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那么多的大军!”萧得里底勃然大怒,“萧如远呢?”
“萧将军伤重已先行送返燕京。”报信的骑士声音都在发抖。
“加官进爵,也还是一条挟着尾巴的狗!”萧干冷哼了一声,毫不掩饰他的鄙屑,萧得里底却要怔了半天,才颓然的挥手,“叫他们赶上来吧。”
“且慢。”耶律大石突然笑道,“此时赶上来也于对峙无益,我倒有一计,还请老将军和萧大将军计较。”
一面说着,他手指已在地图某处画了一个圈,萧干漠然的眼睛腾地亮了,思索片刻,低声道,“可行。我愿前往督战。”他望向萧得里底,“只是老将军,敌不动……”
“我亦不动。”萧得里底抖了抖花白的胡子,从地图上抬起眼,笑了。
很多人是第一次发现,连云寨初春的早晨竟然也可以是红色的。
剧烈的大雨与烈火后,褐黄的土层开始呈现出一种炙红色,又似被晨光所融化,将要滴出血来。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青烟的余烬都是黑色的,折裂的兵刃与箭矢插在残垣断壁上,苍白的尸体一具具被拖入深坑,整座连云山疮痍满目,尽是大战后的凄凉。
几乎没有人说话。事实上坚守连云寨的两千余兵卒,经过辽军的一夜冲杀后,活下来的也只就那么几十个人。
穆老八嘶哑的喊魂声远远传来。他在乌鸦岭万人坑的旁边又挖了一个大坑,有数百名自愿留下来的难民帮着掩埋尸体。春讯将至怕瘟疫横行,秦飞轻已下令不管宋军辽军还是义兵,全部就地掩埋。飞骑军里派上山驰援的骑兵此时俱已下马,蹲在地上,亲手将自己的兄弟和扭着死在一起的辽兵分开,然后扯下他们脖子上的牌符。这些刻着名字的牌符将和他们的三十贯抚恤钱一起回到家乡,管他细眉柳腰还是高堂白发,从此也就断了念想。
血液在胸口流动的声音,仿佛万千云气呼啸涌动。
戚少商耳旁仿佛还听到辽军吹锋时尖锐的号角,倾耳仔细去听时,却只听到马蹄滴答答地走在山道上。背后大顶峰的阴影越来越远,遍地堆垒,血腥盈鼻。路边还有一个未及逃上山的老人,抱着他的小孙子,永远地僵硬在那里,蜷缩的姿态像是在互相取暖,而他们的身体早已经烧成了焦黑。
像一根针扎进了脊梁,他猛地停下马蹄。
顾惜朝离他只有一个马身的距离。
他眼下的阴影仍然很深,眸心隐隐有红影闪烁。让人恍惚想起就在几天前,也曾经在他眼中看见同样的阴暗神情。
如鬼魅作祟的妖红,让人不知为何觉得颤粟。
顾惜朝并没有看路旁的任何尸体。他高倨马上,漠然地踏过已近全毁的连云寨,双眼只紧盯着连云城的白地上,那横列开的辽军前锋阵营。
远远华盖之下,一行飞骑正离开大营绝尘而去。
他似已不能控制指尖越来越强烈的颤抖,突然喝叱一声,催开马蹄。
戚少商一怔,飞十三已放马追了上去,几十骑迅速卷起尘烟,消失在焦黑的山道上。
仿佛被轻淡的晨光灼痛眼睛,戚少商突然回过头,注视着端立身后的飞七。飞七愣了一愣,才上前几步恭敬道,“戚大侠,我家将军请您到中军歇息。”
戚少商凛凛一抬眉,飞七已极快的接口道,“戚大侠不要误会。将军只是带来口信,请戚大侠同连云寨的义军兄弟们前往山下暂避,军营里有大夫和伤药,也比山上安全。”
与飞骑军这几名干将千里西行,多少生出些生死与共的情分来,此刻见飞七的神情几分惶惑又有几分忧伤,他也就不愿多说,只点了点头,叫过老八,安排寨众和流民下撤。
穆鸠平纵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他也知道一旦再次大战,连云山上剩下的那点人,简直不够双方重骑的一个冲锋。
全身泥血斑驳,每个下山的人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仿佛彻底的厮杀还未过去,神情都还狰狞着。飞七偷睨了一眼戚少商灰青的嘴唇,大战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但他露在外面的每个骨节下,仿佛都还在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是脱力过剧的迹象,飞七突然觉得有丝不忍。他的手臂也早已失去大部分知觉,唯一的感受只是掌心里的刺痛——刻着十一字符的牌子,快要汗淋淋的渗出水来。
他想到了那张单薄得可以在衣襟里密密缝着的纸函,突然轻轻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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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壁是一把长刀。
并不像一般的斩马刀那样厚而坚韧,沉壁很薄,刃面有轻微的孤形,流动着的光影映进去,全无反光,果真冷如沉璧。
中年的宦官偷眼打量着马背上那柄名刀,他在内廷多年,自然知道这柄刀还是仁宗所赐。难得秦家三代都有将才出仕,到了这代,越发如日中天。
只是……
他背着手,缓步巡视着五千铁骑环护的驻地,以及静立于辕前的紫衣将军,突然觉得这趟差事比他想像中难得多。虽然这个贵胄将军看似温雅和昫,一派儒将风范。但想他高适受命于枢密院,监督河东路军已两年有余,一向有授图传旨之专权,前河东节度使陆路学启对他是奉承有加。
谁想一夜间,那姓陆的竟会被调去守个小城,自己还在想着怎么给新到任的节度使接风洗尘,就被人半夜从热被窝里请出来上马,一日一夜间,就从还算温暖舒适的雍州被挟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荒野,对面还有三万兵戎整齐杀气腾腾的辽军……
调令和新任节度使几乎是同时到达边城,他再钝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秦飞轻半年前还只是一个辖几千禁卫的江南将军,数月里一路升擢,赫然已成手握重兵的戍边大将。这两天下来,哪怕秦飞轻待他极之客气,他仍然从他疏密有止的冷淡中,从军容严穆的那些骑兵脸上,从兵戈中散出的丝丝寒光里,觉察出了这支份属禁军的轻骑兵,似乎并不怎么把自己和自己代表的枢密院放在眼里。
实在是让人为难,他想,难道秦飞轻真敢逆着枢密院的意,赶在这关节跟辽军对撼?那自己怎么办?“……高大官此次往往边关,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又是一个童大将军横空出世。”想到临行前同僚半真半假的祝祷,他有点烦燥,加重脚步来回才走了几步,又陡然发现自己这份烦燥在军营里显得多么可笑——
五千人结成的阵势浑圆一致。内层的骑兵下马歇息,磨刀擦枪,喂马整鞍,每个人都十分平静,对数里外虎视眈眈的辽军视而不见。
治军有方啊,他心头一紧,难怪太子如此忌惮。但这也是郓王的底本了,秦飞轻舍得一战而光吗?三皇子将这对他最有支持力量的权要遣来边关,要的只怕也不只是一场胜仗啊。想到这里,他心头又是一宽。
“此处地方狭小,高阁长何不后退数里到山头之上,以便纵观战局。”秦飞轻显已注意到他的不安,停止逗弄肩上的猎鹰,闲闲开口。
宦官干咳一声,老脸骤红,“节度使大人都亲临险地,咱家怎能擅离。”
秦飞轻笑了笑,“我在等人。”
“哦?什么人值得……”宦官话未说完,副将肩头的白鹰突然一阵扑翅,清越急促的马蹄骤然踏响耳旁。
“来了。”
随着秦飞轻唇边的笑意加深,五千人的方圆大阵如剖开的海浪,层层分勒两旁,有十几骑从中快速穿过,顷刻缺口又重新封合起来。
两军静寂中,那十几骑如同踏着雾气与沙砾飞驰,穿过铁骑如林,盔甲锵然。
一直冲过辕门,后面十几骑速度立刻放缓,只领先一骑直驰到秦飞轻面前十步时,才骤然勒马。
马嘶声中,尘土飞扬,坐骑上那人却仍未下马,嚣张无忌之极。
秦飞轻含笑打量马上之人片刻后,方淡然道,“顾兄平安回来就好。”
马上之人这才欠了欠身。人不离鞍,也不寒喧,只听他直接道,“将军这阵摆得不对。”
语气虽淡,却如平地惊雷,所有人心中登时一跳。
马上之人挥鞭指向漠漠天际,“萧如远部还有一万人马,午时便至,正抵我方侧翼,两侧车营阵应立即改为玄襄。”
“冲方阵是朝廷颁下来的常阵,不可轻改。”
宦官尖细的声音突然加入,却见马上那颇有几分消瘦憔悴的男子目光一肃,眼底竟似藏了雪刃霜锋——不由全身汗毛乍立,竟逼出个大大的寒战,下面一句话就生生噎了回去。
“顾兄,这是枢密院的高适高阁长,”秦飞轻咳一声,“随军长途跋涉,也甚是辛苦。”
朱袍宦官上下打量了这满身血污泥泞的一行人后,突然笑起来,声音尖锐又沙哑,“这位便是政和一年里的那位探花郎了?果然是文武全才,久仰久仰。”
当时朝野上下,高品级宦官如高适,隶属书枢密院事,秦飞轻之下以他品级最高。他这样说已觉自己很是体恤,一边还走上前,准备在这个流言满京华的人物下马参拜时虚扶一把,以示亲近。
顾惜朝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战前马上,不宜卸甲,公公见谅。”
他不下马参见,身后的骑将也都一个个板着脸肃立着,一时两边都面面相觑,静寂无声。飞十三别过脸,拼命忍住嘴角的抽动,这人连冲锋陷阵都是一身灰青布袍,哪里来什么甲胄在身,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高适一张脸立刻沉了下来,秦飞轻好像也有点头疼,只含笑又咳了两声,才扬声道,“戚大侠,这一向可好?”
最后一骑这时才慢腾腾的走到中帐前。
伤疲交集,一身衣衫染尽血迹。此时的戚少商当然不会再有之前数次相见时,那一剑横扫天下的神采,但他一人立马在前,身后所有军士皆露出几分敬重之色。
“听秦将军说连云山一战,全仗六扇门这位戚捕头协手死战之功,咱家一定向朝廷禀报,必有封赏。”宦官别有用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更如鸱枭夜啼,让人毛骨悚然。
“辽军确还有一万余人,此时应已到密云一带。”戚少商也未正眼去瞧那白面无须的宦员,他的目光掠过秦飞轻,最后停留在雨后苍寒的天色上。
高适顿时僵在当场,秦飞轻的头疼却立刻变成了两倍。
空气中有着血气的腥甜和雨后的清润。山腹雾气里,隐约可听到辽军万人大营的旌旗呼卷如林。
“与其被两翼包围夹击,不如占其先机,一千骑可于侧前翼外三里处的洼地伏袭。”顾惜朝一勒马头,回身欲走,突然微微一怔。
一向令出即从的飞云诸骑俱是满脸犹豫,直直望向自己的主帅,秦飞轻却是神色不动。顾惜朝双目一寒,两人对望了一眼。那一个对望时间甚长,似乎彼此都想看穿了对方一般。最后却是秦飞轻先自一笑,漫声道,“本阵由车营变玄襄,若敌冲其中,便不能两头俱援了。”
顾惜朝双眉一扬,未等他说话,秦飞轻又笑道,“也让我的夜萧歇歇吧”。
他并未骑马,只是身形略动间,人已到了黑马前,却未去抚爱马的鬓毛,只按住了那只在马鞍上不断轻颤的右手,“不急,那一万人赶不上来的,”他笑得异常温和,“孙大夫正在后营中,你的伤也该好好调停了。”
顾惜朝眼中寒光更是凛冽,却在秦飞轻柔和雍容如月光的笑意中,慢慢敛去了锋芒,仿佛幽魂于中夜最冷最暗时悽惶出现,挥手即成白烟,随即又融入黑暗中去。
他再不说话,也未叹息,只拔转马头,一人向行营中踏去。
戚少商静静望着他的背影,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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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花的清雅和着几分浓冽的腥气,充盈了整个身体。
初春的寒意透过中衣钻进心底。顾惜朝突然觉得有些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浮生无依。
肩头突然一暖,一丝暖流从肩井|穴破入,被关闭了几天的气血随着那股暖流,通过初解的经|穴,缓缓朝全身流注。他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老人。说是老人,但隔得这么近,才能看出此人实在有些异于常人。他满头长发,颔下微须都俱已花白,但面容,眼睛和神情却甚是年轻,教人以难以猜出他的真正年龄。
“三宝葫芦已毁,九幽魔功反噬愈烈,你虽误了服药的时辰,但未过三九之数,忍一忍也就过了,何必强提真气。一时虽有急效,但如筑千里蚁|穴……”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顾惜朝淡淡截断他。
医官模样的人半眯着眼睛:“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也说过,你天赋甚高,若能归入山中,深研师叔留下来的医书,花个五六年,未尝不能解开这道禁锢,得窥极高医道。”
厚厚的毡帐隔开了四周风声,顾惜朝的声音似一根针,尖锐,却也落地无声:“我解开此毒之日,也就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此日,孙某已朝夕相盼。”医官正色道,眉目间笼着几分忧郁,眼底居然还是一派悲悯。
顾惜朝冷笑,披衣而起。
时间缓缓爬行,身上每个骨节都在一股巨力下发出呻吟,每一处伤口,针刺般的阵痛后,所有感觉都渐渐模糊,那是脱力后麻木的结果。
眼前景物转动,灰蒙蒙的帘子仿佛垂下几次,又被生生拉起。终于,戚少商睁开眼睛,
穆鸠平已经把眼睛揉成了一只兔子。看到戚少商睁开眼,兔子又咧开嘴笑了:“大当家,你睡了四个时辰,怎么也叫不醒,吓死我了。”
戚少商苦笑了一声,坐起来,全身的伤口都像崩开了一样,他感觉得到伤处肌肉的崩动,却仍然感觉不到疼痛。
心下一凛,内息已在全身运行了一遍,却无碍滞,相反,比之前更为通畅和缓,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只这一刻,老八已经奔出去,端了一碗粘糊糊的药进来,嘴里还嘀咕道:“那个姓孙的大夫长得跟个鬼似的,药还真灵,兄弟们没死的,大概都能活了。”
他说人家像鬼,却不知他的脸上布着一道伤痕,从左耳下横过下巴,大半张脸都被死血染得紫红,看上去宛如夜魔,甚是骇人。
辽军的重甲铁骑,箭上都带着荆棘倒勾,中者伤处皆皮开肉绽,终生不能平复。
戚少商默默看着他因喜悦而兴奋的脸,眼光抖了一下。当年黄沙边寨,九人结义,他自己只当是排解一时的纷争,却谁也不知,往后十年,岁月如梭,山河变色,每一个人,活着的,死去的,都将这大好年华付与了血火纷争,刀剑消磨。
他转过头,淡淡道:“兄弟们都安排好了?”
“是。活下来的兄弟都安排在前锋营,待辽狗攻上来的时候,咱们拼死也要守住连云山脚。”
戚少商瞳孔收缩,突然怒哼一声,叭的微响,那药碗被他远远拂开落到地上,一股甜腻的香气散出来。
“戚大侠何必动怒。”一声轻笑,紫身将军掀帐走了进来,他重甲在身,姿态却仍闲雅,“多亏连云寨众位兄弟,熟悉地形,忠勇为国,正好为我军前锋辟路。”
他说得轻松,戚少商的目光掠过他,飞七在他身边低着头,似不敢接触戚少商冰雪般的眼神。飞十三却招了招手,把老八招了出去。倒是顾惜朝闲闲站在最后,不过四个时辰,他已疲色尽去,风神飘逸,神清骨爽。
戚少商的眼风掠过,又缓缓收回,终于冷笑了一声:“我道秦将军怎肯收留连云寨的兄弟,又留下那数百难民充作民夫,原来是为了这个东西。”
金光一闪,他指间掂了漆金的圆筒,冷冷道:“堂堂飞骑将军,寒消神掌,取一物也要用如此手段?”
秦飞轻淡淡一笑:“戚大侠,可愿与我立个赌注?”
三万辽军,到此为止。这次辽国大举南侵,必将无功而返,不能越过连云山半步。
戚少商想,这个承诺,可是一个不小的赌注。
秦飞轻一离开,毡帐中又恢复了安静。戚少商刀锋般的目光突然敛去,扯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他随手将那漆金圆筒丢在榻上。
“连云山又不是你的……”顾惜朝盯了那翻倒在地的药碗一眼,撇唇一晒,将手搭上戚少商的手腕。那指尖竟比寒冰更冷。他虽然极力克制,可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