝此去,不管心意何向,都是鹰翔于野,神侯府再也鞭长莫及。”
背后铁手的声音有点沉郁,也有点脱出承诺的轻松。
“大师兄说京师局势外松而内紧,只怕即将动荡,二师兄你还是留在京城的好。”冷血仍然锋利,出鞘的剑,无需缠裹。
铁手叹了一声,微微空寂。
国势积弱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能不能与夙敌捐弃前嫌,共御外侮。高楼之下,己斗窝争,才是腐烂的溯源。
他吐气扬声,浑厚声线散在风里。
“山长水阔,后会有期。”
戚少商稳如沉岳寂若空谷的身形微微一动。
他不记得他有没有跟他说过后会有期。但他知道,在这个乱世里,你跟一个人说后会有期——再会之期,可能是几年,或是几十年。有时,甚至是永远。
烟火在他头顶炸开,丝丝缕缕,披散而下。
他想起自己在一个萧瑟的下午,坐在旗亭粗糙的茅草梁上,一个身影拾阶而上,漫天黄沙里轻逸得不像真实。
待他重重地搁下盘子,草棚里顶上的灰,一阵阵,一阵阵,悠悠扬扬的飘洒下来。
仿佛此时,仿佛彼地。
他天生就是一个蔑视尘世的人。
可是——
可是——
谁言杜鹃无情义,从此一梦是浮鱼。
戚少商突然伸了个懒腰,双颊的酒窝软软地陷了下去。笔浓墨酣,情纵意横。
铁手呆了一下。
这个笑容实在太过爽挚轩朗,野气长天。他心里划过零星预感。
白衣如同大鹏般斜斜跃起,突然迅捷,倏忽不见。
半空里,一团黑影划风破雪地砸了过来。
抄在手里,只觉异样熟悉。
黑沉沉,冷凝凝。
铁手内敛从容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垮了下来——
久违了的平乱玦。再不能困龙在朝。
冷血吓了一跳,凝望之下,重重吸了口气,好像不能置信,“他就……他就这么走了?”
铁手苦笑,半晌,微叹一声,“他跟去,也好。”
“可是,他难道不怕……”
半句梗了一下,咽在风里。
铁手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那天你离得最近,莫言笑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冷血年轻的脸庞有点疑惑,有点冷凝。
“他说——小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