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白色丰田轻捷地医院门口停下,戚少商有些歉意地看了看身边的顾惜朝一眼。
“对不起,”他说:“还要你送我来医院。”不知道为什么,早上温情的一刻散去,戚少商觉得自己面对着顾惜朝,总还是有点讪讪的尴尬。
“没什么。你精神状态不好,开车太危险。”
“我是怕枪会待会跳出来问我要人。”
“今天没有教练课程。”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阳光下,他的眼神仍然很亮,脸色却苍白得有点吓人。
忍不住开他玩笑:“你这样子谁会相信是神勇无敌的香港警察!”
戚少商苦笑,心里却没由来地涩了一涩。
“阿头!”远远的,穆鸠平的声音简直穿云裂石。
顾惜朝抬了抬眼角:“你同事来了。”
戚少商还没来得及说话,虎虎奔上前来的穆鸠平就已经用奇怪的眼神把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末了跳着脚大叫:“头,点该你会跟这个家伙一起来的?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脸色甘差不舒服吗?还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跟这家伙有关?他——”
“说够了没有?”戚少商又是无奈又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可不可以学着少说点话?”
穆鸠平硬生生掐住了话头,一双眼睛愤愤不平地盯在顾惜朝脸上,带着一脸的不友善。
顾惜朝的目光闪了一闪,若有所思地向戚少商微微一笑:“算了,你忙吧,我先走开一会,回头再见。”
戚少商歉疚地望他一眼,略一点头:“Sorry,我一会给电话你。”
穆鸠平盯着顾惜朝欣长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嘟囔了一句:“头,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太对劲。”
“好了。”戚少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烦躁:“别说这些了,小孟的转院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小阮正在帮他收拾,等你过去签字。”
戚少商脸色柔和了一些,点点头:“OK。”
穆鸠平跟上去,想想还是问了一声:“你今天回差馆吗?”
“你们先回去,我迟点。”
“唉,本来还指望坐你的车送小孟,宽敞又舒服,不像差馆那架老牛车能把人颠死!”穆鸠平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小子——”戚少商站定,哭笑不得地给了他一记暴栗。
“哇,今天甘巧的?!”一声响亮的笑声突然传了过来。
戚少商头也不抬,人先露出个苦笑:“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劳||||穴光呵呵笑着踱步过来,晃晃脑袋:“怎么,只许警察来医院,我们普通市民就不能来body check啊?”
“什么话。”戚少商伸手,和他紧紧一握。
“阿卷的事,我刚听八仔说了,你也别太难过……”劳||||穴光幽幽叹了口气:“人有旦夕祸福,说不清哪一天就……”
“恩。”戚少商垂下眼帘。
劳||||穴光拍拍他的肩膀:“哎,我说,振作点啊。你是来接你同事的吧,正好,让我搭个顺风车如何?香港警察好该为市民服务一下吧?”
正说笑着,戚少商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心里瞬间有点乱。怎么了?他疑狐地四下扫了一眼,人到得很齐,四周很平静,阳光也很好,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正有点惴惴,一个红色的身影忽然从楼上急奔了下来。阮明正?她气喘吁吁地使劲挥手,发足狂奔至他们身边,这才神色未定地急急说了一句话:
“证人……那个证人,他………”
目击证人?戚少商的心一阵狂跳,脱口而出,“他怎么了?”难道真有那么邪,又出事了?这是惟一可以指证杀手的人,当天在码头枪杀了那么多兄弟的杀手,他绝不能就这样放过。
“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看到病房里的红灯亮了,守在门口的兄弟说医生刚过去。”
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戚少商的声音颤抖起来:“快,你们俩跟我过去看看,今天大概要守在这里了!”
穆鸠平怔了一怔,问:“那小孟怎么办?”
是谁那么慌
剪破四月的时光
飞鸟和别姬都碎在镜子里
谁刻过你的手掌
宠爱画得那么长那么长那么长……
歌声透出房门飘到回廊里,有点幽凉。顾惜朝倚着墙,仰头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听。那音乐好像是从某房病里传出来,响一会,又卡一会,最后成了一阵沙沙声。
窗外有阳光,他整个人却能那样不动声色的完全沉入暗影里,身上的白衣在光影里掩映出一种淡淡的青。
一个蓝衣护工推着车经过他身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很多年以后学过油画的护工还记得这个画面。光线格外充足的艳阳天,医院黯淡幽深的回廊,阴影深处埋藏着一双寂静的眼睛。
怅然孤独的影子,烟一样的淡……
如果能把这个画面画下来,应该很有一些现实恐怖主义的美,或者后现代主义的情调。
顾惜朝闭着眼,静待这个护工犹犹豫豫地走过。他也学过画,功力还颇不错,可惜,他现在却没有心思去想什么色彩构图。他想的是他的人生。
一个杀手的人生,一段无可预知的人生。
生命可有可无,感情飘忽淡薄,关系疏离,独来独往,自生自灭……
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一生,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
可是,戚少商……
他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莫名的熟悉,习惯的亲近,对于他而言这个人确实是不同的,但,他到底有多重要?
“不要有任何你在十秒钟之内不能抛弃的东西。”
苍老的声音冷静而威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那是他一生都须要格守的誓言。
违反了,只有死。
他猛的睁开眼,有火焰,在瞳孔深处,幽幽地跳。
几乎是同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突然响起——不自主地一震,目光移向旁边墙上的投币电话。
叮零零……叮零零……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铃声持续地回响着,很伶仃,也很碜人。
犹豫了两秒,顾惜朝半挑了眉,拿起了话筒。
短暂的沙沙声之后,传来一声黯淡的微叹,“除了晚晴,你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吗?”欧洲口音,稍嫌暗弱,令人印象深刻倦怠鼻音,“Gavin,什么时候起,你变得有好奇心了?”
“是你。”眉头扬了起来,顾惜朝心头突地一跳,迅速探到窗前,阳光猛烈地射入眼帘,明晃晃一片,依稀只看到戚少商那辆白色丰田的车门正砰地关上。
他吁了一口气,口气不由得冷了下来,“黄金麟,我看你一定是不想回英国了。”
“不,恰恰相反,我答应了晚晴要带你回去。”
“出了一点意外,护照被扣了,要走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是吗?”话筒里熟悉的笑语瞬间变得阴沉,“那么Gavin,请告诉我,你昨晚跟那个戚SIR,去了哪?”
顾惜朝斜靠在墙上的身体微微一僵。他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来那平静语音下的咬牙切齿。从小一起长大,对于黄金麟所有夸张的,温柔的,黯然的调笑;所有凶悍的,残暴的,变态的眼神……他都不陌生,而这是第一次,这个声音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别碰他。”
“晚了,Gavin。”黄金麟的声音在话筒里掠起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叹息,“我不能让你再见他。”
摔掉电话。他感到冷汗流进了眼睛,一阵刺痛,闭了闭眼,脚下已经无意识地向外急速移动。
阳光很好,蓝色二色的医护人士轻悄而快捷地走过,前面花坛里两朵狮子头黄菊花开得正艳。
一声极为沉闷的冲击声,刚慢滑上弯道的白色丰田被炸上了天,又在强烈的火光里变成一团张牙舞瓜的火红俯冲下来,撞上前面的救护车——
轰!!!
火苗窜过地面,瞬间蔓延开去,两辆车在一片惊呼声里雄雄燃烧。
顾惜朝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巨大的能量在精神世界里爆炸开——
火光映红了整个记忆。
他呆呆地站在冲天的大火里,零碎的片段闪过脑海。
剑光幢幢,烟花涌动。
一个人在娟娟红灯下说,“我会跟你在一起。”
春江花月夜,暗藏杀机的脸……
黄沙里的废墟,他身上飞蓬出来的血光,触目惊心的红……
肌肉纤维似乎在不受控制地燃烧,疼痛而沉重,却渐渐麻木,似乎已成了一层僵硬的炭,在燃烧他的身体。眼晴里是滚滚的浓烟和火花,空气中有血的腥味,耳朵里充斥了风的呼啸和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头脑凝滞着,无法思索与眼前无关的一切,整个心脏胸肺里都沉沉回响着一个名字:
戚少商!戚少商!戚少商!!
我们会在一起?
那个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什么的人,不见了。
看见的,消失了——
一种覆灭的宿命在他眼底燃起一道惨烈的虹。迷迷糊糊地低喃一声,人已向那团火光扑了过去。
旁里却冲出一个人将他拦腰一抱,在更大的爆炸声响起时把他扑倒在地上。
巨大的气浪将两人抛出几米远,顾惜朝脑中一片晕沉,抱住他那人却还将他紧紧地锢在自己双臂里。他咬牙猛力一挣,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眼。
一双被血光烧得通红的眼——
警笛尖利地鸣叫起来。
死的是人不是戚少商。
开白色丰田里的人,是替戚少商送孟有威的劳||||穴光——还有,小孟……戚少商的眼光干涩的转过去,救护车已经烧成了骨架。
尘烟满天,汇积成一个无边际的黑洞,堵在嗓子里。血,流不动。泪,流不出。
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
戚少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四肢冰凉,满脸冷汗,一只手仍死死抓住身边那个人的臂膀——怀抱内的余温仍在,灵魂深处的心悸也仍在。那一瞬间,这个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连自己的生死都忘怀。
生死。又是生死,总是,生死……
他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喉头挣扎半晌,才发出了一声低吼,似头负伤的野兽。
手臂那么用力,隐忍而可怕的力量几乎要压碎自己全身的骨骼,疼痛到无法呼吸,震颤着的冰冷的手,将自己的血液也凝滞。
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艳阳高照下的熊熊火光里,拉得扭曲而漫长……
一阵狂奔而出的脚步在他们身边骤然停下,“戚Sir,证人醒了。”
“你说,什么?”戚少商蓦然抬头,手臂慢慢松开,从顾惜朝肩头滑落。
阮明正吞咽了一下,咬了咬上唇,强忍住眼泪:“码头枪击案的那个目击证人,冯乱虎,他醒了。”
醒了——
戚少商的眼角猛地一跳,无端端觉得阳光更冷了,连握在自己掌心里的另一只手都抖了一下,像沉入了冰冷的海洋……
18、
“你讲咩?失忆?变白痴?!有咩搞错,又不是八点档的剧集。”
穆鸠平夸张的大吼炸响在病房里。
主治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情况。我们已经替病人做过脑部扫描,估计有两种原因,一是脑部其部位对记忆层的有意封闭,例如受过强烈刺激后的失忆;第二是因为生物电无法传输到该记忆层,这是因为脑部受创后的部分失忆和全部失忆——不管怎么样,情况都不算乐观,能否恢复则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了。”
“不是吧?”穆鸠平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甘点算?这小子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还怎么指证凶手?”
“喂!”阮明正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角,焦虑地朝戚少商看了一眼。
空气和时间似乎都凝固在戚少商的眼神里,他的脸上一片骇人的平静,缓缓扭头看向病床上紧紧闭目、瑟瑟颤抖的年轻而苍白的面孔,似乎正做着什么重要的决定。
“头儿,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等……”
“别吵,你们看着他,让我想想。”戚少商抬手打断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几缕光线,在黑暗的走廊显得稀有的美丽。浸在黑暗里的男人,低头,沉思,静止。
光,如同流水,包围在他身边。
手臂已经包扎过了,额头几丝血色,显得他的脸越发的白。
想到那猛然扑过去的身影,戚少商胸口就是一窒。
“伤口没事了吧。”
顾惜朝抬起头来,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只是皮外伤,”他的眉梢似乎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复又回归了青郁的平静,“情况怎么样?”
“证人神志有些迷糊,现在还没法作笔录。”戚少商的眼光闪了一下,“医生说恢复不难,但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你们会在医院重点设防吧,那——你也得留下了?”
戚少商看着他,幽幽的,勉力一笑,“我倒不担心这个,毕竟我们放出了风声,对方并不知道证人还活着。几个兄弟守着就行,等今晚医生检查完,明天把他送到警局去就安全了。”戚少商的语调很平静、很柔和,可无论如何勉强,都掩不去内里鲜血淋漓的痛,和疲倦,“Sorry,今晚无论如何我得留在这里。”
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瞳孔里荡漾起一抹难以言明的色泽,顾惜朝微一点头:“Take care。”
刚转过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又吸了回去,有力的手臂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其说是抱拥,倒更像是任性的禁锢,把自己重重地环绕。后背有些不防地扣到身后的白色墙壁上,浑身都起了一种乍寒还暖的惊栗。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孩子气的低低呢喃就在耳边萦绕,顾惜朝沉默着,沉默着,终于伸手抚上了身前那竭力压抑着起伏的脊背。
“恩……”他低声应着,忽然感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情绪。酷寒中温暖,惆怅里温柔。
戚少商松开手臂,看他沉静地转身,忍不住在后面追了一句:“嗨,你说的那个童话城堡,现在这个季节去怎么样?”
白色的背影一凝,微微侧了侧头,却没有回头。
戚少商渐渐舒展眉心:“等过几天,我就申请长假,你说过要给我做导游的。”
阳光从玻璃长廊的顶棚洒落下来,明亮芬芳,满室庭静,似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看着那方才在自己怀抱中停留过的身影慢慢走远,戚少商微微垂了眼,眸色逐渐变成不可探知的深邃,静默了一会,才推开门走回了病房。看到床上那个梗着脖子一脸茫然的冯乱虎和一旁抓狂的老八,脸色渐渐如刀锋般冷峭。走开几步,站到窗前,他取出手机,迅速地摁了一串号码。
“喂,铁Sir,是我,少商。”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一口气说下去:“我想安排一次行动……对,没错,就在医院……我知道……我现在不需要休息,等这次行动结束后我会把证件和配枪交到你面前……我有把握……多谢,师兄。”
“头儿”穆鸠平瞪大了眼睛:“你该不是想在这里……就在这里诱捕凶手吧?”
戚少商没有答话,伸手慢慢覆向腰际的配枪,弯曲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出触目惊心的青白。
香港的深秋,风仍粘稠,带到肌肤上却已有了淡淡的凉意,且一阵紧过一阵,刮得人心底生凉。
今天晚上,会有台风吧。
顾惜朝在艳阳高照的午后轻轻关上车门,抬头看了看太阳,下意识地皱眉。
香港的生活环境,不自言,跟惯常生活的欧洲是差得远了,但是——大抵是因为在乎了一个人,才会想要了解他的一切,才会对他生活的地方也有类似容忍的感觉。这里的树,这里的天,这里街道上乱七八糟的气味,这里的人像炮弹一样冲出来的连篇粤语,都熟悉而陌生,和那个人的容颜一起,在心里荡起一层层回音。
巴伐利亚的雪堡吗?他当然记得,那里有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像根固执的,严厉的,永不罢休的,指向天空质疑的手指……
不过,那次如果不是因为晚晴,大概他也不会去到那样一个梦幻般的地方。因为不喜欢太绿的树,也不太喜欢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看到太多的阳光。在对自己的杀手生涯厌倦之前,他常会在接到一个电话后,搭上一架飞机,飞到指定的地方。印象最深的是美国西部,人烟稀少,没有汽车和楼裙,他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