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掌推开。
清姨凛臣齐齐回头向门边望去,只见微微有些气喘的南宫夫人正站在门口。
「娘!」「小姐!」
凛臣和清姨同时都怔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在两人发愣之时,南宫夫人已经闯进房间,一把拉起清姨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双眉紧锁地瞪着她,严厉质问道:「小清!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这是南宫夫人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口气对清姨说话。不仅使凛臣,就连清姨自己,好像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愣了愣,才道:「我只是说了我该说的话,而这些话,也是二少爷应该知道的。」
「小清!」南宫夫人一时语塞,只紧紧皱眉,却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反而倒是清姨比较冷静,缓缓道:「小姐。教主年事已高,不能后继无人,而惟一能让我穆念清认同的继承人,就只有凛臣少爷而已!小姐,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不回五毒教,难道就不能让凛臣少爷认祖归宗么!你难道就狠心让五毒教从此陷入群龙无首、自相残杀的局面么?小姐,你已经为了你爱的人砍下你爹的一条手臂,难道你就不能为了生的人,让你的孩子回去、让教主见见他的孙儿么?小姐!」
清姨的一席话,竟把南宫夫人吼得愣住。只见她目光无神,软软后退两步,只下意识地摇着头,轻声道:「不……」
「小姐!」
清姨似乎还想再劝,但却被南宫夫人一声大吼阻止。只见她一把拉过愣在一旁的凛臣,紧紧抱在怀里,「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不会回去,凛臣也不会回去……谁都不会回去……我们已经和五毒教没有任何关系了,谁都不会回去!」
说完,南宫夫人一手抓住凛臣,强拉他离开。
清姨追出门去,但却只能望着南宫夫人和凛臣离去的背影呼喊道:「小姐!」
然而南宫夫人却没有回头,她脚步很快,不一会儿便拉着凛臣出了柊南苑。而凛臣却回头望了清姨一眼,只见清姨一手抚在门外阑干上,一手捂住额头,久久不语也不抬头。突然,他觉得清姨有些可怜……但自己却不能帮她,因为……尸腐绝毒已经彻底在凛臣心中埋下了对五毒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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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要去柊南苑。」南宫夫人严厉地告诫凛臣。
虽然凛臣点头答应,表示再也不会接触清姨。但南宫夫人依然不肯放心似的,非让凛臣下山去桃源医局那里帮忙不可。
本来凛臣在不归山上早就闷得发慌了,下山以后到了镇上,更加如鱼得水。从此桃源医局里从早到晚也都听见叽叽喳喳,不似以前那么安宁。不过凛臣的吵闹非但没有给医局带来一丝烦躁的情绪,反而倒增添了不少快乐。
特别是暂居在医局里的凌氏夫妇,他们两人都非常喜欢凛臣。一看到他闲下来了,总是要拉着他闲聊几句。也许是早先在溪水镇时,凛臣灭了惠民医局那两名医师的威风,所以凌氏夫妇对他格外有好感吧。
接触多了以后,凌杭和小雪都把桃源医局当成自己的新家,把南宫家的人当成自己的亲人。
渐渐,两人的真正身份才浮出水面。
原来小雪师从父业,从小学习针灸之术,而凌杭则是请来教她书画的先生。两人朝夕相处,渐生爱意。但无奈祸从天降,一个后台很硬的大人物,和小雪之父达成协议,想娶小雪过门。名义上是娶过去当老婆,实际上不过就是娶一名高明的医师过去护理治病而已。
小雪知道后当然不从,因为她早已有了凌杭的骨肉,本来想以腹中孩子作为威胁,让父亲退去婚事。但无奈雪父主意已定,再加上恨女不中留,想逼小雪堕掉腹中的孩子。无计可施之下,小雪和凌杭只得选择了逃婚一途。
小雪逃婚以后,一方面雪父想要掩住家丑,想方设法要杀小雪腹中的孩子、带小雪回家,当初溪水镇惠民医局的那两名医师,恐怕就是受了雪父之命;而另一方面,与小雪有婚约的那个大人物,也在暗处静静注视着事态的变化,因为身份特殊,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但如果雪父没有成功,只怕他会亲自出马,到时候就算十个桃花镇,也藏不住小雪和凌杭了。
凛臣把这事告诉了南宫夫人,南宫夫人听后猜测道:「云南一带,如论针灸,当属于景东府的危家。难道这小雪……会是危家的传人?」
思及此,南宫夫人立即让凛臣去找小雪问个清楚。
凛臣虽然觉得这样打听别人户口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母命难违,也只好硬着头皮问了。一问之下才知果不其然,这小雪夫人姓的果然是『危』。她叫『危小雪』。
这次,轮到桃源医局的南宫文瑞变了脸色。
南宫夫人久居不归山,二十年来没有离开桃花镇一步,可谓『两耳不闻山下事,一心只养圣贤子』,对镇外医界的风云变化一点也不知晓。所以她只知道二十年前,危家针法名扬天下,却不知道危家现在已经龙腾虎跃,成为天下无医盟的赤南分盟。
危家第五十三代掌门人危九真,居于景东,坐领整片西南医界,可谓势霸一方,甚至比朝廷惠民医局在云南的势力都大。而危小雪,正是危九真的长女,其下还有一名六岁的幺弟危亦凝,和影臣正好同年。
南宫文瑞久闻危家针法高明,但却从未听说危家大小姐和什么人订下婚约。看来所谓订婚一事,还只是处于内部商谈阶段,并没有发展成为满城皆知的大事件。
凛臣立即向危小雪打听她到底和什么人订了婚,但得到的答案却是沉默。
危小雪看了看凌杭的脸色,凌杭也没有答话,只垂下了头。显然他们夫妻两人,都不愿提及那幽居幕后大人物的身份。
罢,其实凛臣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他不过就是一时好奇而已。见凌杭和小雪皆面露难色,他也不再追问,把目标转移到他父亲南宫文瑞身上去了。
南宫文瑞刚才的那一席话中,出现了凛臣没有听说过的新名词。
天下无医盟。
——那到底是什么?
思及此,凛臣仰头问道:「爹,天下无医盟到底是什么呀?」
南宫文瑞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此事说来复杂,有些不知该从何谈起。倒是小雪微微一笑,接过话茬,答道:「南宫先生毕竟非盟中同士,还是我来讲吧……这个要从朝廷的医事制度讲起……」
医事制度历代都有朝廷和府县之分。
朝廷在京城和南京两地,分别设立南北太医院,两太医院均设最高长官『太医令』一名,太医令下设副令一名、少令十名、御医十名,其下又有医官、医生、医士若干。太医院分为十科,即大方脉、小方脉、妇人、伤寒、针灸、五官、金疮、接骨、祝由、按摩。十名御医各专一科。
太医院下,又分『太医署』和『尚药房』两局,分设方丞、药丞各一名,其下侍御、药童、杂役若干。太医署掌管药方医疗,以及人事调用;尚药房则主要掌管监制御用药物,以及收储各地进贡的名贵药材。
至于东宫、后宫、亲王府、藩王府等处的医事制度,则更为复杂,但都是由太医院统一安排调动。所以,太医院当之无愧地居于医界顶点,而太医令则是掌管全国一切医药事务的首脑。
另一方面,朝廷又在地方府县设立『惠民药局』,各药局设大使、副使各一名,均由太医院统一统辖。惠民药局掌管贮备药物、调制成药等事务,任何人均可在惠民药局求医问药。遇疫病时,根据朝廷政策,惠民药局偶尔也会免费提供药物和治疗。
但事物在发展过程中,往往会背离它的初衷。而且发展越充分,缺陷就暴露得越明显——惠民药局正是这样。
朝廷设立惠民药局本意是好,但实际上,惠民药局的存在,非但没有解除民间疾苦,反而造成了医药垄断。他们设施简陋、管理不善,许多药局不是有医无药,就是药费非常之高。平民百姓不是得不到治疗,就是望而却步。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天下无医盟』才应运而生。
天下无医盟首创于五年前,由苏州宇文家提出。
宇文家素以心肺复苏术闻名天下,经营『医心堂』数十代,本代掌门人宇文邈,集合苏杭地带大小私营医局,建立『天下无医盟』,宗旨在于探讨医药学术。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在与惠民药局同庭抗争。它不仅强调医药学术、而且强调医德修养、患难相济、戒贪恤贫,在建立初期的确大大促进了地方医事发展,得到广泛响应。
一年之间,云南危家、河南皇甫家、陕西华家、京城许家,都积极响应。天下无医盟的势力,真正由苏杭,迅速扩展到了——天下。
经过五年的发展,天下无医盟已经无比强大。分为东西南北中五盟,盟主分别为:东青盟主宇文邈、南赤盟主危九真、中黄盟主皇甫玄晏、西白盟主华瑶、北黑盟主许宋慈。
而危小雪的父亲危九真,正是天下无医盟的南赤盟主。
不过天下无医盟终究没有摆脱惠民药局的回圈,它的创立初衷虽好,但却随着势力的不断扩张,人员的不断广杂,渐渐暴露出自己的弊病。很少人可以在巨大的金钱利益前,还记得医德修养、患难相济和戒贪恤贫。天下无医盟和惠民药局渐渐勾结,垄断药价。
宇文邈重病以后,宇文家势力一落千丈,各个分盟都渐渐脱离统一管理。
打个比方来说,五年前创立天下无医盟的宇文邈就是地方医界的土皇帝,但他却把自己的领土分封给了各个藩王,而现在——正是出现了各大藩王拥兵自重、群雄割据的现象!
越是割据成势,就越会刺激藩王们截获更大权利的欲望和野心,这种情况严重到一定程度后,必然会爆发叛乱。
但好在医界不像政界,再怎么叛乱也不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武装事件。
只不过——
如果再这样放任天下无医盟四分五裂下去,只怕当初解救民间疾苦的医盟,也会变成第二个腐败的——惠民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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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医局里,开方子的、抓药的、护理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就连后院打扫落叶和收拾房间的人,也都干得得心应手,没有一个职位空缺出来。
所以自从凛臣被南宫夫人打发下山,呆在医局以后,反而变得有些游手好闲起来了。每天这里帮点小忙,那里打一下下手,虽然每天也过得忙忙碌碌,但作为凛臣来说,却有些虚度光阴的感觉。
他本应该在不归山上好好学习,但却跑到医局里来当小工。虽说课外实践的确很重要,但是时间一长,那就不应该叫做实践、而应该叫做杂工了。
这情况南宫夫人看在眼里,烦在心里。一方面她很想让凛臣回来,但另一方面,却又担心清姨告诉凛臣什么他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南宫夫人左右为难,正在这个时候,影臣也因为长时间和凛臣分开而有些寂寞难耐,缠着南宫夫人强烈要求下山到桃源医局去帮忙。
南宫夫人先是不肯,说会耽误学业,但影臣的一句话,却突然点醒了南宫夫人。
「凛臣哥一定在山下向小雪夫人学习针灸,我也要去!」
影臣自知已经被凛臣领先很多了,但同时也知道尽力追赶。如果以后凛臣爬到巅峰,但自己却还只是在山脚下徘徊,未免也可怜了一点。
影臣虽然年纪小,但争强好胜之心,却一点也不比旁人弱。
「对呀……针灸……」南宫夫人寻思起来,「难得危家的传人就住在桃源医局……我们收留他们,包他们吃住。作为交换,让他们收凛臣影臣两个作徒弟,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思及此,南宫夫人终于同意让影臣下山。不过还有附带条件,下山不是去医局帮忙,而是去向小雪拜师学艺,精习针灸之术。影臣倒是无所谓,因为他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和凛臣哥在一起就行,无论是学习针灸,还是打扫大院,都没有什么关系。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影臣匆匆下山,找到凛臣,告诉他娘让他们拜小雪为师、学习针灸的事。
凛臣听后,微露难色。因为拜师这事儿,可不是想拜就拜这么简单。毕竟危家是针灸名门,一定有很多独门秘技,这些秘技能传什么人,不能传什么人,一定也有严格规定,不是什么人想学就能学的。
但既然南宫夫人命令都下了,也由不得他们两兄弟不听。于是只好抱着侥幸的心态,硬着头皮找上小雪,表明拜师之心。
果然,小雪听后低头沉默了好久。没有爽快说好,但也没说不好。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凛臣从小雪的神情中查觉到这一讯息后,在心里轻轻叹气。其实拜师这事儿,他早就想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不过就是考虑到小雪多半不会同意,所以才迟迟未能开口。现在,既然受了母命,终于硬着头皮开口,谁知道奇迹没有出现,结果还是意料之中。
「小雪姐姐……我们只是随便说说,你不用在意……」凛臣收敛起心中的遗憾,为了不让小雪内疚,故意装出满不在意的表情,安慰她道,「各家都有各家的规矩,就连我们南宫家也有。小雪姐姐,真的不用在意。」
说着,凛臣拉着影臣正想告辞。
但影臣却突然问小雪道:「小雪姐姐为什么不肯教我们?」
他目光清亮,态度真诚,口气里没有一点不满,听来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影臣和凛臣不一样,他还不到明白什么是『门规家制』的年龄,所以才能这样自然、这样理所当然地问出来。
「笨!别问,走啦!」不等小雪回答,凛臣就敲了影臣脑门一下。
「可是……」影臣委屈地仰起头,还想再说,但却被凛臣止住。
「叫你走啦……」凛臣偷偷望了小雪一眼,见小雪有些尴尬,心中不免自责起来,拉着影臣只想快点离开。
「可是可是……」影臣就是不死心,想要问个明白。
「没什么可是!危家有危家的规矩,你这样硬缠着要学,岂不是破了人家的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
「这个就多了。什么传男不传女呀……传嫡不传庶呀……传主不传旁呀……传本门不传外人呀……」
凛臣一项一项扳手指数着,还没等他数完,影臣就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但是医术的话,不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么?就好像……如果哪天什么人病了,小雪姐姐又不在,但如果还有凛臣哥在,也可以救人。即使凛臣哥不在,只要有我在,还是可以救人呀。如果我们三人都知道怎样救人的话,病人得救的可能性,不就变大很多了么?」
此语一落,凛臣微微一愣,就连一直低头沉默的小雪,也都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影臣。
影臣还没自觉似的,拉着凛臣的衣角,续道:「凛臣哥,你以前也说过,医生就是应该想着怎样尽可能多的拯救病人呀……既然有救人的办法,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这根本不是救人,而是耽误病情杀人嘛……只要能把病治好,谁去治不都一样吗?……」
影臣的话,竟把凛臣也问得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既然是救人的办法,为什么要隐藏起来?为什么要独门传授?
以前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今天被影臣这么一问,竟连凛臣也动摇起来。这是凛臣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在现在很多医门之中,医师把自己的声望利益,看得比病人的生命更为重要!
「别问了……」凛臣的声音明显比刚才低了很多,他拉过影臣只想快点离开,不敢去看小雪的表情。
「可是……」
「闭嘴,吵死了!」凛臣情绪突然失控,大吼道,「都说别问了,这是『江湖规矩』!」
「可是……」影臣从来没见凛臣哥发这么大火,有些被吓到了,一双黑亮的眸子好像受惊的小鹿一般。
终于,影臣低下了头,嘴里嘟嘟哝哝的,不知在说什么,但模样却委屈极了。
「走啦!」
凛臣抓过他的肩膀,正要把影臣带出门去,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