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施小计就让势在必行的一击尴尬收场。
他想,这人,留不得了。
只是现在,还来得及么?
他慢慢地举起了左手,那七人身法一错,排成阵势,已举起了手里的雷盾。他冷冷道,“顾惜朝,当年你破了雷家堡的平地一声雷,血洗雷家堡,今日且来破一破这‘雷动九天上’。”
顾惜朝一摇头,淡然道,“当年我就说过我一个人绝破不了雷家雷阵,何况是今时今日。”
雷鸣点头道,“很好,你跟我回雷家堡吧。很多人对你是望眼欲穿。”他把这个'人'字咬得很重,一眼瞥见戚少商果然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端正的脸上就浮现了一个孩子般甜蜜的笑容,“姑娘,你且让开。”
回答他的是一蓬剑光。
剑光辉煌,在风中翻翻滚滚的飘升、腾跃、闪烁,抖出千般风情、欲说还休。雷鸣在剑网中翩飞,兀自笑道,“剑法不错。”
舞柳回风剑。原就不错。
雷鸣拔剑,碧青色的剑,碰的一声,兵刃相交,他一拧身已脱出剑网,含笑道:“原来是温家的小姐。”
温千红哼了一声,瞪眼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书生,还要脸不要。”
雷鸣却像听到了世上最无稽的笑话,扬眉道,“温姑娘心地倒好,只是你身后这位书生,当年犯下累累血债,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将其挫骨扬灰。温姑娘还要护他么?”
温千红一窒,俏脸微寒,一跺脚怒道,“我不管小顾是什么人,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本姑娘护定他了。”
雷鸣微一点头,七柄碧绿的长剑顿时将温千红围住。雷鸣扬声道,“莫要伤了温小姐。”
剑光冲天。
那七人武功也不甚高,联手后却自有奇特阵势,十余招后温千红就大是不支。那七人也不想伤他,只一心想让她知难而退,剑势吓人却不伤人。却不知温千红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莫说只是七把长剑,就算是七匹奔牛也拉不回来。眼见已是左右支绌,却硬是守在顾惜朝身前寸步不让。
嗤的一声轻响,新买的衫子又被划飞了一块,温四小姐大怒,剑势更集更密。
又是这样……戚少商眼角一跳,手还未动,已听到顾惜朝一声轻叱,“巽。”只见阵法中那买花的大姑娘微微一震,身形便错开。卖鱼的未及补位,顾惜朝已冷冷接了一声,“震”,那鱼贩大惊之下也回身弹开,阵法一乱。
温千红怎么也是出身大家,再愚钝也知顾惜朝是在指点她阵眼所在,只听得他音声清冷,“离”,“坤”,“兑”,“乾”,“坎”……细眉剑随之翻腾飞舞,阵法已然大乱。只听一声轻呼,那大姑娘臂上已然被温千红刺中。这下温大小姐更是得意,长剑再展,又已有了舞柳回风般的飘逸。
雷鸣眼光一寒,一声轻啸,七子退回他身后,脸上既是狼狈又是愤恨。他们在雷家蛰伏多年,只道挟利器阵法之威,带回个众叛亲离的顾惜朝还不是轻而易举。谁知一出手就被人连挫锋芒,一时又气又急。
雷鸣却似全不着意,一声长笑,“顾惜朝,每次你都要躲在女子身后才能脱难么?”
眉宇间仿佛有杀气一闪,转瞬却又暗了下去。他只是倦倦的笑了一笑。
是什么,让人在年少时杀人的冲动,变成多年后惨然的一笑。
雷鸣心念急转,沉声道,“顾惜朝,雷家堡因你而惨死的共计一百七十二人。他们夜夜都在呼叫,要啖你的肉寝你的皮。” 再抬起头来,雷鸣一双带笑的眼睛也有了恨色,那大汉更是一声咆啸便要纵身扑上。
温四小姐气吁喘喘,大抵从小到大还没有耗过这么多的体力,眼看着新衫子被划得七零八落,刚愈的伤口又隐隐痛了起来……终于一跺脚怒道,“戚少商,你是个死人么?”
戚少商当然不是个死人。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无声无息,刀光剑影里像个死人而已。
他看着自己握剑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手上已有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他怕?为什么?
但他不动声色,抬头向急得快哭出来的温千红笑了一下,温言道,“你急什么,雷家堡的人又不是不入流的角色。包围难成,锐气又挫,自然不会跟你这小丫头多做纠缠。”
雷鸣眼神一凛,猛回身,与戚少商撞个对着。
言语如山,眼光似刀,一粒石子碰散了平静的湖面……
半晌,雷鸣冷冷回身,拔剑向天,厉声道,“顾惜朝,今次放过你,雷家堡必再做伏击。你血债一日未偿,纵是走到天涯海角,雷家也跟着你一生一世,不死不休。”最后四个字语音尖刻上扬,已带着刻骨的恨意。
雷霆七子同时拔剑向天,厉声尖啸。温千红只觉得周身恶寒,尖叫一声,已有人轻轻捂住她双耳。
一双指骨纤长的手,微有薄茧,却异常稳定。
温千红侧身望去,只见顾惜朝似笑非笑的勾了唇角,眉宇之间平静无边。
18。这就是江湖(上)
一辆疾驰的马车,奔驰在林中荒凉古道上,车轮滚滚,扬起漫天尘土。
午后尚算浓烈的秋日穿过头顶的枯枝横干,在漆黑的马篷上投下层层光影,纵横交织。两匹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大漠良驹,踏过林中枝干杂叶如履平地,铁蹄翻飞,端是神骏。
戚少商心痛得要死。
他在六扇门一月领薪不过十两纹银,温大小姐租回来的这辆车子就花了他七两,他简直想吐血。
不过更让他想吐血的是温大小姐的眼神。
那双明媚的眼波已经在他和顾惜朝的脸上滴溜溜转了大半个时辰。一张小脸陆续变幻出疑惑,思索,恍然,确定以及肯定等诸般神色,精彩非常。
他很想象顾惜朝一般想着自己的事装作看不见。可惜,不行。他额头的青筋随着温大小姐的眼光变化呈现出红,绿,黄,青,然后一根一根的蹦出来。
终于温大小姐一拍手,欢声笑道,“我明白了。”
戚少商被唬了一跳,忍不住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你们两个是惺惺相惜。”温千红的眼睛亮得戚少商都快睁不开眼,“所以你才会帮我们挤兑走雷家的人。一定是这样,江湖上说你们是死敌,其实不是,你们当年是身不由己,所以你不杀他,他也对你手下留情,千里追杀只是做了一个样子给大家看对不对?你们心里其实都是把对方当做好朋友的。”温千红一拍掌,最后还肯定了一句,“正是英雄重英雄啊……”
戚少商的脸终于成功的由青转成了铁青,却听得顾惜朝轻轻的哧笑了一声,柔声道,“温姑娘,当年我追击大当家确是全心全意,大当家恨我入骨也是绝计不假。”温千红一呆,又拍手笑道,“那也定是戚大哥不对,我才不信小顾是江湖上传说的那种人。”竟是横竖都要按她自己想象的来,眼珠一转,一双眼波上带上朦胧向往,“你们现在定是冰释前嫌,携手闯荡江湖,太好了……¥…(*#?—¥)(?#*¥——”
戚少商忍无可忍,一掀帘道,“与其听你胡说八道还不如去驾车。”
其时,头顶光影模糊,厢内三人方轻描淡写就计退了雷家埋伏,虽不至于得意,心头却也几分松懈,温千红俏言娇笑,顾惜朝温言应答,戚少商探身掀帘……
温千红温四小姐后来就算是在梦里重温那一刻,仍然会尖叫出声。
帘外瘦小的车夫挥鞭正急,眼看马车就要疾驰出树林,听见掀帘声,他转过头来,微笑道,“客官怎么出来了……”话音未落,几乎是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车夫的那颗头就平平的飞移起来。
那颗人头,擦过戚少商的耳边,正好扑进温千红的怀里,咧开的嘴仿佛还带着方才的笑意,这才听到“濮”的一声,车夫的脖部喷起一蓬血光。一根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铁丝笔直地横过半空,疾驰之下,竟像车夫整个头都切割了下来。
这事起得实在突然,戚少商甚至未及反应,两匹骏马已齐声嘶鸣,掩去了温千红惊骇的尖叫。只见地表枯叶下突然翻起一排刀光,竟将两匹奔马的四肢齐齐斩去。
奔行中的马车剧震崩散,戚少商身子本已跨出半步,被这一震之力推出几丈远,他心知不好,勉力提气,贴着地表梭窜出去。
顾惜朝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车夫人头一飞他已知有变,一拉温千红便想让她震开车厢,却不想一拉之下,温千红竟软软倒在他身上,却早已吓得晕了过去。只这一拖一缓,车厢已剧震裂开, 百忙中顾惜朝只来得将温千红往怀中一拉,二人直被一股大力抛了出去,背部重重撞到地上,一时气血翻涌,还不及站起,一张闪着银光的大网已经当头洒了下来。
剑光如惊鸿般亮起,却是戚少商飞掠回来。一刺一挑,已挑在那银网上,左手一推,顾惜朝抱着生死不知的温千红踉呛而退。这一退不过三四步,竟又是一张大网当头罩下。顾惜朝终于变了颜色,勉力提气要向旁急纵,谁知内息空荡,重击之下手臂竟是无力,若是抛下温千红以他的身法尚可勉强一避……他眼角一瞥,已瞧见银网上牛毛般的光芒,心中暗叹,双手一推,将温千红抛给刚击挑银网急纵而来的戚少商,喝道,“快走。”话音未落,那张银网已将他严严密密裹在网中。
这几下兔起鹞落,端是攻其不备,瞬息之间顾惜朝就已落入伏中。戚少商一怔,左手方接住温千红,右手持剑便要去挑那银网,只听得背后一声长笑,“戚捕头,这次你还往哪里走?”
戚少商全身一震,改挑为顿,长剑在地上一点,借力便向外飞纵出去。开始他还以为是雷门这么快又再设伏,如今一听到李纵纵的声音,便知此间事绝无善了。果然,他刚飞身纵起,一排弩箭已射到,长剑一格,虽伤不着他,真气却也一竭,何况手里还抱了个人。只听得李纵纵放声长笑,戚少商心头大恨。
一瞬间,变故又生,网中双手尚能动弹的顾惜朝手中光芒突现,轻喝一声,“暗器来了。”林中顿时响起一片闪躲之声,瞬时烟雾腾堣,其间还有金光乱闪,竟象极了莫家的烟雾弹。
李纵纵长袖一挥,风卷流云,震散烟雾也不过几个瞬间,林中却已没有了戚少商的身影。李纵纵怒极,厉声喝道,“戚少商,你同逆贼同路,天下之大也没有你容身之处。”
却听得轻轻淡淡的一声哧笑,“李捕头,你叫再大声他也听不到了。论逃命,世上又有几人比得过九现神龙?”
李纵纵回身,一步一步踏了过来。雄眉。蓝衫。负手。长袖。在午后的阳光中如同一头洪荒的野兽,要撕裂自己的猎物。
顾惜朝跌坐在地上,网上千万根牛毛般的细针映得他周身微寒,却毫不畏怯的迎了他的目光道,“李捕头杀着迭出毒辣果断,顾惜朝好不佩服。”
李纵纵目光闪动,面沉如水,“我却又小瞧了你,没想到你人在网中还能有所作为。”
顾惜朝蔚然长叹,“李捕头,这事却要怪莫言笑,是他将烟雾弹硬塞给我的。”他一挑眉,又道“却不知李捕头本是要拿我还是拿戚少商?”
“自然是拿你,戚少商只能算一个彩头。”李纵纵负手而立,俨然又是庄严威武的独臂神捕,“你当年枉杀无辜,如果不是铁手护着你,早就拿你问罪了。”
顾惜朝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微笑,乌黑的眸子亮得令人心头一凉,“如此说来,刚刚那个车夫,原来也是恶贯满盈,竟要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李纵纵微微一震,冷声道,“好硬的一张嘴。但愿你的骨头比你的嘴还硬。”他一拍手,四个执网的捕快将网狠狠一收,银网聚紧。顾惜朝只觉全身如被千百根尖针同时剌入,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耳听得李纵纵放声而笑,“顾惜朝,我知你会怜香惜玉,特地为你准备了这张银针荆刺网,比之秦飞轻的天罗地网,滋味如何?”
剧痛之后,又有一种难言的酥痒直透骨髓,顾惜朝知这针上必有微毒,却仍勉力自持,笑道,“你这银网比天罗地网更轻捷有效,可惜却是诡道,绝不敢跟高手正面碰上。”笑声未落,身上又是一紧,立刻就痛出一身冷汗来。
他身上本有微伤,刚刚背部又遭大力撞击,几翻折腾下来,脑中大是昏沉,心念急转间,只听得李纵纵柔声道,“顾公子好像身体不大好?没关系,这里离最近的衙门还有十几里路,顾公子最好闭目休息,好好想一下,晚上可以跟我说点什么。”
戚少商并没有离开树林。
马车飞散的时候一块木板正好撞中了他左腿百里|穴,虽不至于不能动弹,却也是酸麻难当,他飞掠出了那两剑已是竭尽全力,顾惜朝既被擒,他怀中又抱了温千红,背后又有李纵纵的五十剑手,却是怎么也不能远逃。
烟雾一起,他灵机一动,缩身上了左近一棵大树。
百年榕树,枝繁叶茂,温千红又已晕,他不动声色匿身其间,以李纵纵的耳聪目明居然也没有发现。
人,特别是江湖人,确实不能太得意。
他伏身树上,听得二人对答,心中焦急如焚,眼见一行人纵骑出树林,却也是一个莫可奈何。
他知道这次会很麻烦。
顾惜朝是被衙门里的捕头带走,既然没有当场格杀,性命应该无碍。现在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麻烦和阴谋如浓云密罩,他是不是应该先去信阳跟铁手会合后,再来合计顾惜朝的事情?
可是李纵纵上次在无相山吃了大亏,此人心胸狭獈,那人落在他手上,只怕要吃些苦头。戚少商微有不忍,想起李纵纵最后那句话,又沉吟起来。
从无相山相遇到一路南行,他直觉顾惜朝胸中另有秘密。李纵纵分明捉莫言笑是假,擒顾惜朝是真,难道也是为了那个秘密?但为什么现在才来擒他?这是不是又是另外一个局?
脑中千头万绪正自纠缠不清,怀中温千红略略一动,下一刻就尖叫起来,“救命!人头!”声嘶力竭,几乎骇得戚少商掉下树去。
温大小姐这次吓得不轻,直到戚少商埋葬了那个车夫她还在一旁瑟瑟发抖,戚少商轻叹一口气,“小红,有胜有败,这就是江湖。”他轻抚她的头发,温言道,“跟着我们的人从来都是非死即伤,你还是从信阳取道回京师吧。”
温千红眼圈一红,如一只呜咽的小鸟,“可是……可是小顾他……”
戚少商忡怔了半晌,方道,“你放心,是李纵纵把他带走了,再怎么说也是官府中人,不会拿他怎样。”
温千红双手扯住他衣袖,大滴大滴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官府中人才厉害哩……我在京师的时候就听说这个独臂神捕,说他在江陵可止小儿夜哭,最……最是毒辣……小顾他……他……”
戚少商微微一怔,像是被眼泪灼到,生生打了个激灵。
19.枫叶红于二月花
秋意在南方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推进。只是渐渐的,红叶多起来,夹杂在绿与黄之间纠缠不清,错落在灰蓝天色下。
长湖宽阔,两岸仿佛在沿光阴走去,有些夏花的颜色还浅浅涂于秋林顶芽,就已被初霜洗过,径自浸入骨子,一树便都红起来。
青阳处在江南的边上,那红,再怎么含蓄内敛,都还是眉目含情的。
喜悦一点点聚拢来,戚少商一面感叹一面举杯道:“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