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沉默半晌,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涩声道,“这次我又大意了,不但最后一个人证死了,还赔上了小曹一条性命。”
“但我们也掌握了主动。”白衣公子回头,他的笑意里仍带忧愁,淡淡的,像湖水映着天蓝,眼里却烁烁飞金,“也许一切秘密就在那座古墓里。”
“你们还不过去尝尝我和红泪姐亲手做的早点?”一道绿影飞了进来,看到那具焦尸,又“啊”了一声,急急背过身去,差点撞进了莫言笑怀里。她脸上飞起一抹霞红,跺脚道,“大清早的你们又要出门么?我还想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戚少商苦着脸,息红泪的厨艺么……不说也罢,再加一个嗜甜的温千红,想想胃就要抽筋。
冷血也在微笑,他向来凌厉的眼神在望着温千红的时候分外温柔,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活泼的影子,一样的娇憨可人,聪明伶俐,无论如何闯祸,一干人对着她是只有欢喜绝无厌恶,甚至再恶的凶徒都不忍伤害她们。
温四小姐继续跺脚,“戚大哥,你那是什么表情,人家十几年来就精通这门手艺,天才亮就过来做给你们吃……”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抚过鬓旁细微的绒发,让她心里如春水般暖暖一漾。莫言笑比温千红高出很多,她只能在抬头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温柔的眼睛。
“小红,息城主下厨,你戚大哥敢不去么。”
梅根种西窗,缠绕如缨络。
淡淡的香,加上连场飞雪后难得的晴日早晨。
还有热气腾腾的滴酥水晶饺,禊泉水泡的绿英茶,四喜丸子酥而不碎甜而不腻。连无情和久不见人影的铁手都被吸引了出来。
温四小姐显然很得意,满场飞转劝饮,场面被她弄得热热闹闹的。戚少商微笑着,侧头却看见息红泪双颊被热气熏得通红,一双美目含笑流连,他的心恍惚了一下,仿佛被那抹笑意微醺了双眼,不由轻轻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这些日子以来的焦灼抑郁,在两人的相视一笑里,仿佛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莫言笑眼里亦转出一片静默温柔,开口,说的却是一件与风雅无关的事情,“铁二爷,顾惜朝是否已重修魔功?”
戚少商一震,双手已然松开,转过头来。铁手轮廊深刻的脸庞有着内敛古朴的峥嵘,他迎着无情冷血诧异的眼光,似在犹豫怎么开口。半晌才慎重道,“不错,傅宗书势败后,三宝葫芦大概落在了郓王手上,顾惜朝想来是通过秦飞轻重新修练九幽的魔功。”
顿了一顿,又道,“他的魔功已有根基,虽然可以在短时间重聚内息,但他内力散了数年,体内寒毒未尽,重|穴又曾被我的混元一气功封过一段时间,几道劲气相冲,重修魔功,实是凶险无比。”
“所以他才会急着去无相山药庐,希望从林苍穹的医书中寻得解方。而那天晚上他要你做的事,就是用你精纯的内力替他冲开大|穴,驱散那附骨的寒气。”
“不错。”铁手皱了一下眉,微微摇头,“魔功阴损无比,慢慢吸食练习者的精气骨血,练至九幽那般,已是不敢见天日。”他叹了一口气,“他两次都是急于求成,现在虽然强行冲关,功力大进,待日后魔功反噬,那刮骨之痛只怕要纠缠他一世。”
难怪他的功力忽弱忽强,那夜……那抖得如被针刺的身子……戚少商恍然大悟,微微咬牙。
只听说莫言笑淡淡道,“我们却不能给他这个日后。”
他轻轻站起身,衣白如雪,冬日暖阳给他的身影平添上一抹光华,众人都是神之为夺。
无情点头道,“辽国高手出现在京师,郓王太子都是蠢蠢欲动,连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有异况,此事确实不宜再拖。”
铁手皱眉,“有郓王在他身后,六扇门不能直接出面,只怕……”
“顾惜朝虽然精细,但也有弱点。我们可以引蛇出洞。”莫言笑一声叹息,悠悠不绝。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一个方向,戚少商眼里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又渐渐浮上来,不知为何,那光芒虽利,却也寂寥得很。
沉思片刻,他静静道,“我要和铁手去无相山一趟。”
众人似乎都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一室俱默。半晌,才听得无情举杯道,“皇上已下定决心,明日我要随世叔护送金使进城,一切仰仗诸位。”
他的声音清冷,如澄净湖水,又似雪霁花开,众人俱是一笑,亦是举起清茶。都不是等闲人物,纵然他日风云震变,雷霆失色,今日也可享用片刻安稳。
息红泪美丽的眼里隐隐有了雾气,低头轻声道,“如此磊拓男儿,怎不教女子倾心爱慕。”
温千红却隐隐觉得,这屋里,无情的冷定,铁手的深沉,戚少商的寂廖,还有莫言笑的绝然,竟都是寂寞的。
她转过头,眼圈一红,竟是再也笑不出来。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顾惜朝青衣洒然,在荒凉的庭园中,越发像一个梦。
曾经的雕梁画栋,曾经的漱石休休,曾经的水可陶情,曾经的花可融愁。如今都成了一派破败荒凉,野草萧瑟,滋生着岁月的荒芜。
一块破损的横楣在小径上半横着,隐隐约约的,“虎”字仍然嚣张跋扈。
“这个白虎堂是你的。这整个相府也是你的。”
“顾惜朝只想为主公肝脑涂地,不敢有乘高车驷马的非分之想。”
“你有出将入相之志,理当居之,我还等着为你登坛拜相挂印封帅呢,你做不做?”
“其实啊,这一招在你的兵法战书《七略》里早已经写到了,《七略》是本好书啊”
……
他微微挑起唇角,三分阴冷,三分不屑,三分忘情,和一分惆怅而不自知。
秦飞轻看着他右足微跛,却仍如行云流水般自那块横匾上踩踏而过,眼里浮出一丝笑意,“这宅子空落多时,三殿下赐给了你,只待我找些工匠仆从来,几天就能恢复旧观。”
“不必了。”顾惜朝负手而行,浅淡道,“我只住内园的小筑,派几个兵士看门就行。”他足不停顿,款款走过花径,两旁的紫藤花早已凋尽,冷风吹起他的青衫,明媚的,流丽的,温软的,像一只微微折翼的蝴蝶。
他笑一笑,正待跟上,一个葛衣人从背后闪身上来,轻声道,“将军,殿下在下朝回府的路上被人行刺。”
他猛回头,“情况怎样?”
“将军回府便知。”
“有你的擎天神弩跟在我身边,太子府那几个乌合之众,怎能真正伤我。”
玉冠青年修长的身形隐在软榻深处,只一双手苍白得像塞外的一场飞雪,凌空转折间,又如一株拒绝俯仰的树。
玉树琼枝。
“倒教你担心了。嘿,你看我这手怎么样,专门敷了好几层雪玉粉哩。”他兴致勃勃地轻笑。
这种绵软轻挑的孩子气倒是久违了。秦飞轻抬头,心里有些微惆怅,面上却恭敬道,“殿下英明,太子终于忍不住出手,皇上虽然不便明言,但终会对他生恶。而此时殿下受了重伤,明天之事不论变数如何,都能置身事外。”
郓王将双手轻轻地收了回去,奇异的一笑,“先生近年来似乎跟我疏远了。”
室内的香气熏得人发晕,秦飞轻抬起头,只盯着昏暗里那洁白削尖的下巴,脑中一阵轻恍,口中却定定道,“以殿下今日的所学所谋,飞轻早已不能有什么相教。先生二字,愧不敢当。”
张狂又温柔的双眸扫了过来,半晌,微微一声叹息,“本王心里,先生永远都是先生。”称呼一变,又已带了王者的高傲。
紫衣下摆有微微的轻震。他当然知道,这已经不是那个站在宫墙外哭也无声的少年。
自从他踏过母妃的尸体走出后宫,把他轻颤的双手交到外戚的手里,面上还带着一个优雅清贵的笑容。他就知道,这双纤细修长的手,终有一日将提拔能人和酷吏,戮杀清官与佞臣。只要他需要。
“顾惜朝听说本王被刺,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殿下是真命天子才智卓越,绝不会被区区刺客所伤?”
郓王轻笑一声,“他倒可以去开个卦摊了。”
秦飞轻张口欲言,郓王已微一摆手,“我知道他中过探花,他们书生学的虽然是天地君亲师,孔孟周公礼,但是这个人………”他吃吃一笑,“他如果相信那些陈腔烂调,就不会有当年的血溅五步,天下缟素了。现在他肯依附在我手下,与什么真龙天子才智卓越全无干系,他所需要的,不过是我可能会掌握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家大权而已。”
他站起身来,锦袍华带,长身玉立,声音却如冷澈冰雪,“世间最能盎惑人心的,便是这风流倜傥的皇家,这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这颠倒风云的天下权。”
秦飞轻仰视其上,心头突然一阵澄明。
“只怕他心中执念难消。”
“无妨,再多弦的箭,只要可以攻克城池,杀伐人心,本王就可以付出代价,也可以给他半生的风云际会和一飞冲天为回报。”
秦飞轻思索片刻,却是不答。
郓王眼中笑意一闪,“你怕他不是戚少商的对手?”
顾惜朝冷而锐,却不烈,他本质上是冷定的人。烈的是寒利的戚少商。
他似乎总在劣势里,但他的人他的剑,隐隐翻腾着,似有千军万马要汹涌而来。
秦飞轻微微皱眉,“可要把顾惜朝调到别处?京师已大半在我们手上,五关兵权比京师的小半胜负更重要。”
“不急。我正要看他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郓王缓缓的,带点冷意,带点忧伤,“也许这世间注定了有些人,见面就要拔剑生死,而有些人,却能共这一世峥嵘。”
秦飞轻一惊,就听见殿外急风如吼,有什么刷刷地打在琉璃瓦上,碰然有声。
雪弹子突如其来,却只飘了一阵就停了,天空是郁郁的灰。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
墙内花开花谢,墙外人来人往。
市井仍然熙攘,庭园里荒草疯长。
顾惜朝慢慢踏上小楼,目光似有沉沦的痛苦,又夹着奇异的哀伤。
阶梯久无人扫,已有砂石,鞋踩上去,那样细微的声音,听到他耳里,却是惊心动魄。
沙沙的声音每响一记,心便往下沉了一分,再响一记,再沉一分。一路沉下去,万丈深渊,也该有个尽头罢?
森森冷绿,小楼痴对。
谁是断肠人?
那方徽墨还放在案前,婚礼当天堆积如山的礼单上,她单单只选了这方沉墨,也是为了他那一手好字有个去处。
他当然是为她写过字的。
提了一枝白鹤落山峰的狼毫笔,写桃之夭矢,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狷狂的怀素体也能写得这般情意缠绵。
她红了脸,半晌,才用簮花小楷,回: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墨砚酥润如玉,背后隐隐透出白丝,一笔下去,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
他和她,其实相处的时间极少,她总是若有所思,若有所盼,而他却总想着来日方长,却不曾设想,几息短短的闺房之乐,竟拖延成永恒。
顾惜朝在冬日的午后,手里提着一支早已干涸的小狼毫,举臂沉腕,悬空未落,脸上似悲似喜,阴晴不定。终究还是别过脸去,一把锐利的尖刀在心头剜了一下,钝痛得,连呼吸都是椎心的艰难。
内息里隐隐一股躁动涌上来,他不敢再想,摔了笔,匆匆走下楼去。正遇到一个兵士奔进来,手里捧着一张素笺。
今晚戌时,旗亭酒肆。明月故人。
一行沉沉的墨字,笔意不羁飞扬,颠倒情深。
他心中刹那悸动。逝去的和在生的,辗转的和交缠的,滴溜溜在他心里打着转。半晌,唇角微微上扬,竟似笑了。
冬天才开始,已显出它的漫长酷寒。
空气凛冽阴潮,连那山中小谷,也不复初见时的灵韵清动。凋林萧瑟,随风呜咽,煞气逼人。
一路走来,两人异常的沉默。
隐约可见竹楼,脚步同时慢了下来,铁手微叹一声,“你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戚少商一怔,“你并无愧对晚晴。”
“我在这里住了很久,几年前也曾时时希望,她能来告诉我,她好不好,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铁手说得很慢,一字字的,都像叹息,“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梦来。”
“所以我想,她最后惟一的执念,也不过一个顾惜朝。不管怎样,希望你保他性命周全。”铁手仍然平静温和,一张浩气长天的脸,眉宇坚毅无限。但戚少商却能感觉他的重重倦意,脱离公门三年,他似乎更加寂寥阑珊。
这种倦意,戚少商是懂得的,就像皇城一战后,他离开了息红泪,换一种身份和方式,继续在江湖上的漂泊。滚滚尘嚣,翻来覆去,他其实并不知晓哪一方才是天理正气,而水阔山长,他又该于何处展一身傲骨云霄。
两鬓的斑白返不回乌黑,死去的人永不会回来。
他茫茫然的,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生死荣辱于他已无关紧要。
九现神龙还是九现神龙,但是云散高塘,江湖不再。
他也只能点点头,道一声,“我会代你上香。”便向山谷中掠去。
临近竹楼,眼前只有衰草委地,不见满谷花黄。
那层细细的水雾氤氲也已不见,想必飞瀑结了冰。
这该死的逼仄的冬天。
耳边隐隐却仍似有琴声传来。仿佛某人曾在此地的厨房一边刷碗一边嘀咕诅咒的聒噪曲调。
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
抬起头,雪花轻淡得如剪碎的白烟,盈然飘落,万般虚幻。
几乎在同时,城外驿馆也有一场相聚。
无情先将情况告与诸葛先生后,再向一旁胡渣丛生满脸风霜磊落的汉子笑道,“你总算是赶回来了。”
“连二师兄都回来了,我怎么敢不赶回来。”还有谁有那样一双略有醉意又清亮无比的眼睛?
对视而笑,一襟晚照。
诸葛先生问无情:“你有何看法?”
无情道:“事情尚可掌握,只是刚获线报,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今日于三合楼一会,各有损坏,苏梦枕却得了两个强援,京师局势可能动荡。另外……”
诸葛先生听完无情的话,抚须笑道:“如此看来,你已将此事完全交给少商了。”
无情点头,“我相信他有能力处理好此事。”
追命突然嘻嘻一笑,“他眼馋我那手气功法门已经很久,这件事完后,也不妨教给他。”
无情微笑,木轮转动,移至窗前,遥望薄雪连天,心里暗道,又是一年了。
追命也踱到窗前,叹道:“唉呀,又是一年了。”
冷定如无情,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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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杯忘前尘,一剑尽悲欢
顾惜朝在黄昏时分步上了州桥。
形影孤单。
日向西坠,京师笼在昏黄的余晖里。汴河已被积雪封住,剔透冰凉,隐隐可见底下暗流,默默淌向京郊。一点金光冲破厚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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