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扬眉,扬声,“戚兄好兴致。”
戚少商淡淡抬头,逆水寒犹如一道流泉,映得他的面容风生水起。铁手心里就微微一凛,不由轻道,“良辰美景,何不与息城主共赏?”
戚少商眼里掠过一抹亮色。陈旧而亲切,却淡得看不清颜色。他直直看向他,微微摇头,沉声道,“她和老八去无相山了。有些事我要向你问个明白。”
铁手仰首看天,月亮极明的晚上,薄云底下透着的模糊的天。
天际依稀有一抹蓝。
他叹了一口气,点头。
“李纵纵身后是蔡京,秦飞轻背后又是何人?”
“应是郓王。”
郓王赵楷是当今皇帝的第三子,气度雍华,才华出众,兼之品格清贵,甚得朝野称赞。都说他禀资秀拔,为学精到。宫内甚至时有传闻说皇帝有废长立幼之意,徽宗对他的宠爱可见一斑。戚少商心里一震,深吸了一口气,“此事于他有何好处?”
“郓王对太子的威胁举朝皆知,近年来蔡京似与太子联成一气,郓王却更有凌云之势。长远之处先不说,只说赫连大将军有难,代职的副将三日之内提拔了十一人,均是郓王府旧属。此次又寻回三十万羽失箭,君心大悦,甚至打破了宗室不领职事的传统,让郓王参赞军务。首功的轻骑军更是封赏有加,前方若有战事,秦飞轻极有可能领兵出征。”
内获恩宠,外掌兵权。天下尽在掌握。戚少商点头,沉声道,“顾惜朝早已和秦飞轻联成一气,却在无相山中百般做作,诱我带他同行,一路算尽机关,只为了替郓王找得失箭。”
想到莫言笑那日的面若死灰,他的心里象是忽然搠进了一把刀,声音苦涩难言,“小莫本对他颇为猜忌,却因为我……因为我……”
“他又为他的凌云壮志寻得了去处,却在暗地里笑我其蠢其牛,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引狼入室兀不自知。”
月华下,他的声音如缎般惆怅,又带着浓烈的杀意。
铁手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道,“中间到底有何曲折我尚不清楚。但我能担保,顾惜朝在无相山中,和外界绝无丝毫联系。”
戚少商猛然回头,怒道“你还相信他?”
铁手避开他的眼睛,淡淡道,“我从来没有信过他,自然,他也没有信过我。”
戚少商只觉得胸中厌烦莫名,再看向铁手,已带了凛然之色,“既然不信他,行营外为何射那只火箭?”
铁手微微一怔,注视他良久,终于苦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没人发现。”
戚少商微哼一声,“混元功的劲气我总算还认得。”
铁手望定他,颇为诚心诚意,“戚兄,我跟在你身后,也是深知你的意气难平。只是事已至此,杀了顾惜朝又有何用,郓王盛怒之下,六扇门也难保你周全。世叔现在不在京城,局势又是危机四伏,何不保得有用之身,从长计议。”
事涉皇权官场的争斗,似乎铁手也有些不同以往,戚少商心里有些气苦,又有些微凉,仿佛衣襟上的湿气都一丝丝渗进了心里。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可以再说了。最后只挣扎着问了一句,“他现在可得偿所愿?”
铁手茫然半晌,才省起他问的是谁,不由点头,“皇上已复了他的官职。” 又复摇头,“紫衣虎贲将,从四品。不过一个闲职,京城之中算不得什么。”
戚少商冷笑。
虎,是猛虎;贲,乃悍鹰。以那个人的心机手段,已可翻江倒海。
耳听得铁手郑重道,“你心浮气躁,与顾惜朝对敌,怎有胜算?”轻轻弹开肩头一片落叶,他接着道,“何况,所谓一叶障目,有时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实。”
戚少商心中一怔,正待发话,突听得一声轻笑,“佛有佛眼,心有心眼,纵有一叶障目,也见满目青山。”
声音澄澈轻和,入耳极是舒服妥贴,戚少商大喜,“小莫,是你来了么?”
月色下,白衣人正跨过月牙门,隐隐含笑,月笼白沙。
剧变之后两人再次见面,戚少商不由生出隔世之感。抬眼望去,只见莫言笑微笑负手,潇潇白衣斜映在琉璃碧色的天幕里,说不出的淡定优雅,心头不由一阵欢喜。
他自觉对莫言笑愧疚甚重,那日他失魂落魄的神情,一直在戚少商心里纠结不去。此刻见他神采飞扬风骨如常,心中大是安定。
只听铁手冷然道,“莫楼主还是钦命要犯,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六扇门出入,是不是过份了些?”
莫言笑点头微笑,“铁先生已不是公门中人,却还心系公门荣辱,言笑好生佩服。”
铁手一时语塞,微哼一声,低声向戚少商言道,“出入小心些。”再看了莫言笑一眼,微叹一声,径自去了。
莫言笑看着他的背影,轻笑,“铁二爷好像不怎么待见我。”
戚少商苦笑,“他做捕头做得久了,看见钦犯,总有些习惯性的紧张。别说他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莫言笑看着他,眉头舒展,朗朗月华。
“我与千红还未抵信陵就遇上了他大哥。”他一笑,“果然不出你所料,温侯只说手信遗失,推了个一干二净。我见对方早有准备,又放心不下你,干脆就赶来京城了。”
他微笑,“还以为你会去找人拼个你死我活,却忘了有铁手看着你,总算放心了。”
戚少商继续苦笑,又大奇,“温侯见到你没有其他反应?”
莫言笑神秘地微笑。倏然回身,背对戚少商,衣袖疾动,不消片刻,再转回来,已是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书生。
戚少商一怔,尔后纵声大笑,刹那间只觉心怀舒畅,半月来的郁结纠葛被冲走了大半。
莫言笑亦笑道,“莫家易容之术,本是祖上一位先人用来游侠江湖,不想却被我这不屑子孙用之来逃命。”
戚少商抚掌大笑,伸手去碰那面皮,一触之下,仍是骨肉相连,不见破绽,不由失笑道,“好不精妙。”
莫言笑轻轻叹息,“我以前也觉精妙,却不想那日长湖之上被顾惜朝一眼识破。现在再用,心里总有点忐忑了。”
戚少商一呆。
顾惜朝。
这个名字似乎有着无尽魔力,刹那间他听到自己的笑意被切断,声色全无下文,唯余无尽虚空静寂。
莫言笑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路上我曾细想此事,只觉不能怪你我,却也不能全然怪他。”见戚少商一震,他微微一笑,接着道,“如今朝政日非,国事蜩螗,四面强敌,民不聊生。凡有志之士,不论在朝在野,都想为国家兴亡尽一己之力。顾惜朝自负谋略,怎甘心老死山林?既有了运筹帷幄,经天纬地之才,便有了步步为营,纵横捭阖之心。而他所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是很不巧地做了那个机会。蛰伏不过是为了等待时机,正好有我们硬生生地撞上门去——他本是开疆拓土之将,昔日傅宗书错用了他,将一块天赋美玉,生生逼成了出鞘见血的杀人利器。秦飞轻却有大将之风,识货得很。背后的郓王又志在天下,顾惜朝投身于他,或可一遂壮志。”
月色倾盖而下,莫言笑白衣风雅,侃侃而谈,仿佛已将此事翻来覆去想得透彻,又好像与己无伤。戚少商怔怔在看着他,心想,他果然比他懂得他。
他戚少商只是一个机会么?心头一阵深沉的迷茫,于是他想,后半夜大概要起霜了,竟有透入心头的冷。
这样长的寒夜,好像长得没有尽头。
他只能沉默,半晌,方轻声道,“小莫,你莫家的易容术,能改变我的面容么?”
政和五年冬月初十。
宜安香,出行,祈福。忌移徏,订盟,开光。
沖狗煞南。
白马金刀周昌南在清晨走出潘楼巷,想着刚刚轻燕那丫头杨柳般的小腰,心头一荡。肋下就是一麻。
倒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个眼睛像猫儿一样,烁烁生辉。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莫言笑看着周昌南,一挑剑眉,“这个人长得很难看。”
猫儿一样的戚少商正忙着把人搬进马车里,闻言白了他一眼,“小冷说郓王府里只有这个人跟我身形最相仿,莫大公子你就将就一点吧。”
五个时辰后,戚少商看着镜子里渐渐阴鹭得碜人的脸,有点沉不住气了,“呃,那个,小莫,你易容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复杂。”
莫言笑叹气,把最后一块粘乎乎的泥样物质拍到他脸上,“戚大侠,你只给了我这么一点时间,我上哪里给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他向屋角努努嘴,“要不,把他脸皮扒下来披到你脸上?”
戚少商打了一个寒颤,强笑道,“算了,还是这个可以洗掉的比较好。”
莫言笑拍拍手,把一个果核塞进他手里,笑道,“说话的时候记得用压在舌下。你还是担心今晚莫要下雨吧,否则这个临时面具保不定会被雨水冲掉。”
端详他半端,突然侧头一笑,“九现神龙若真长成这个样子,不知是否还能让江湖第一美人青眼有加?”
戚少商一怔,寻思半晌,也自呆了。
郓王府建成五年来从来像这两日般热闹。
主人赵楷以皇子之尊,弱冠之年便兼任枢密院参知政事,又逢生辰,方在朝上领了恩旨下来,挨不过众人附议,于府内外设了流水席宴,搭起戏台,轮番上演文武大戏,二日来皇亲重臣,往来不休,盛况空前。
戚少商是堂堂正正从大门进去的,他早从冷血那里拿到周昌南的资料,这个人在几年前家道中落浪于京城,却因一项祖传密技得到郓王赏识,在府中做了一个待卫。至于他身怀何种密技,冷血却没有提及。
傍晚竟然飘起了细雨,戚少商心骂莫大公子真是乌雅嘴,几乎想捧着脸疾奔了。幸好他身量高大,藏剑于甲内不显于形,进得门来,见浩浩荡荡庭深似海,盛宴铺张,席间人来人往歌俑无数,拥簇着一园富贵。好不叫人眼花缭乱。
正在踌躇间,一个中年人奔过来,约摸府内长史模样,见到他就迭声地叫,“周昌南周大少,今夜该你轮值,你又跑到哪里胡混去了。还不快随我去甲秀楼。”
戚少商大叫侥幸,跟着那人穿花拂柳,不知走过几层屋院,才见一小楼立于柳荫深处。这显是郓王近居之地,庭院间不以玉石铺地,反而满布沙石,行走之间摩擦声声入耳,显是防刺客的绝妙手段。
楼内大厅设有席宴,分了主宾,已有十数人在座,低声交谈。那人将戚少商拉到右廊弦窗之下,轻声道,“你今夜就在此值夜,王爷没有召唤,不可擅入。”戚少商点头,塞了一绽银子在他手袖里,嘴里含糊道,“多谢。”
那人一呆,方笑道,“今天倒是转性了。放心,我让厨房给你留点吃的。”才转身自去,戚少商松了一口气,抬眼向窗内望去。
他对官场本就不熟,席间只识得右首的门下侍郎萧正风和左谏议大夫文佚,二人是一二品大员,言谈之间却不见往日骄奢,想必同席的都是御史中丞、中书舍人等品级的官员。耳听得悉索衣响,数名随众伴着一个黄衣青年缓步而来。
堂上十数人都站起身来,恭敬道,“王爷安好。”
戚少商吃了一惊,他知郓王极是年轻,却未想到竟是如此长眉凤目,清秀文雅。他笑意盈盈地与众人寒暄,嗓音清细飘忽,柔亮如银。显得极是温醇随和。
戚少商心里微寒,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多文秀男子翻脸杀人辣手无情,只觉得这个淡静自若煦如春风的王爷更加深沉可怕。
耳听他含笑对左首一人道,“赵将军辛苦了,泸南一战令本王大开眼界。”
戚少商才知那方脸阔目的武将是刚平定了晏州之乱的沪南招讨统制使赵遹。他乃战将,极是威武豪迈,当下抱拳笑道,“若非王爷料敌在前,飞鸽传令,我又怎能调动大军阻扼卜漏渡江北上。此战实乃王爷之功。”
郓王微微摇手,正色道,“赵将军最后以猿猴制敌,出其不意,本王安坐千里之外,又有什么功劳了。我已奏明皇上,克日嘉奖。有如此良将,实我大宋之幸。” 言罢挥手入席,乐班先奏得胜凯歌,赵遹离席叩谢,一张坚毅的脸上已露出感激之色。
这几席远离了外间喧嚷,郓王以皇子之尊单独邀这十数人共宴,想必都是亲信或是欲拉拢的重臣,家宴格数更显亲厚。当下以他为首,众人举杯遥祝皇帝万岁后,才逐人离席祝寿。戚少商暗地里瞧得心惊,这郓王虽年少而意气风发,君臣之礼却丝毫不乱,单只看对赵遹的小小手段,已是枭雄的格局气派。
才刚筛了一遍酒,还有数人未及开口,已有家臣凑到主位上说了几句话。郓王面露喜色,点头轻道:“他总算赶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前就响起了沙沙脚步声。戚少商凝神望去,一行数人正自长庭缓步而来,当前一人紫衣飘飘,丰仪极是静好。他暗道,原来是秦飞轻到了。
再行数步,戚少商眼角突然一跳。
秦飞轻身后隐隐一人,青衣,秀目,长发飞舞。
戚少商甚至没有看清他的眉目,他只看到那件青衫的下摆一飘一转,便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脑中嗡嗡一片乱响,四周的声音便再也听不入耳。
整个人,就像飘浮在虚无空气中,连转头的力气都也没有。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胸口那处,那么灼热,那么沸腾,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那里。
顾惜朝。
顾。惜。朝。
他想,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想,他怎么不会在这里?他才投靠了郓王,这样的私宴正是晋身的大好时机,他当然要来。他昏昏沉沉地想,我是不是知道他要来,才会故意潜了进来?我是特意来杀他的么?
他觉得自己像陷落在一个最黑最深最绝望最惊怖的惊疑里,全身血肉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嚣着,奔涌着,呼喊着。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然而他竟——他竟只是站在这里,怔怔地,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地走近,自己寸步难移。
心里居然还有微微疑惑。
那个人,他不是该意得志满意气风发么?
为什么他的神情会那样静谧?
甚至还带着微微的忧伤……
淡淡的雨雾在他发梢上如同一场乍开的惊梦,在这样寒意深重的夜里飞散开来,像极了某种绕指的温柔。
他唇角的弧度惆怅得倔强,像是一个孩子,丢了心爱的糖果,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他静静地跟在秦飞轻身后,缓步地踏上台阶,就要进得堂内,眼角就那样不经意的淡淡一扫,身体突然就一震。
戚少商全身热烈奔腾的血液瞬间注静默下来。
他强迫自己镇定,抬起头,抬起眉,抬起眼,与他的目光对视。
如水墨般的眉目微微一挑。先是微惊,然后淡定。隐有嘲讽。
他认出他了?!
他早该知道,无论他用多少个替身,用多精妙的易容术,他都能在第一眼辩识出来。
他戚少商就算是化成灰顾惜朝也能一眼认出。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个念头刹那间像一枚暗器嵌进了他的心底,微微细密的痛楚着。
四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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