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什么,或许是我从来就不想杀你。”
清晨蒙蒙的光线,透过残旧破损的窗棂,倾泻在青衣人的脸庞上,苍白的落寞。
温千红一直到傍晚才慢慢转醒,却是一问三不知。她只记得她在准备离去的时候,看到段家成的身影在小巷处一现,她追上去,叫他站住。然后段家成回身,她一眼瞥到他身后站着一个黑衣人。
她警觉的拔剑。
剑只拔到一半,眼前青光一闪,剑身一震,最后的知觉,是肩膀很痛,还有段家成的一声惊呼。
段家成原本是去大宅见那黑衣人,却走漏了行迹,被黑衣人灭口?戚少商微微沉吟,这又是一桩什么样的阴谋?与最近江湖上朝廷中的重重风波可有关联?
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戚少商微微苦笑,那黑衣人想必是厉害角色,也幸亏了温千红那一拔剑,多半是撞歪了那狠毒无比的小箭,否则一箭射入心脉,就算是他宰了顾惜朝,这丫头也没命在这叽喳了。想到顾惜朝,戚少商眼光一凛,轻声问道,“你可曾看出那黑衣人的身形?”
“天黑得很,我又只是瞥到一眼……”温四小姐撅起红唇。昨天才如垂死小鸟,今天神色已经大见活泼。
“那……有没有感觉熟悉?”戚少商言语间已不觉带了一丝紧迫。“会不会是哪个认识的人?”
“……好像……没有这种感觉。”温四小姐大是不满,“戚大哥,熟人谁会忍心伤我嘛……”
戚少商微微松了口气。
不是他!不是他?他苍劲的手指抚摸过逆水寒的剑柄,心头微微茫然。昨天他如果答一句不救,自己会不会真的杀了他?
会的吧,那时他那么愤怒,逆水寒在剑中铮鸣跳动着,要饮他的鲜血。
戚少商皱眉,叹气,莫言笑生死不明,温家又有了可疑事件,六扇门群龙无首,朝廷人马纷乱复杂,几件事交缠在一起,更加扑朔迷离。再叹一口气,九现神龙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成了手里的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房门一响,一抹青影飘进来,微有滞碍,却不防碍那行云流水的姿态。
他端着一碗药。
“小顾……听戚大哥说是你救了我……”温千红俏脸更红,笑得更甜。
顾惜朝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莫要多说话,当心伤口……嗯,是你戚大哥的内力救了你,他还亲自替你裹伤上药……”那声戚大哥,语调上扬,已带了浓浓的讽意。
“啊……”这下一张小脸就涨红得像只猪肝了。
戚少商苦笑,这人真是吃不得亏啊,这么不遗余力陷害自己。不过,还应该怀疑顾惜朝吗?他要杀自己今晨就有最好的机会……他拈起银针的刹那,是真想杀自己吧,他能感觉那抹寒意重重的杀气。可最终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心意?还是自己真冤了他?
……但昨晚的那股香气……戚少商微微沉吟。
自己先是与这个人重遇,然后两人鬼使神差的被拉到了一起,当真只是巧合?他若有图谋,又为了什么?这几年他都处在铁手的密切关注中,又能有什么作为?
我本不愿杀你。他又想这句话,当年在鱼池子,这人也曾亲口对自己说,他不要杀他,是相爷是要杀他。如今晚晴已死,他确已没有对付他戚少商的理由。而且今天早上,他又说那了句话,是不是也在向自己婉转的澄清,此事与他无关?
人怎么可以孤傲成那样,剑都到了眉尖了,连句解释也不屑于。不过,自己真能杀了他吗?戚少商闷闷的想起昨晚,明明是自己气势汹汹要仗剑杀人,却硬是被他又是威胁又是恐吓又是讥诮的折了锋芒。那人的武功比之当年何止差了千万远,但眉宇间的傲意和心间算计却是半分不减。
他说要杀自己的时候,眼里寒冷的白与光,很像三年前被自己斩碎满地的长剑。
他一直知道顾惜朝是骄傲的。每一寸,每一处。
谁能制得住他呢?
想到身旁跟了一只心机沉沉千折百转,自己怎么也猜不着他心思的狐狸。戚少商就烦闷得只想跳将起来,猛力往桌上一拍……
“碰。”
戚少商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只见温千红一脸诧色的望着自己,顾惜朝扬眉,似笑非笑。
“戚大哥,你没事拍桌子干嘛?”
戚少商老脸一红,暗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行随心转成这样。
“呃……那个……药喝完了吧,我去洗碗……”
戚大侠踏过院中青草已黄,晚风送来秋凉,隐隐还送来让他咬牙的对话:
“做大侠的还要洗碗?!”十二万分的惊诧。
“大当家一直热爱洗碗。”二十四万分的不屑。
…………
17.雷动于九天之上
这是个明亮的好天气。
天比蓝还蓝,云比白还白。几只翠羽小鸟从瞩啾至惊喧已跳了一上午,窗下有孩童隐隐的嬉笑声传来。
白露。天高云淡。
戚少商的眉头却拧得似条垂死的蚯蚓。
温四小姐温千红挟伤带俏,嚷嚷着要去逛街。她的理由是最喜欢的那件绯红色的衣裳被划破了。而庆阳的布匹集市恰恰很有名……
戚少商想,温侯是不是就是在这丫头的不断折磨中,和自己同年就已经有了第三根抬头纹。
一条望不到头的长巷子两旁挤满了各色绸庄,九现神龙的身旁挤满了一屋莺莺燕燕。娇声俏语,媚眼如丝,又你拧我我掐你地嘻笑成一团。不消说,他就是那个取笑的对象。
戚少商暗自苦笑。他一向在粗砺北地游荡,这几年到了南方,也多听的是南屏晚钟,饮的是江湖风霜,哪有机会与小女儿挤做一堆买什么衣裳。
耳听得温千红银轻笑道,“戚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不讲究,这么多天了就没见你换过件新衣裳。”眼珠一转,皱鼻又道,“你们行走江湖都不用打点衣物的么?”
戚少商双眼一翻仰头望天,权作没听到。衣物?确实没想过。他在连云寨时都有兄弟打点,红袍再不济也好歹算是个女人。到了六扇子待遇不见得多,仆役却也是有的,这些事怎么也轮不到他操心,有衣服就换,出门在外也不过就那几件衣裳,黑白灰,刀来剑往,破了就扔,有什么好讲究的。何况,他粗砺黝黑如刀剑,又不是什么丰神如玉的世家子弟,三天两头换衣裳。想到这里,戚少商心里微微一动,转头向顾惜朝看去。
顾惜朝在看一匹丝缎。
轻的是越纱,沉的是蜀锦,软的是绨绢,凉的是茧绸,如烟似雾的云罗……
深深的绿靡靡的红沉沉的灰浅浅的白……
他的手指修长,缓缓抚过如水的绵缎,悉悉数声,竟像一匹绸对于另一匹绸的触摸。
戚少商想,这个人也是属于江南的。虽然不像莫言笑这样的世家子弟般风度翩翩,但举手投足行云流水,自有一段风流果敢。
他也听说过顾惜朝的出身,也见过他潦倒江湖,但从他身上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混迹市井,轻贱折辱的痕迹来。所知所见甚为广博,不发疯不发狠的时候,言谈间还带着读书人的涓涓文气。想必当年初遇傅家千金时,正值清朗俊秀,风华正茂,权相能容他为婿,倒也不是偶然。
可惜,他的一生尚未波澜壮阔的展开,便张惶地被拦腰斩断。想到当年旗亭初遇,那人青衫磊落,虽苦涩却还清朗的笑容,戚少商心头便觉得微微不忍。
顾惜朝却没有想这些。他专心一致的,在看一匹绉丝。
恹恹的丝,沉沉的垂着,不招眼,压花秀美恬淡,却是凉州才产的极品寒绢。这样的绉丝他在新婚第二天也买过一匹,樵红色,像天边最后一抹流霞。他要店家用它做条长裙,再配以八段锦的对襟长袖小褙子,要早早裁制,以便晚晴深秋时穿戴。结果那店家要他八两纹银,他囊中羞涩,最后还是当掉了随身多年的古琴,才订下了那一袭华衫。
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拿。不知那袭衣衫有没有送到丞相府。
应该是送到了吧,否则晚晴来找他时也不会随身带了那架古琴。
只是,衣衫尚在,琴音犹存,佳人却已沓然。
已经是秋天了,他眉梢眼角却都还带着春水般的轻痛和温柔。戚少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顾惜朝这一生都很难摆脱他的旧恨心魔,就像他也忘不了息红泪的凌空一箭。那一刻,他甚至想去拍拍顾惜朝的肩。但最终只是微叹一口气,淡然道,“走罢。”
顾惜朝抬起头来,神情微微一挣,随即恢复平静。戚少商一扯已大包小包却仍像花蝴蝶般穿棱的温千红,率先走了出去。
清晨下过雨,空中带了点湿气,落叶铺了一地。三人走在微湿长苔的青石板上,难得的是连温大小姐都沉默无语。这种天气,这种天气,让人看了只觉心中无限宛转,连悲哀都显得很缠绵。
戚少商想着息红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顾惜朝沉湎于往事时他就会想起息红泪。
他每次想起那年京郊长亭古道,她唇瓣的温热和轻颤,她的手仓促脱离了他的掌心,像一只冲不破宿命的蝴蝶,他的心里就有种莫名的疼痛和荒凉。可是,这种痛和顾惜朝的痛是不同的吧。红泪仍活着,他知道她还在这个世上,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与他见过同样的月光,与他一般,在深夜里为了往事辗转惆怅。而顾惜朝,却如同一个人站在山颠,日日对着茫茫云海大声呼号,没有回音。
如果红泪也不在这世上,他会如何?是不是也会像顾惜朝这样郁郁终生相思成狂。戚少商心头一凛,却是不敢再往下想。
再走两步,他突然吸了一口气,丢了手里的锦缎盒子。温千红诧声未起,他的手,已搭在了剑上。
他面向左前方。
惜月阁门前,有一个人背对他们站着,穿着藏青色的锦缎,头戴一顶四边藤帽,手里拿着一叠软绢,似在向两三名青楼女子兜销丝绢。
戚少商却盯着他。 如临大敌。
人,只有起了杀机才会有杀气。而且是要有一定级数的高手。
戚少商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他的气势,也自然而然,一触即发。那藤帽人仍然拿着软绢,没有进。没有退。没有动。连那几天女子走开他也没有动一下。
温千红低呼一声,顾惜朝淡淡的扫了一眼,带着她退开几步。
集市上仍是人来人往。这个集市不算热闹,但仍有人卖豆腐、有人卖菜、有人卖鸡、鸭、鱼,还有小贩在煎馍馍、烧饼、锅贴,也有人在买甜糕和冰糖葫,胡同口有两个人在大声争论一块兽皮的价钱……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好秋光的日子。一切和平日没有不同。
可是戚少商知道,他一拔剑,这里就变成了江湖。
杀气更浓。戚少商的眼晴无法离开那人:“我认得你。”
那藤帽人没有转身:“可是你还没有见到我。”
戚少商一字一句地道:“可你我却不会忘。”说完这句话,他就亮剑。
剑如神龙。
没有人敢背对戚少商的剑。那人终于转过身,面目仍隐在藤帽之下,沉声道,“你真要我出手?”
戚少商不答话。那人似乎跌足长叹,左手还握着纱绢,右手,缓缓的,伸向了腰间皮囊……修长,稳定,那是一双暗器名家的手。
戚少商眉一扬,正待说话,突听得得一声大喝:
“杀人了!”
声如惊雷,戚少商骇了一跳。如果那人乘隙而入,只怕立时三刻要了他的命。可惜,那个藤帽人似也被骇得呆住。
顾惜朝本语音清朗,这声呼喝却穿云裂石,还带了几分做作的惊惶。集市上哄的一声炸开。人群四散。
温千红也被唬了一跳,定神一看,却又忍俊不禁。
只见刚刚热闹繁华的长街已经让出一片空地。这很正常,小城百姓,谁愿意惹上麻烦。
只是这空地上却有几个人。
卖豆腐和鱼的小贩,煎馍馍的老板,买冰糖胡芦的大姑娘,晒太阳的乞丐和买卖兽皮的商人……男女老幼,形色各异,呆呆的看着他们俩,手里或藏着或掩着或半拿出来的,却是几块铁盾牌。
平地一声雷。
戚少商叹气,藤帽人摇头,温千红拍手娇笑。
那几人面上慢慢带上了怨毒之色,数道充满恨意的眼光都向顾惜朝直射过去。乔装成商贩的大汉暴喝一声,“顾惜朝,今日要你血债血偿。”
温千红一声轻呼,顾惜朝却是淡淡一笑,安若好女,静若处子。
几人的怨毒之色更浓。他们为了这天衣无缝的一击,蓄势已久,不惜由滕帽人吸引戚少商的注意力,他们打扮成商贩乞儿,只是为了无声无息接近顾惜朝,发出雷霆一击——
却竟然,尚未发动就被人一折两断!还是被顾惜朝折断的。
那大汉闷喝一声便要拔刀,却被那藤帽人喝住,“老三,还不嫌丢人么。”
戚少商微咳一声,忍住笑意,“雷兄还不把帽子掀掉?”
那人撷掉了帽子。一张圆圆的脸颇为讨喜,三十上下,眉宇间却好像还带着些许孩子气。
戚少商还剑入鞘,打量了他一阵才上前一步,含笑道,“鸣哥儿,多年不见,你可好么?”
你可好么?
这一声鸣哥儿一声问好,虽极力自持,却已带了故人相见的喜不自胜。
戚少商的血,一直是热的。
雷鸣笑了,脸上孩子气更浓,颇讨人喜欢,“不好,卷哥把雷霆七子交给我,这群猴儿累得我哪都去不了。”
少时的雷家堡,练武,捉鱼,四处打抱不平,卷哥的回护,雷老夫人的家法,闯祸后雷鸣狡黠的笑脸……
雷鸣缓步走出来,在那大汉的手臂拍了一拍,七人的神色就大见松动。戚少商瞧得又惊又喜,数年不见,当年最是顽皮惫懒的雷家老么,竟也有了一派宗主的威仪。
戚少商就笑了,“你这皮猴竟也做了雷家堡的主人了。”
雷鸣凝视他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暖色,轻声道,“少商,如果你还念着卷哥对你的半分好,今日你且只站在一边。”
雷卷,卷哥,沈边,雷家,冲天的火焰……
戚少商只觉胸中如被大锤一撞,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雷鸣不再看他,转过身颇似好奇地向神色不动的青衣人问道,“你莫非也认得我?才想到是雷门在这里设伏?”
顾惜朝淡淡道,“没有。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一顿,轻声道,“我只是嗅到了味道。”
雷鸣目光一闪,方长叹承认:“没办法,器库里呆久了,这火药味始终洗不去。”
顾惜朝目中微露一丝笑意:“诸位大抵是没在集市上做过买卖罢。寻常闹市之中,商贩一见有江湖人对持,总怕损坏自己器具,多是远远避开。至于行人更是窍窍私语远远围观。”他眼光在那几人身上一转,笑容更盛,还带了些许嘲意,“你们堂主故意散出杀气,就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戚大当家既然已经拔剑,是人都知道有事要发生了,没看到人人都在往这边悄悄的看么?这几位却动也未动,甚至连瞧也没有瞧上一眼……加上诸位怀里腰里案板里藏着铁盾,身体起伏自然不便……还有,你们可见过只盯人不盯钱的乞丐么?”
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竟有这许多破绽。雷鸣忍不住心中暗叹一声。但若不是心细若尘,又怎能在进退瞬息间瞧破,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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