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风沙,在旗亭上空,呼呼地刮着。
白日烟花,他的彷徨;剑光如梦,他的悲伤。
“戚少商,你们金风细雨楼胆敢谋刺圣上,如今事败,还不束手就擒?!”
四周都是人影,兵刃交集,血火横飞。一个人突然扑在他身上,一柄血红色的剑从那人胸前突出来,带出血光。
老八?老八!
他咬着牙,长剑脱手,格开了那道血虹,然后在刀光剑影中一回头,向遥遥落在身后的青色人影伸出手——
耳边却传来红泪的嘶吼,“少商,你还执迷不悟,这次设下陷井把你卖给朝廷的人,就是他——”
他大震,回头,便看到那双清冽的眼,那道跋扈的眉……
他——顾…惜…朝!
不……不……
他沉闷着吼着,幻觉,都是幻觉,滚开——
他忽然发疯般拔足冲到了门口,右手从腰际拔出了配枪——噩梦,毁掉这个噩梦!开枪,一切都可以化为灰烬,一切都可以结束。
那些末世灰烬般的感伤又再一次弥漫起来,在晚风中旋转肆虐,扑打着他的脸,他的心,萧瑟、晦暗,和着泪水的温热、粘湿。
毁灭这样的你,也毁灭这样的我自己,然后醒来,一切便都不曾发生,生活仍旧可以回到原点!
泪光朦胧里,他的食指剧烈颤抖着,扳机重得像千年的磐石,像无法负担的承诺。
呯!
子弹呼啸着,滑着弧线掠过天际。
黑色Cayenne,在原地打了一个回旋,无声无息地驶离。
戚少商绷紧得快要抽搐的手臂,终于缓缓地,颓然地,垂落下来。
—————————————————————————————————
转了数个弯,维港的摩天大楼已经近在咫尺。分不出水天的海港,却忽然闪亮了霓虹灯。
变幻多端的城市,烂灿何其虚幻。
他恍惚地看着,天端的那最后一抹云霞烧红了天。
“那一刹那,连我也希望你就此留下,跟他在一起,在你游移的生命里,有一点安定与长久。” 傅晚晴的声音细细的,密密的,有一种欲说无言的伤楚,莫名让人不安。
他心里微微一动,回头,只见她的神情十分平淡而落寞,“可是,朝,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所谓的安定和长久了。你需要他,是你前世的幻觉。”
顾惜朝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是啊,一个幻觉,多么真实。”
她自顾自开着车,拐上了又一个大弯,金色的落日大道,在冷冷的后视镜里,变成了渐不可识别的虚线——整个胸肺和灵魂,都微微佝偻着,微微痛楚着。
一个……幻觉。
雪堡注定要消失在城市的烟尘中。
千年前的爱恨情仇已成过眼云烟,千年后的微末愿望空对一抹残霞。
他疲惫地收回目光,放低坐椅,“我睡一下,到了叫我。”
“恩——”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的灼光刷地射过来,眼前一阵白茫。余光里,他突然看到了一张被仇恨扭曲的脸——那是——??!!
晚晴惊呼方起,重型卡车已像一头洪荒里突然出现的怪兽,骤然扑噬过来。
尖锐的刹车声里,黑色Cayenne擦过山壁,似头折翼的鹰,向另一侧黑沉沉的永恒扑了过去……
————————————————————————————————
黑暗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它能够与光明相对,但它们又是一起的,不离不弃,永恒的撞击和磨合着,仿佛恨之于爱,记忆与之遗忘。
这种力量很重,很嚣张,但他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当黑夜深处的光芒烫痛他的眼睛,他就仿佛感受到了记忆深处的血光,被大力掀开。
一种微芒的暗示。
往往此时,他会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很快,恶梦就会醒了。
醒来一片漆黑,窗外是极淡的月光,戚少商抱着仍然僵硬的双臂,走进客厅,发现杯碟刀叉都已经收拾井然。
下意识地咧了咧嘴,恍恍惚惚地想这好像还是那个人第一次主动洗碗。所有毛巾叠得整整齐齐,碗布还是湿的,犹有人的痕迹。月光透过白纱,细细地照着厨房,一切都很好,很整洁,很干净。
只是,天色荒荒,没有那个人站在那里,月色都失了影像。
一切都成为过去了。他慢慢踱回客厅,站在窗前,突然觉得屋里的空寂。他的心,静得像要擦擦的烧出火来。
顾惜朝——
他怀疑这个名字像是从一阙词或一首诗里走出来的男子,不过是他的另一个梦。
那些关于尖顶城堡的童话也不过是一个绮色的梦。
当自己醒来,便仍然可以坐在小酒馆里,对面是卷哥沉着的脸和老八的叫嚷,他们交谈,喝酒,欢笑,对未来有很多的期望……
他点了一枝烟,却发现烟身是蓝色的,怆然里有一种极辛辣刺热的味道。
他心里有一点恍惚。顾惜朝偶尔会抽这种烟,一直放在床边,他却从来没有抽出来尝试。就像有时候真相就在手边,他从来没有去试想过。
淡蓝色的烟,闪着微小的,暗红的克制,里面却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成分。
——古柯硷。
他慢慢把它吸进肺腑里,一寸一寸,辗转地得到安慰。
他想他也许可以自此就忘掉顾惜朝。
他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何方。
也许永不出现。
从此他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多年后想起来,如同隔世一梦。
生命的跌宕,感情的迂回,万事不过轮回,交替,起伏,重生或者焚灭。
不过如此。
他想起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当整个世界背弃你的时候,请相信它只是转过身去,酝酿一个更大的拥抱——
指间的一点火光掐灭在案头,世界重新沉入了黑暗——
转身之后可以酝酿的,也许,并,不,只,是,拥,抱。
电话再次轰然地,铃铃地响起来,令戚少商泠泠地一震。
他茫然且惊痛地跳起来,目光游移。
他没发觉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
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着?
……
25、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人是必须要强大的。
当他一遍一遍忍受那些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训练时,当他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沉寂的黑暗里一次次开枪时,他就会说服自己,我很强大。
是的,我强大。强大到先让别人伤心,自己就不会伤心。强大到先夺去他人的生命,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生命。
许多画面闯进他昏沉的脑海。好像有什么东西蓬地一声撞在一起,发生剧烈地爆炸,千万片破碎的尘埃从烟尘中迸射出来,尖边利角,飞箭一样扎进血肉。耳朵在尖厉地鸣叫,一片一片的黑云,仿佛想要遮蔽整个视野。
他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手指上,用力握紧掌心的SV5。0,那么凉。他今生第一次,感觉到枪械的冰凉。
最强大的,原来,是命运。
突如其来的,逃不开躲不了,悲凉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了寂静。她的血,汨汨地流着,一滴一滴,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音。他挣扎着,把手移过去——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脉博还在突突地跳动,一根削尖的钢铁却由颈至背斜插进去……
他按着她脖部的伤口,血从他指间涌出来,气势汹汹的流逝。她的唇苍白而冰冷,他伏上去,亲吻,却只尝到了血的腥热。他只觉得全身跟她的唇一般冰凉。
这不是那个血花飞溅的梦,但同样的是瑟瑟倒在了努力挣脱命运的路上。傅晚晴的生命,在他眼前一点一滴的消逝,原来,并非他的意愿。
欧洲小镇上清越的笑声和花香慢慢飘远。七岁汽车后座上的一抬眼,穿着蕾丝花边如天使一般的小女孩,眼里满是悲惘与同情。他突然觉得,他已经认识了她一世。
他闭上眼睛。
天使已消失。
他只愿自己,从此也沉入冰冷的睡眠。闭上眼,便不再见这无爱也无痛的世界。
四周彻底黑下来了。
意识在渐渐飘远,耳鸣仿佛也随着意识消散。在最后一丝知觉尚存的瞬间,世界万籁俱寂。
只有他一人。
破碎无人之处,只有他一个人。
黑幽幽的深河,只有他一个人。
头上不再有蓝天。
明日亦永不到来。
万籁俱寂的世界之中,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光亮得如同利刀,不废吹灰之力地切割一切黑暗与静寂。
惜朝……
惜朝……
……惜……
……朝……
———————————————————————————
一张颧骨丰满但是眼角凜利的脸,很动人的冷。戚少商还记得第一次在蓝天下遇到这张面孔时,那种如梦一般的惊异。
现在这张脸隐入黑暗里,下巴的轮廊更加消瘦,浓长的睫毛静寥地覆盖着,像刚轻历过了一场古典的,执拗决绝而华美惨烈的故事。
戚少商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脏绷得如一根钢线,疼得几乎要断了。
两天。已经两天了。
外伤并不严重,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不醒来。
是不能醒来?还是不愿醒来?
主治医生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就要做好他永远沉睡下去的准备。
“他有什么亲人吗?”他们问。
戚少商茫然地摇头。真奇怪,他们一起已经相处了不短的时间,甚至,还计划好,要远游欧洲,去丹麦终老——
只到此时,他才发现,顾惜朝的一切过往,除了手里那两页菲薄的资料。没有更多。
他其实不了解顾惜朝。
但是对他的这份感情却来得异常猛烈直接,在目光触及的瞬间,已暴发出某种排山倒海势无可挡的情绪。
他可想过要忘了他。
可是当深夜接到电话时,那种仿佛一根针一寸一寸刺入了心脏的痛苦,比忘记,更刻不容缓。赶到医院的途中,心乱如麻,满脸泪汗,双手颤抖得不能克制。
两天两夜,他脑里都极为空洞,身后整整一个香港的灯火,都仿佛在细细的灼烧着他的灵魂。
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伸手紧紧捉着那双恒久冰凉的手,一遍一遍,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相忘于江湖?!
不,他做不到。
在这不确定的城市,他眼前只有这个人。他的脸,他细细的呼吸,在暗夜里辗转反侧的,压迫着他的神经。但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切感觉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他已经无法离开他。
他离不开他。
窗外下起小雨,打在密密层层的爬山虎上,沙沙不断。他握着他的手,听着他的呼吸,却不知他是否能醒来。
生生折磨,求死不能。这一刻他方知安乐死真是高尚人道。
“头儿,铁RIS不是让你避嫌咩,”八仔向来大刺刺的声音,在遇到房间里寂静的空气后,也不禁低迷下来,“老大,他躺着你也别这样不吃不喝啊。”
“我真唔明,你点会有嫌疑,铁Sir点该会打算叫你停职……”穆鸠平用手叉着头发,烦燥的来回踱步。
警车赶到的时候,肇事的卡车已经逃逸无踪,本以为是宗交通意外,出事的黑色Cayenne上却检测出,煞车失灵是因为电路被人动了手脚。之前这辆车只有戚少商开过,而且邻居的口供也提到之前有听到他跟顾惜朝激烈的争吵,戚少商还开了枪……
可是——可能吗?穆鸠平盯着病房前那个哀伤得静寂无声的人,怎么可能是他?他绝对不相信。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伤害顾惜朝,惟独戚少商不会。
戚少商却没有听到穆鸠平的喃喃低语,他只是觉得疲惫,且累。更深更紧的,他将那双支离得越发苍白,却具有某种章鱼般柔软,飘浮,诡计多端又极善伪装魔力的手指,一根一根,全部牢牢蜷进自己手心。
比告别更加极端的方式,是用死亡来保护爱情。
惜朝,你是这样想吗?
恍惚里,却觉得掌心里某根手指微微一动。他抬起头,极度疲倦的双眼还未曾找到焦距点,已听到老八炸雷一样的大叫——
“啊!他动了……医生……医生……”
一股哀而不伤的感动紧紧抵住喉咙,戚少商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看着那双深黑色的,如同笼罩着雾霭沉沉的眼睛缓缓睁开,令人迷失的江河雾气扑面而来——
啪。
病房内灯光大亮,医生护士蜂拥而入。
戚少商站起来,轻轻退出房门。
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他才伸手摸了摸脸。
一手是泪。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把芬芳留给年华
彼岸没有灯塔
我依然张望着
天黑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我火把
他来,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午夜电台的歌声,嘶哑着,划出低沉的孤弧。顾惜朝静静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听见雨声。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灯光,照不亮那些细到透明的雨丝。
已经是冬天了。
他只觉得心里荒芜。
寂寞是琐碎的东西,只要一个触点,就可以点燃心里的荒芜。所以,他不怪寂寞,只能怪自己心底的荒芜。
手还被另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象过去一周那样,不管他怎样冷漠以对,他都一丝一毫,不肯放松。
然而他所能想起的,却只是生死不知的傅晚晴。
他知道他不能再想其他的,他必须想傅晚晴。
从前世到今生他都亏负的女子,他现在惟一能做的补偿,就是心无旁兀地想她。
“很凶险……整根脊椎都碎了……就算是能熬过这几天,一生也只能躺在床上……”
是不是因为现在已经不再有深情的王子了,所以,沉睡的人无法再醒来。
站在重症室的玻璃外,他看不见她纤细的身体,只能看见很多维生的管子,如森林一般露在外面。他告诉自己从此只能想她,想英国小镇上那个优雅的声音,那个温柔的声音,还有她营造出的柏拉图式的温情。于是他的脸就更带着几分寂静,不是像以往一样刻意淡泊的静,而是种,像西藏雪山一样的静。
戚少商默默无言。他守着他,一刻不曾稍离,也安静到了极点。
他们之间一直不曾交谈。
顾惜朝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天花板。
午夜很寂寞,只是,有什么声音,让他转过头来。
戚少商本已俯在床边沉沉睡着。却不知梦到了什么,呼吸急促,不时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梦里,他的手脚似乎都被无形的绳索缚住,挣扎着想要动弹。
顾惜朝有点恍惚地看着他梦魇,大概过了一分钟,他才想起是不是应该叫醒他,但是戚少商的手脚却忽然挣动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呆坐了一秒,茫然地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慢慢起身,呆呆凝视着地面,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若有所思的,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的眼神,黯淡灯光下,那是一种青白。
戚少商在梦游。
凌晨两点的医院,他走在楼道诡异的暗光下,脸上像盖着一张惨白的面具。
亡魂未尽,而希望尽逝。
顾惜朝静静跟在他后面,像一只过分灵巧的野兽,无声又无息。他心里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恍惚。他想起在戚少商第一次在他眼前梦游后,他曾查过的一份资料,美国凤凰城,一名男子在睡眠状态中,深夜开车到二十公里外,压死他的妻子。
人有可能在睡梦中杀人吗?
黑暗的,无声的,广大的潜意识世界里,是不是藏着一个更加真实的戚少商?
天气很冷,空气中带着冰凉的雪的气味。
戚少商带着怪异的神态,双眼木直,从消防楼梯间,一步一步,走到医院的顶台。
然后,出神。
雨雾飞蓬下,他的神情慢慢地活络起来,他好像很冷,缩了缩肩,好像那里有一块温暖的皮毛。然后,他抬起了腿。
顾惜朝瞪大眼睛,看着十步外的戚少商,他的腿抬起再放下——人在平台上,却像在一步一步跨上楼台。
然后他转过身,喃喃说了句什么。唇角慢慢地弯了上去,连顾惜朝都能感到戚少商心里的喜悦,一层一层,如翻开的波浪。
他在干什么?
一时间所有雨声都只是种幻觉——
仿佛在上演一场孤独的舞台剧,戚少商转了几个圈,找了个墙角坐下,一双手青白而专注的忙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