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失踪的法医
东京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有人喜欢她灰雾蒙蒙夜灯将熄的清早,也有人喜欢她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傍晚。而我喜欢观察生活其中的那群生物们或庸碌或迷茫或妩媚或贪欲的脸,有一点点偷窥感的阴暗快乐。
我叫山下智久。东京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警视,犯罪心理学家。
1
山下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天气不好的早上起床会很不爽,尤其是象今天这样狂风暴雨雷鸣电闪又寒冷气压低,他的心情就和这鬼天气一样恶劣。望着摇的像要碎掉的玻璃窗,他真是非常,非常不爽!
无视镜子里自己脸色惨白眼皮浮肿,山下神情恍惚的机械的刷牙,一边回忆昨晚的梦:
十五岁的斗真拉着十四岁的自己跑到樱花树下问他喜不喜欢他——那个骄傲的孩子,连告白也不肯摆出低姿态——还说如果他现在不承认喜欢他不要紧,他会一直等,等到他毕业,等到他上大学,等到他结婚生子,等到他离婚,等到他老的连拒绝他的力气也没有,等到他终于承认自己也喜欢他……他就给他戴上珍藏了几十年,还带着他体温的钻石戒指,然后一起坐在教堂里等候上帝召唤。
他记得当时自己是摘下他的水晶框的眼镜,轻轻吻上他有些语无伦次的嘴唇,“傻瓜,不用那么久,我会心疼。”
可是十年后的今天,那个承诺会给自己一辈子的少年,应该正和他那社长女儿的妻子在夏威夷度蜜月吧。
夏威夷啊。山下酸酸的吐掉一嘴牙膏沫子。一定是温暖明媚的吧。
2
锁好溅了一身泥点子惨不忍睹的心爱的白色宝马,来不及默哀,山下以法拉利车队进入最后一圈赛道的速度飞奔出停车场横冲进警视厅大楼。
看看表,这个时候了,电梯是挤不上了,而且也讨厌沙丁鱼般挤在狭小空间的感觉。那就用跑得。
山下一路狂奔,心里不住哀号怎么科学搜查组被设在十四楼那么老高。要知道,在科学搜查组,迟到跟殉职基本上是可以划上等号的。虽然他们的组长堂本刚是位脾气跟脸蛋一样可爱的象桃子一样的老好人,但是他们家另一位堂本君,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课长堂本光一可就不像他的长相那么有风度了。他会把科学搜查组成员的任何过失统统归结为欺负他们家小刚的行为。于是就用那些让人想也想不到防也防不住的方式为他“可怜”的小刚讨回公道。
比方说他们一课的警部赤西君,据说是半年前不小心刮了堂本刚的爱车,结果他的小男朋友,科学搜查组的法医,侦破病理学家龟梨和也于四个月前神秘失踪,成为东京警视厅的隐藏人口。
路过十三楼搜查一课,赤西那笨蛋又在发飙。“那不会是小龟,一定是那小子在撒谎!小龟不会那么干得……”他狠狠的踹自己的桌子,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死命的揪自己的头发,漂亮的脸扭曲的有些吓人。
没有拉严的百叶窗里,堂本光一瞟都不瞟他,悠闲的边喝咖啡边晃鼠标——扫雷。
山下有些奇怪,搜查一课其他的那些无聊小鬼们这次很意外的没有幸灾乐祸或者是火上浇油,而是一副集体默哀的架势盯着各自的桌面。
好奇怪哦。山下一边祈祷千万不要惹到这群怨念深重的男人,一边继续冲上十四楼。
结果还没进门,一课的实习警部补草野博纪就从里面冲出来,“山下前辈,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话没说完就拖着山下往楼下跑。
“哎……”人家可是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啊!这死孩子不是不知道这样一来后果的严重性吧。山下心里再次哀号。人算不如天算,难道天要灭我!
3
直到坐在提证室的铁皮椅子上,山下才有点搞清楚状况。
原来是一课的锦户警视出事了。他在昨天夜里中了黑帮的埋伏,被割断了气管,正在抢救。而据报案人,也是目击证人的证词,割断他气管的就是失踪四个月的原警视厅科学搜查组法医龟梨和也!
难怪刚才下楼时草野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那孩子从刚进警视厅那会就很崇拜大他两岁的龟梨了;也难怪一课那帮排外的家伙们会允许自己来参与询问证人:他们怀疑证人是精神受了刺激或是别有用心。总之没人相信一向和气的龟梨和也会对自己人下狠手。
山下也不信。
说起来,跟小龟认识也很久了呢。翻着面前的资料,山下轻叹。
念大学那会,龟梨是小他一届的学弟。东大医学系的高材生。念心理系的山下经常跑去蹭课听,渐渐的就熟络了。
毕业后山下主修了犯罪心理学。听说龟梨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志愿跑去伊拉克当了什么战地医生。一年后,战争结束,他回到日本,主修侦破病理学,和山下成了同事不同行。
再后来,就是他很不幸的被赤西仁那个笨蛋勾搭到手,结束了他传奇的前半生,沦为凡人一个。每当看到一向冷静的龟梨被赤西的白痴搞得头大的时候,山下不禁感叹:遇人不淑真是毁人一生的最有效方式!
其实跟那笨蛋认识更久呢。算是孽缘吧。山下习惯性的嘟嘴巴。小时候两家是邻居,后来因赤西家搬走分开了。上高中时,很凑巧的念了一所学校,不说是赤西的黏人个性,还是自己太过随和所致,总之开始形影不离。
好看的人是很值得八卦的,而好看的人的平方则更具威力。山下很好看,这山下自己很清楚。赤西也很好看,甚至在有些人眼里比山下更好看。到底好看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连一向自视甚高的斗真也因为自己和他太过亲密的友谊而紧张起来,还现跑来自己学校和赤西打了一架,让山下很没有面子。
不过话说回来,穿着贵族学校制服的斗真打起架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呢。意识到自己脸上挂着的若有若无的暧昧笑容,山下赶紧晃晃脑袋,极力将与生田斗真的有关的回忆忽略过去。
后来赤西考上了东京警事学校,在那所警界里和东大齐名的名校,他以美貌和白痴的双重名声而无人不知。
其实那笨蛋的智商倒也不低。152,比常人还高出那么一点点。只是他想事情的思路似乎跟别人不太一样。比如说每当他以45度角仰望天空,朱唇轻启,眼波迷离,露出一副连男人见了都想犯罪的表情时。其实他只是在想,待会嘴角该露出怎样角度的笑容才可以引诱食堂的欧巴桑在他的拉面碗里多放几片叉烧……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诡异思路,破了几件别人解决不了的案子——虽然这样的机会不多(毕竟我们警视厅的其他同事也都不是吃白饭的),但却让他在搜查一课这样专门负责重大刑事案件的精英聚集地悠闲的站稳脚跟。
也许是大脑的某一部分发育过头了,影响了其他部分的发育吧。山下心想。
田中和中丸带证人进来了,他们对他很不客气,把他狠狠的按在椅子上。山下理解他们的心情。所以只是轻轻的对他们摇摇头,提醒他们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搓了搓脸,撇开那些杂七杂八的回忆,山下开始集中精神。单面玻璃后面,堂本光一和赤西一定都在看着呢。被他们任何一个认为自己在提证时心存杂念,他山下智久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4
证人是个很纤秀的孩子,鼻子特别好看,不安时薄薄的鼻翼会微微煽动。眼睛应该也是很漂亮的吧。只是已经哭得肿起来。一定是一课那帮混小子凶人家了。山下责怪的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田中和中丸。
“名字。”
“内 博贵。”
“年龄。”
“十九”
“职业。”
“学生……演艺学校二年级”
“演艺学校啊……就是将来会成为艺人的那种吧。”
“也许吧。”
“请你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形好吗。”
“……当时我和亮从超市里出来,他要送我回家。然后他说好像看见了龟梨君,让我在在车里等他一下,就追上去了。〃
〃我知道龟梨君,亮跟我说起过。〃
〃……我等了很久亮也不回来,我就沿路去找,结果在善福寺那里看见一群很凶的家伙推着亮往巷子里走。……我就跟上去,看见他们在打他……'
〃……那些人下手很重,我,我很害怕,我想打电话报警……〃
〃然后从旁边的车里下来一个人,那些人好像很听他的。他叫那些人停下来,然后……
〃然后用一个好像是手术刀的东西割破了亮的喉咙……他,他还……”男孩子终于趴在桌上泣不成声。瘦削的肩膀抖的象风里的叶子。
田中越过桌子去揪他的衣领,“你他妈的少在这唧唧歪歪的,他还怎么了!”
“田中圣!”山下拉开他的手,低声说;“别忘了你的身份。”
田中不甘心的坐回去,嘴里嘟囔着什么。真是,都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冲动。
山下在心里叹口气,物以类聚,一课这帮小子还真是跟那笨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沉不住气。
山下尽量让自己口气听起来温和的跟内博贵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那人把一只钢笔……”男孩漂亮的脸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他捂住脸庞,“他把钢笔插进了亮的脖子……”
“我很怕,我想去救他,可我动不了……那些人走出巷子的时候,我看清了后来那人的脸……警官带我去画像……我,我不知道那人就是龟梨君,我……”
山下低头看资料簿中的疑犯画像;画像科的大野智技术相当过硬;手绘和电脑画像都很清楚的表明证人所描述的嫌疑人就是他认识的龟梨和也。
“你胡说!龟梨才不会……”田中忍不住又跳起来要扑上去。山下赶紧按住他, “中丸,麻烦你带田中出去透口气,我想他一定是累了。这里交给我好了。”
中丸费了很大劲,才把怒不可遏的田中拖出去。
关好门,山下走到内身后,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见他平静下来才继续问,〃你的意思是……那人把钢笔插进了锦户之前被疑似手术刀的器械割开的伤口处是吗?”
“是。。。。。。”
“当时是晚上,巷子里又很黑,你怎么能看的那么清楚呢?”
“当时我身后的公路上塞车塞的厉害,好像出了交通事故,车灯很亮……”
交通事故现场。。。。。。所以救护车来得那么及时……山下似乎是小声的跟自己说。
“然后你报了警?”
“是。我先打电话给急救中心。然后是警局。”
山下把作好的笔录递给内博贵让他签字。“你应该知道你的证词意味着什么吧。”
内点头。把签好的笔录递还给山下。
“你的证词涉及到我们的警务人员。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接受测谎。当然这不是强迫性质的。你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
“……好吧,我接受。”
〃最后问一个很私人的问题。我不会把它记录下来,你也可以不回答。〃
〃……〃
〃你和锦户那么晚去超市是去买这个吗?〃山下从证物袋里取出一盒保险套。
〃这是在锦户口袋里发现的。〃
山下起身出去的时候;内突然抬起脸庞。〃亮会没事的是吗。〃
山下回头冲他笑;〃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5
山下把笔录和测谎结果递给堂本光一的时候;赤西也在。山下怀疑这些天他跟本就是如影随形的跟着人家的。
〃他通过了测谎。〃
〃也就是说他的证词可以被认为是真实有效的?〃
〃至少陪审团会这么认为。〃
测谎是堂本光一提出来得。其实对内博贵的测谎非但是不必要而且根本就是不符合程序的。跟外行人的理解不同;所谓〃测谎〃检测的根本不是谎言,这项技术的科学称谓,应是犯罪心理测试技术,它检测的实质是嫌疑人有无与案件相关的犯罪心理痕迹,它所能作的就是在犯罪嫌疑人之中找出真正的凶手。
说得明白一点;〃测谎〃包括两部分:由专业人员拟定出相关问题询问嫌疑人;然后通过〃测谎仪〃;学名是多道心理生物记录仪;来检测嫌疑人在回答这些问题时的生理反应。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无关紧要;他甚至可以不说话。因为他真实的心理痕迹会通过生理反应而被仪器记录下来;从而判断他当时是否在犯罪现场。
对内博贵的测谎只能证实他当时是否在案发现场并目睹他所说的一切;而这即使被证实也无法作为呈堂证供;因为内博贵不属于正式程序上的犯罪嫌疑人。不符合程序的证据;法庭不会接受的。
但堂本光一执意要做。山下只好照办。堂本光一疑心重是警视厅人尽皆知的事实。他最著名的论调就是:人都是有欲望的;有了欲望就存在犯罪的可能性。他平时的爱好之一就是拿着从各种途径得来的测谎记录研究。想到他那专注的神情;山下打了个哆嗦。
当然;不符合正当渠道的测谎记录不是随时都能得到的;稍有点法律常识的证人不会随便接受测谎。这次堂本光一是吃准了内博贵涉世未深;而且即使以后他知道自己被耍也不会声张:尚未出道的准艺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还有;这么一来;对那个单细胞生物的打击会更大吧。
这家伙根本就是有反社会人格!看着堂本光一;山下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对;绝对不要惹到这个可怕的男人!
〃这不可能!〃赤西仁狠狠的摔门;发疯似的冲出去。
山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无奈的叹口气。对不起了;仁;为了不成为下一个倒霉蛋;我只好配合他一下了。
〃怎么不去追他。〃堂本光一面无表情的看测谎结果;头都不抬。〃他现在需要安慰吧。〃
〃你希望我把真相告诉他?〃山下神情无辜。
堂本光一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基本上只是嘴角抽搐;但山下确定他是在笑;且意味深长。
山下突然觉的冷。紧了紧身上的白大衣;他站起来。〃堂本课长;我那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那个。。。。。。在你的案子结束前我不会乱说话的。还有;'把钢笔插进伤口'这句我在笔录里记得很清楚;绝对绝对没有落掉。〃
〃呃。。。。。。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
逃也似的离开堂本光一的课长室。
龟梨是卧底。山下很肯定的对自己说。
6
龟梨大四那年是在呼吸科急诊室实习。
有一回和山下两人在街上碰到一个误把纽扣塞入鼻腔又吸入气管的小女孩。当时小姑娘的脸已经紫涨。旁边年轻的妈妈不知所措;急得连哭都不会了。
山下记得当时龟梨很镇定的问自己带没带钢笔。
确定里面的墨水都被抽出来之后;取出从不离身的手术刀麻利的切开小女孩的气管环甲膜;然后将扭下笔帽的钢笔迅速插进切口。
救护车把小女孩带走后;龟梨对目瞪口呆的山下只是淡淡的说:〃这是气管异物最简易的抢救措施。非常情况下导气管可以用钢笔代替。〃
这件事之所以在山下的记忆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还因为那时龟梨没有行医执照。无照行医在日本是触犯相关法律的。若不是当时东大医学系三位元老级的教授联合保他;加上后来那小女孩平安脱险;她的母亲出于感激没有提出上诉;也就不会有后来在伊拉克救人无数的无国界医生龟梨和也了。
所以山下很肯定的得出结论:龟梨那外行人看来残忍异常的举止其实是救了锦户一条命。若不是他当时当机立断出此下策;想必锦户现在已经被活活打死了。
〃做掉〃锦户的地点应该也是他挑的吧。离车祸现场那么近;救护车会来得很及时。
龟梨和也;你算的真精!
由此山下又得出另一结论:龟梨是卧底。
不然为什么要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