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幻灭的痛楚。
他一直都记得。
他的身体他的气息他的人……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他都熟悉得刻骨铭心。
顾惜朝的双手被紧紧地禁锢住,他闭着眼,几分愤怒无奈都抿进唇角里,再没有过多的挣扎。隐忍,沉默,无声。偶尔痛到极处了,才会弓起身体,若有似无的,发出几声低喘。
戚少商觉得心头那把烈火烧得他胸中更加难耐,他翻过他的身体,重重地把他压进沙发里。他想他此刻是恨他的。
有多么爱,就有多么恨。
你不觉快乐么?
我如此爱你……
你不觉痛苦么?
我如此恨你……
方才磨砂的墙面已经硌得他后背的皮肤一片青紫。他从后面进入他的时候,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哀伤,觉得他像极一只青鸟,天明就要飞去无踪。
——可悲的是,从前世到今生,他竟然都以为,他们可以相守一生。
欲望的余灰散尽,当他的灼热向他身体深处奔涌而去,几乎是同时的,他们发出了一声相似的低吟,似一个质问,又似一道叹息。
身体褪却了火热,细密地贴合着,互相给予着颤栗的深寒,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他们有一种将要死去般的绝望。
好冷。
爱比死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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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天窗,以一种淡漠的姿态洒落下来,不带任何温度地斑驳着,疏离着。
浴室氲氤的水气已扩散到十分,他仍觉得自己身上有微腥的气味。
酸软的感觉清晰至近乎痛楚。
顾惜朝懒懒躺在水里,隔着蒸气,空洞而凝固的,看自己的双手。手腕上的勒痕,被温水一润,更青得发黑。险恶狰狞。
他想起戚少商早上离开的时候,也曾抚过他腕间的勒痕,静默良久——才不多久的时间,他已经感觉不到他手指的微温。
热水里加了很多很多的浴盐,他闭上眼睛,慢慢地,把自己没在其中,任水温一点一点的冷却——
水雾渐散,晨光漫漫,天际开始发亮与喧哗,新的一天无可推诿的火速到来。
他突然觉得痛,且热,猛睁开眼——对面镜子里,自己肩上那条细细的,如蛇的印记,弥满了新生的齿痕……在微微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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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和思考真令人无助,不是吗?
齐齐涌上的纷乱思绪好沉重,那些深埋在体内的错综的脉络,让人恍似飘零,抓不住任何倚靠的飘零,无助,且寒冷。在这入冬的香港。
所有故事的结尾,都是结束。当所有的线索指向同一个结尾,回到真实的入口也将不了逆转地开启。 紧闭的嘴唇缺失着水份和血色,他有些迟疑地站了一站。
息红泪的电话一直关机,诊所的大门紧锁,匆忙地连告示牌都没有挂上。而方才在物管处所了解到的那些情况,正拧成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的心脏一点点勒出窒息的暗痕。
“那个诊所关了有三四天了,听说是准备结业不做了。”
“阿Sir,那个诊所真的很古怪的,本来嘛,心理诊所,来看诊的那些都不是咩正常人啦!”
“是啊是啊,听说那里闹鬼啊!喏,以前在那里做事的那个英小姐,她有一次下班忘记了拿手提电话,很晚回来取,结果被吓得面青唇白那样狂奔出来,非说自己见到鬼呀!”
“真的哎,Sir,你不知道,那个靓女息医生,其实也很怪的,不爱说话,研究的那些东西都好可怕,有一次我在电梯间撞到她,把她手里的一捧书撞到地上,哗,都是什么人体解剖啊犯罪心理实录的书,还有配图片,血淋淋的,好吓人啵……”
……
闭了闭眼睛,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竟无法镇定和清晰地梳理这一切。
为什么会如此破碎?像每片都有着清晰图案的拼图,却组织不出所谓的“完整”和“真相”。千片万片的拼图就这样散落着,陷落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人淹没。
沉重到有些不能把控的漂浮的脚步,在看见车身那道刺目的划口时骤然止住。
不知是被什么金属或是尖利的锐石划过的豁口,翻露出黑色的底漆下近乎狰狞的惨银,好像一大块溃烂的伤口。
戚少商浑身的血液凝结了一下,一阵冷风灌入了领口,他以一个迅速的几乎有些扭曲的姿势转身,圆睁着血红的眼睛观察了一下四周。
似乎有一道如蛆跗骨不能摆脱的目光,就在某一个暗处隐没。那种正被跟踪和监视的感觉,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于水面。
可是,没有。目光所及处,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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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布置得很好,我做梦都想要一间这样的书房。”傅晚晴在房间转了一个圈,羊毛薄裙掀起浅浅涟渏,“真的什么也不带走?”
“以你现在的能力,想要什么没有。”
“不是你一书一物的亲手买回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傅晚晴巧笑着,回望过去。眼前的人仍然是熟悉的白衣俊秀,修长得清净。他斜倚在窗前,听了她的话,也只不着意地扬了扬眉,看向窗外的眼神仍然如水。
傅晚晴有微微的失神。她记得顾惜朝以前有一双豹子般的眼睛,沉默,阴郁,却总是懒懒的不快乐,惹人怜怋。但你绝不敢贸然伸手去摸豹子的头。
她是惟一的例外。他曾经对她那么好,宠爱她,照顾她,让她觉得自己像公主般的珍贵,让她觉得自己像孩子般可受他保护。寒夜走在马路上,他为她挡风。北欧深寒的冬天,他们彼此温暖冻僵的手脚。他的手,冰冷且修长。他耐心听她倾诉,安抚她的伤痛,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给她以信心……
午夜梦回,她曾无数次想回到那一刻,却知道已难有可能。
他已经不像那个她所熟悉的人。
那个人会在面对他时,眼睛里有真挚的暖意。
那个人永远会微笑着说,“晚晴,你喜欢就好。”
……
她弯起嘴角轻笑,眼里却有泪光萦绕,“惜朝,你变了。”
顾惜朝回过头,凝视她半响,终于柔声说,“不,小晴,是我们都变了。”
傅晚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腔的酸楚最终转化成一个薄弱的笑容,“惜朝,我想过了,我不能用这些威胁你回来。”她从皮包里拿出几卷带子,放在桌上,“我希望你跟我走,是心甘情愿。”
她仰起下巴,微笑着,迎视他有些了然有些惆怅的目光。
一直以来,她太过含蓄,太过温婉,太会知难而退。这一次,她要改变作风。
她要他回来。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人的失望和痛苦多半不是来自于现实,而是来自于飘渺。飘渺的希望,飘渺的情感,以及某种飘渺的,莫名其妙的,叫做命运的东西。
他扬起了他的手,食指上一抹黑色的光亮幽幽闪烁。
“不用,小晴,我跟你走。”
轻描淡写的,他拿起那几卷带子,推开窗,“故事太过悲惨,我并不好奇。”
他扬手把那几卷带子丢了出去,指尖却接触到了一点凉意……天色并不好,惶惶灰色中,有什么细细扬扬地落下来。
耳听晚晴轻呼一声,“呵,下雪了!”
是啊,香港也会下雪么?不像北欧那些鹅毛般覆盖一切的大雪,而是轻微的,惊颤的,风一吹就有些飘散了。
一只飞蛾停在窗棂上,被风一卷,跌在屋角,瞬间碎成了灰。
想来,它在昨晚飞近烛火那一刹那就已经死了。
他觉得心里好象被一个什么东西凿着,一下一下地痉挛,过了好半天,才发现那不过是心跳,只是比以往跳得更沉些,更重些。
他因为心跳而握紧了自己的手。指间那枚纯银的戒指却硌得他生疼。
黑色的宝石,拇指大小,深沉如夜的墨黑。
那是代表某种权利的信物。曾经,它戴在老人骨节苍劲的指上,也戴过少女细若无骨的手指,如今,这团沉沉的黑,在他手指上,发出嘲弄的光。
顾惜朝侧头想了半刻,半晌,终于忍不住,扯出一抹冷笑。
曾经在他心里,它的代价是一座城池。然而此刻,他宁可拿它换一夜无梦无忧。
一双比他更冷的手轻轻缠了上来,他回望过去,年轻弧弯的眉,清莹透澈的眼,突然就有了一种雕梁画栋下昏黄光线里的惆怅气息。尘埃纷飞了千年,他们却仍在求索得不到的,又拒绝能得到的……
其实都一样。一切都需要代价,神已为世人做了最好的安排,不令你白得到,也不会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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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黄昏。
这一条以“落日”为名的大道,金黄|色的表像下是被染成鲜血的红,凄艳,无边。
稀松的枝叶草草迎向天穹,或许在路的尽头,仍有着看不见的、阴霾密布的荒野。
以前并不曾留意过,那几栋傍湾的房屋,有着高耸的尖顶,直刺入虚芜的天空,被夕阳破去的乌云下,其实有着越来越见频繁的幻觉,可以一帧帧连接起缥缈的今世和破碎的前生。
他有些无措地诅咒起这穿透了昂贵的车窗遮光贴膜,却依然直刺人心的血红。
他痛恨这种颜色!这颜色令他痛苦,令他疯狂,令他失控!
杀!杀!!杀!!!
到底,那杀戮的血光后面,那冰凉彻骨的剑,握在谁的手里?
……
是他么?
是他么……
仪表盘上的车速显示一格一格地攀升着,戚少商狠狠地咬着嘴唇,脚下一点一点地加力。血液呼地冲到头顶部,在颅内形成足以毁灭一切的重压。
枪声、刀剑撞击声、呼声、痛苦的嘶喊声,哀鸣、哭泣、咒骂、平静的对话、入骨的缠绵…… 在结束的时候,一切都成为空白,已经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加速度的作用下,灵魂在失重,五脏六腑传来的尖锐的真实的痛苦,狠狠搓揉着内脏,令他有一种想把这世界也一起毁掉的决绝。
那种不知来处不见去处的心神不宁,已经折磨了他整整一天,把今晚的轮值换给老八,他便匆忙地离开了警局。
昨晚的事,自己那失控的粗暴和狂乱,连自己都不想回忆,不知道那个人他……
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和他谈一谈。认真地,坦诚地,谈一谈。
他不能失去他。
门虚掩着。
他一推开,就怔了一下。
前厅的地板上,放出了一双鞋。
一双考究的小羊皮女鞋。
有客人?他狐疑地探头——四下里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书房的门关着。他怔了一下,克制住走过去敲门的欲望,走上弦梯。刚转过折角,想了一想,又站住。
脑中嗡嗡的,有些不安,更有些慌乱——慢着……什么地方,他好像见过这双鞋?
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着他所熟悉的清冷的语调。他们在说话,他依稀只听到了几个单词,好像是法语,语声轻快而温柔。
他突然警醒,正要蹑脚退回楼上,却听到轻轻的,弹簧锁缓慢而坚决地“咔哒”一声——门开了,一道白色的人影走了出来。
熟悉的眉,熟悉的眼,熟悉的沉郁……电光石火间间,他撞上他吃惊的眼神,再透过他,直直看着那双与他相握的手……往上,一张优雅娇柔的脸。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跟两人一起出来的,还有室内的音乐声,有人用明朗而温柔的声音唱着歌,那是他昨天才买回来的唱碟。
“我对着青空许愿……
找一个宽广平原……
不需要砖…
不须要穿……
跟你幸福恋爱……”
仿佛还能闻到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咖啡香气,下一刻却有一道闪电劈进了他的脑海——戚少商晕晕沉沉地胡乱想着,这样的坏天气里,他会不会也在她的热咖啡里加白兰地?
瞪着那双握在一起的手,他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可怕到令那个女子向后瑟缩了一下。他看在眼里,却忍不住想狂笑——
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抬起手,指着她,突然发出的声音嘶哑到自己都吓一跳,“好,好,傅晚晴,你好……”
一语出口,戚少商自己猛的震动一下,顾惜朝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他握紧了她的手,退了一步,目光渐渐由惊讶转成戒备,就像卷哥死的那一夜,他在警局看到他,目光遥远而隔膜。
戚少商心中大恸,“不,惜朝,你听我说。”
自己一定是太困了,太累了,才会莫名其妙叫出那个名字。他想扑过去,要拉住他,一切他都可以解释——却被几级楼梯绊了一个踉跄。
一瞬间,顾惜朝已拉着傅晚晴退到了门边。
三人面面相觑。
落日大道的黄昏,这么安静。落叶深且密,雨雪都可以无声。
但有什么,横在他们中间,像种子落地一样生根发芽,像病毒一样急剧恶化。
他有些困惑,有些浮躁,有些不耐烦,“惜朝,你干什么?”
“少商,别这样,我们需要冷静一下。”
“冷静?不!惜朝,我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我……”
“不,少商,不是因为这个。”
“惜朝,你先过来,我们可以谈一谈。”戚少商只觉得心中惊痛莫名,惶惶然地伸出手去,却在突然出现的冰冷金属面前戛然而止。
SV5。0,黑洞洞的枪口正泛着森冷的光,迎向自己的胸膛——戚少商迷惘地看着那只IPSC级用枪,脑子里一片模糊。
他要干什么?
“少商,你走开。”
他说什么?他要他,走开?!
握枪的手很稳定,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杀机,似曾相识的杀机——
他已经顾不上去追究那一闪即逝的头绪,有什么更强烈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鬼魂一样浮现——
“没有用的,戚少商,你困着我也是没用的。”
“不,大当家,你让我走……”
没用的,他困不住他,从头至尾,他都留不住他……
“不!”戚少商坚定而低回的,嘶吼出声。
对面握枪的手抖了一抖,子夜的所有温存,在紧绷的对峙中,慢慢陆沉。
“没用的,少商,欠你的,我都还过了。”
顾惜朝垂下眼帘,收回了最后在他脸上逡巡的目光,握紧另一双已冰得渗凉的手,“晚晴,我们走。”
只是一个转身而已,并不那么艰难。宿命?也许未必。就让一切到此为止。
所有的纠葛、背叛、别离、生死,只不过缺少一点亲手终结的勇气。
他要离开他。
他牵起她的手,决然转身——这一个姿势,烙印在戚少商漆黑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火,惊起了无声的雷。
这一团愤怒而痛楚的火,把他的心烧灼得变成了粉末,又化成千万支喂了毒药的针尖,一根一根,逐一扎进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把灵魂也撕裂。
“顾惜朝,你站住。”他想不到人痛到了极点,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
没有答复,没有回应,只有女子的脚步顿了一顿。只一下,就被身边坚定的无视所化解。
傅晚晴侧首看了顾惜朝一眼。
这个男子,他不会再回头。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么冷定决然,一旦作出了决定和选择,便不容许任何人的阻挡。
前生,他和她,有盟誓,有思念,有忠贞,有背叛,有痴恋,和恨断天涯。
但,那是前生。
她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冰凉的液体不可预期地充溢了眼眶——
今生,他的选择,是她。
戚少商沉默着,看着这壁人般的两个身影跨出了门口。
他们的背影在血色的夕阳下突然像蒙了层蒸汽,浮动起来,变得像一帧水拓般扭曲、模糊。蜿蜒着,狰狞着,像一个大大的讥讽和嘲笑。
回来——他在心里默念着——回来——他在心里哀求着——回来——他在心里嘶吼着——
忽然失语,喊不出来。
直到他们的背影即将融入最后一抹夕照,他抬起头,眼前突然晕黄成一片,一阵黑暗的飓风仿佛猛地紧紧扼住了他咽喉——
黄|色的风沙,在旗亭上空,呼呼地刮着。
白日烟花,他的彷徨;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