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生,今日甘早嘎?”
皇后大道西的中档公寓区,虽然才一周,管理员对这个礼貌安静的住客已经很有好感。
见青年男子微微一怔,似笑非笑,才一拍自己额头,“哦哦,对不住,我又忘了,您是从国外回来的,不懂白话。”
男子对管理员笑了笑,沉静而安稳。
他进电梯,上楼,打开房门,在黑暗里静静环视片刻,方才开灯。
简洁的居室,一式的白。
悄无声息地在各室转了一圈,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顺手开了答录机。
“咔嗒。Gavin,我是amy,请与我联系。九点三十分。”
“咔嗒。Gavin,你在中国呆了三个月还没有呆够吗?如果香港的事情办完,请回英国。我在布里奇诺斯等你。十四点五十四分。”
温润纯正的英式发音,像一条细细的线,在白色的房间里滑过。男子穿白衬衣,青色仔裤,右腕上套了一只宽大的银镯子,脱了外套,更显得腰的纤韧,腿的修长。他姿态慵懒地,靠在窗边喝水,像头优雅沉默的豹。
窗外是深蓝色的维多利亚湾。汽笛声,远远地,像在静寂的夜里投入了石块。
“咔嗒。朝,你一直没有复电,很担心你。小晴。十八点零六分。”
她说中文的时候有点夹音,但是很温柔,像她十七岁时的头发,弯曲的,轻柔的,甚至有淡淡的花香。
他转过身,眼里带了点惆怅的异色。然后扯上窗帘,关掉答录机,在沙发上躺下。
梦几乎是马上就来了。
很熟悉的,他仍然在一条河边,能够听到很清晰的水流声。
眼前是彩舟画舫,浆声摇动起满天水花。
他双眼直直地盯着船头那星柔光。一盏状如青莲的花灯,在夜风中若隐若显的晃,底下吊着一个铜铃,清清脆脆地响着。
河水清凉,吹得那扇窗微微地摇,只一会,那盏暖暖一团晕黄的光,就灭在了极深极远的梦里。
四周都是暗影幢幢的影壁。他冷冷的转身,一步一步地,把半帘灯焰,一怀梦水,都抛在了背后。很坚定。心里微微地苦涩着。
然后,又是他,正在穿过一条雨廊,经过紫藤花架,上面吊了一架秋千,一个风筝搁在上面。小小的敞轩边种了竹,半卷疏帘。阳光筛过竹影,满地细碎的光线。他在飞花里抖落了一身风尘,青衫翩翩,踏上了台阶。
门吱嘎一声。女子正在窗前画眉,金兽炉燃起一枝沉香,满室氤氲。映在他眼里,怒放成一枝血色的桃花。
这是他做了千百次的梦,他很熟悉。像往常一样,他微笑着,走上前去,拈起画笔,似要为她眉梢最后添上一笔春情。
女子仰起脸,微羞,如远山含黛,不知为何,这样温馨的场景,却让他心底隐隐惊怖地轻跳着。
忽然狂沙。
他手里的画笔变作了一把利器。
裹在黄绢里。
他又成了一个剑客。他要杀人。如此坚执,如此慎重地,预谋着要杀掉一个人。
仰首望天,天空是一层伤寒的蓝,低低地压下来。四周只有荒凉黄土,呼呼的风,惨烈地吹着。他站在风口,身边有一口井,井轱辘的绳子都缠成了一团。他看着那口井的影子慢慢移动,心里有微微焦急。
他在等待,身边有人在说着什么,他没有理会,伸出手臂,一只大鸟的影子扑了下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冰凉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衣衫。他知道,他等的那个人,他要来了。
然后,又是那个梦。
梦里的梦。
还是他,他站在一个巍然的大殿前,身上痛得好像七经八脉都扭成了一团。他失败了。他的心里,愤恨,激狂,又是不可置信的绝望,心底深处仿佛翻转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
那样的苦痛,恨不得立刻死了,也胜过那一刻的煎熬。
他在梦里也像是在做梦。
有一群人拥了进来。他突然觉得心里愁郁无边,这世上所有情深缘浅,原来统统都是让人辜负的。他死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拼命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股莫名的力量牢牢地缚住了他的四肢,恶梦还在继续。
他咬着牙,喘息着,瞪大眼睛,看着人群那个女子……
……
男子突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声惊喘压在喉咙里。
他死死地看着窗外。
窗帘飞舞着,透进来的月光十分幽凉,把屋里的家具照成一道道扭曲的影子。
微微地喘息着,缺乏血色的薄唇半张。眼里还有残余的惊恐和挣扎,四下游移。
夜像死去一样。
这是公元2006年的香港。万籁俱静。浮生若息。
慢慢伸出右手。掌心上已被掐出两行深深的血印,隐隐作痛。
他长长地,压抑地,吸了一口气。
额头,眉角,背心,都已是薄薄的一层冷汗。
抬腕看表,深夜十一点。
翻身进了洗手间,水声哗哗,一会换了一件衣服出来。却还是件白色的衬衣。
发梢还在滴水,他向电话留言机的方向看了看,仿佛经过了短暂的思量,走过去拿起电话,又微微地犹豫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一皱眉,拿过外套,走了出去。
关门时“碰”的一声微响。夜风里,好像谁的叹息。
3、
音乐声很柔煦,灯光是不刺目不跳跃的明黄,威士忌没有加冰,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温润、妥帖。
在“TONIGHT”,在今夜。
戚少商微抿唇角,出神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纵情喧嚣,窗外的红尘美好。兰桂坊,迷失的夜晚,酒醉的柔肠。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摇晃了一下,冷冽沉厚的男声把他从凝神中拉了回来:“喂!想什么这么出神?”
戚少商乍惊,抬头,嘴角瞬间泛起一抹笑容:“你来啦。”
“等很久了?”雷卷眯了眯眼睛,拉过身边一个眉目秀蕴、静美无华的黑衣女子,朝戚少商抬了抬下巴:“我女朋友,沈边。”又朝女子眨了下眼睛:“这位就是我们香港警察的典范,戚少商戚Sir。”
戚少商摇头苦笑,惟有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女子微垂了垂眼眉,一声不响地紧挨着雷卷坐了下来。
“喝点什么?”戚少商挑挑眉毛:“还是老样子?威士忌?”
“我陪边儿喝红酒好了。”雷卷摇头,苦笑着回了一句:“除了这个,你就不能弄点别的?永远都这么烈,不如直接灌酒精——”
“钩子死了。”戚少商快速地说了这几个字,直直地抬眼望向雷卷的眼睛,涩着声音补充:“就在今天下午,重庆大厦那头出的事。”
“你讲咩?!”雷卷变了脸色,声音也一并苍白起来:“钩子?勾青峰?”
戚少商沉痛地颔了颔首:“单从现场看没有他杀的嫌疑,初步认定自杀。”
“绝对没可能!”雷卷低吼了起来:“他没可能会自杀!妈的,从警校毕业的人会失足?”
戚少商目光一亮:“你也这么认为?”
雷卷颓然地往后一靠,痛苦之色溢满了眼眶,点头说:“我跟他隔三差五都有联络,前两天还一起商量过投资股票的事,他刚准备调职,心情很好,上礼拜还说约着一起回学校踢场球……”
“他也约过我。”戚少商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眼色一动:“我知道他跟你交情很好,所以才想找你问问,看是不是他最近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在警校这班师弟里,确实就属他和你们这几个和我最老友。凭他的性格、为人,和我对他的了解,他没有可能这么做。最近他也没提起过什么,没有不对劲的样子……可是,人的遭遇很难说,如果他确实突然遇到了什么……少商,你不是打算要把这件事追查下去吧?”
戚少商没有作声。
雷卷怔了一怔,皱起了眉头:“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
戚少商静默了一下,眼睛里明明灭灭:“一时间不知道怎样说起。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别想那么多。”雷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钩子的死我也很难过,但你也别太多心,这个世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端过刚送上来的酒杯,碰了碰戚少商面前的那个:“早跟你说过,做这行压力太大,自己一定要学会放松。实在不行就干脆像我一样,转行做别的好了,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戚少商笑了一笑,举杯喝了一大口酒,仰头靠向椅背。
雷卷这才悠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家吧不错啊,TONIGHT,几好,几安静,聊聊天,等等人,都不错——”
“卷哥——”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戚少商猛地坐直了身子:“你……”
“怎么?”
“没事了,还是不说了。”
“讲啦,跟师兄有咩不讲得的?!”
“真的没事啦,饮酒啦。对了,阿嫂是做哪行的?”
……
雷卷、沈边起身离开后,戚少商也拎起了椅背上的外套,正准备起身,又思量了一下,把手机掏了出来:
“DIU,不是吧。”咩烂鬼手机,整天抽风,电话簿都显示不了!戚少商恨恨地撇了撇嘴角,只好从外套口袋里翻出诊疗卡片:好在这上面抄了她的手提号码……不过都已经12点了,不知道她睡了没有?
等握着卡片,他突然又犹豫了起来,算了,还是明天再说吧,这会也拎不出什么头绪。
叫服务生埋完单,戚少商慢慢走到门口。
心里很有点乱,大概酒也喝得太多,脑子里空空的,好在没有开车——昏暗的灯光下,戚少商低头胡乱地想着,伸手在额头上按了一按,好象撞到了什么人,还没来得及抬头,又是一帮子年轻的男男女女笑着叫着涌了进来,把他带得几乎一个踉跄——
很轻的,他突然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特别气息,好象淡淡的草药清香。心里微微一动,眼睛却被几道残留的五色光芒耀了一耀——
有没搞错?!他揉了揉眼睛,居然当街放烟花?在闹市区燃明火——这班后生仔都痴线的!这样都没人管,这区是谁当班啊……
夜晚像一张针刺从生的网。
顾惜朝走在路上,轻皱着眉,仿佛心里有解不开的难题。
一朵烟火突然升起。他微微一惊,抬眼一看,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路边放烟花,一男一女在街角拥吻。
大朵的烟花,明亮而遥远,照着底下灯红酒绿的兰桂坊。
他驻足,仰望,烟火的尾巴拂过身侧酒吧的霓虹牌。
Tonight。
今晚无眠。
他笑了一下,走了进去。一群大孩子搂搂抱抱地笑着,从他的身后涌上来,也撞进了这家酒吧里。他微微侧身让过,在吧台边找了个最近的空位坐下。
耳边滑过的音乐是他喜欢的爵士,As time goes by,时光流逝。
他突然觉得没有来错地方,微笑着,要了杯BAMBOO。
眼前有半杯威士忌,可能前面哪位客人留下的,杯身漾起金黄|色的温暖,他竟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轻轻一握。
杯身尤有暖意,仿佛才刚刚被人放下。
闪电般的缩了回来。他大惑不解的看着自己一直讨厌碰触别人或是被人碰触的右手。
这是怎么了?
杯底压着一张卡片。他拿起来,眼神迅速闪烁了一下。
Dr。息 心理咨询师。
AM 1:23。
冲完澡,把最后的一点困意都冲走了。
没有擦干的水滴顺着发丝滴落,从鬓角滴落到肩上,又顺着颈骨滑到胸膛。他的眼睛很亮,眸子里映着维港的万点灯光,线条优美而性感的不止是他的脸庞,还有浴巾下微微裸露的挺拔身体。
戚少商靠在窗边抽完了最后一支烟,把空掉的烟盒揉了一揉远投进纸篓。耶,正中!握着拳头从头顶往胳肢窝做了个拉杆运动,心情才好了点。
最近失眠越来越严重,不吃药简直就难以入睡。可一旦睡着了就又不停地发那个同样的梦。光怪陆离,班驳破碎,无法解释,无法停止的梦。
这样的夜晚真是一种折磨。
好吧,来吧,既然不能摆脱,就让我把你拼凑完整,追溯清楚——他端起手边的半杯清水,咕咚一声把白色的药片吞进了喉咙。
……琴声,仍是那好听的琴声。
萦绕着,飞舞着,寂寞而空明,迷幻而清幽,是不知名的曲调,却又像刻骨铭心般稔熟。
自己握着那把剑?好像是剑,身体也随着琴声变得轻快而灵动了,能舞动出这样一个又一个好看的剑花。
轻幔飞扬,光影交错里,剑花如落花一般的美。
呵,是酒香。这样浓郁这样醉人的酒香,还是自己根本已经醉了?那一定是很烈很烈的酒,喝上一口,就满头烟霞烈火的酒。
呃,烟霞烈火?——这是什么形容词?文绉绉的,但又那么贴切……不管了。
是那个青色人影,隔着层层叠叠的轻纱,如一个梦境般飘渺,又像一个伤口般真实。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琴?那个笑容……那是他的笑容吗?
停了时光,化了岁月,醉了桃花,倾了城池的笑容。
坛穿,酒射,同饮这一口迷醉痴狂。
外面是一轮当空明月,黄沙漫卷……
——这是梦,这是梦……他居然觉得这个才做了一周的新梦,很有点绮旎香艳……
戚少商遽然翻身坐了起来。冷汗细细地湿了他微凉的脊背。
窗外微微泛起了青色,将明未明的幽暗。
他的梦境已嘎然而止。
他的惊醒截停了这个梦。
他的惊醒是因为那重复了又重复的梦境突然跳进了另一个片断,一个他不能,也不愿再回想第二遍的景象:
急急勒停的马蹄,狂沙飞扬的土地,仓瘠的山,阴蓝的天,隐在云雾里的吊桥,还有,赫然在目横陈在他眼前的男子尸体——
血,暗的血将黄沙染成狰狞的红,那一张破碎的脸孔,那一张脸——
戚少商痛苦地捂住了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无力地仰倒在床上:从18岁到21岁,他在警校几乎日日相对的那张脸。
那是钩子的脸。
无法再入睡,他干脆披衣下床,洗个个冷水脸,下楼到街边的“7…11”买了两包烟上来。
他等着天亮。
他决定天亮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息医生打个电话预约。
4、
刚在椅子上坐下,戚少商马上就觉得头痛欲裂。
该死,这种夜不能寐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又是一阵急乱的拍门声,用脚趾头猜都猜得出是八仔这死小子不知道总署是怎么想的,都装这种不经撞的玻璃隔门,迟早让这帮混蛋小子给打碎了事!
“一大清早的撞鬼咩!”他朝穆鸠平狠狠地瞪了一眼。
“阿头”
“行了,咩都别讲住,先帮我冲杯热咖啡进来。”戚少商一举手制止了他。
“出事了!”穆鸠平急吼吼地接了一声:“大件事了!”
不是吧,又大件事?!戚少商眼一黑,简直要昏厥过去。
为什么永远都没有“小件事”让他跟一跟?比如阿婆进不了门靓女宠物上了树诸如此类实在不行调他去巡街开罚单也好啊。
已经有四单凶杀两单贩毒在他手上挂着还没消案了,他们知不知道警察也会过劳死的?!
戚少商铁青着脸:“我讲过多少次,定点来,别整天这么失惊无神的讲啦!”
“但是……”穆鸠平嘀咕着吞了口口水:“碎尸啊阿头,碎尸啊!”
“什么?!”戚少商跳了起来:“搞什么啊,碎尸?!”
“就是碎尸杀人,就在我们差馆旁边的巷子里被发现的。斩成一块块的,好变态的”穆鸠平一边说,一边露出个奇怪扭曲的表情来。
“不是吧……”戚少商一脸无奈地劈手将外套和配枪捞了起来,又想起什么,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拨号码,转眼人已到了门口:“走啦,还站在这里干嘛?!”
息红泪放下电话,想像那人两个酒涡不断跑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关于他匆匆忙忙说那个梦的进展,她其实不怎么在意。往往看来象征着预兆之类的梦境,任他说得怎么玄幻,她都能给他剖析出科学的依据来。
看来以后应该提醒他少看那些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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