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季展名不免脸色黯然:“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一切顺利过去。那就这样吧。”
最后他们客气地握手道别。谢明朗之前情绪有些失控,到了这时恢复了,握手的时候说:“对不起。这一个月我已经受够了。非洲是个好地方,但是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当年傻笑着说要左手一只火烈鸟,右手一只皇冠鹤,骑在河马上大肆炫耀的,究竟是谁。
这句强打精神的玩笑话也只引来季展名勉强的一笑:“那是,也许被酋长的女儿看中了,就不回来了。”
和言采的事情继续耗着,耗着,一开始还有所等待,再过了半个月,记者们慢慢撤离谢明朗的公寓,出门也没有奇怪的车子跟着,一夜之间,似乎一切又都恢复正轨,如果不是潘霏霏坚持不懈打电话来关心他的近况,就连谢明朗自己都觉得可以淡忘了。
在某种程度上,大众也的确是没有耐心而懒惰的一群。
言采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谢明朗正在剃须。
他晚上约了人去看戏,一开始还以为是朋友催他准时的电话,接起来,却是熟悉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又是多少久违的。以至于谢明朗听到声音后就没做声,半天才应了一句:“你这个电话打得不是时候。”
“你晚上约了别人?”
谢明朗看一眼丢在沙发上的西装,说:“没关系,我可以推掉。我也觉得不能再拖了。”
餐厅的主人是言采和谢明朗的朋友,替他们安排了楼上的包间,还不是吃饭的时候,整个二楼就他们一桌,带路的服务生脚步本身就轻,唯一的一点声音还被厚地毯吸收干净,真是静得只能听到布料摩擦声了。
这一个月左右的分别并不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但再见面,两个人看了一眼对方,谁也没有动。一个坐在靠窗的位子吸烟,一个站在门边,半天,谢明朗淡淡地说:“有点冷,把窗子关了吧。”
说完自己先过去关窗,把一地风雪拦在外面。接著他去脱大衣,挂好了,坐下来,端起之前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这才又一次正眼看向言采。言采本来也在看着他,这时只是微微一笑,把烟掐了,又点一支新的。
最开始都是说些有的没的闲话,都知道言不由衷,但似乎这才能把这一个月莫名累积起的陌生感给打消掉。但这样的谈话让人疲惫不堪,谢明朗没办法,说:“言采,你怎么瘦成这样。”
“我下乡一个礼拜,太久没吃苦,经不起这个折磨。”言采倒是不在意,慢慢说,“回来之后事又多,不过总算了结了。”
“嗯,你辛苦了。”
言采抬眼一笑:“彼此彼此。”
这个笑容总是熟悉,谢明朗看着,才觉得初进门那厚重的冰封感退去一些。他也跟着笑了一个:“这一个月真是过得和打仗一样,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不过想想也很有趣,这种事情,果然只有牵扯到女人才能让之风平浪静。”
言采没有理会这句话之中隐约的火药味,还是说自己的:“那是林瑾从来没有出过的昏招,已经澄清了。”
“但是毕竟救了你的急不是吗?反正你每个经纪人都有通天本事,这件事情自然会被淡忘的。”谢明朗面对言采,忽然觉得这一个月里积压的一切情绪都可以爆发出来,但最开始,还是在尽力克制着。
“出柜是一回事,找女人订婚是另外一回事。我可能一辈子不干前一件事,但后一件,一辈子也不可能做。”
“你不要绕这种文字游戏。你是不可能找女人订婚,反正只要在必要的时候放个风声出来,就足够了,然后你继续演你的银幕情人,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这是没意思的负气话。”言采皱眉。
谢明朗别开脸:“我知道。”
言采没作声,谢明朗之前发作了一通,心中郁结了数日的疲劳和无奈以及其他种种负面情绪这时缓和一些,他无奈地说:“这种事情,既然有了第一次,就再也不会过去。”
“我知道。所以等彼此都经历过一次,我来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见到言采之前,谢明朗设想过种种可能会涉及到的话题,惟独这个不敢多想,心头掠一掠就飞快地过去了。现如今直截了当被问到,谢明朗怔怔良久,才无力地说:“你呢。”
言采对这样以退为进的托辞并不领情。笑容收起来,烟也不抽了,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在问你。”
他何曾见过这样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的言采,直觉得招架不来,最初的迷茫之后,竟也慢慢地收起慌乱,一言不发地沉思起来。这时言采也不催促,转向窗口,等谢明朗的答复。
雪渐渐大了,吹在窗户上,簌簌有声。寂静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谢明朗才说:“这一个月,我非常难熬。也许你习惯了,但是我没办法,工作和生活全部都被打乱了,我这一个月几乎什么都没有做。每一次出门都像逃荒……”
“这的确需要应付。不过这还是不是重点,谢明朗,你还没有说到真正要说的。”
“你不要催我。”谢明朗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别处,“我出柜没什么,顶多父亲不认这个儿子,他老了,要打断我的腿之类的话估计只能说说,但是你……”
言采听到这里打断他:“我为什么要出柜。我这一辈子,都是靠演异性恋赚钱。”
谢明朗心口一凉,瞪大眼睛盯着言采,彻底说不出话来。言采也盯着他:“‘我统统不知道’,这句话也是你说的。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言采又说:“你看,你根本没准备好。出柜和向人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哪个对你更容易一些。现在只要我们手牵手走下楼,随便哪个记者看到拍一张照片,就行了。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情,问题是,之后你准备怎么办。你连想不敢想之后的事情。”
“这两者……”他被说得毫无反驳的余地,冷汗一下子冒出来,手心却凉了。
“这两者不是一回事。”
“你不能……”被逼得狠了,有些话想也不想跳出来,一开始还在嘴边犹豫了一下,后来真的说出来,竟异常顺畅,“你不能一声不吭消失一个月,忽然出现,打个电话就坐在这里要我做决定。这不公平。口口声声说这是两个人的事的人是你,但是过去的一个月,你在哪里?你本事通天出面摆平这一切的时候,只是你一个人,你也只想到你一个人。”
言采还来不及表态,另一句话冒出来,也许在他说完之后会后悔,但至少在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话:“言采,你不能因为当年你自己瞬间做了决定,如今对同样站在类似立场上的我也一样要求,不管这个决定是什么。”
言采本来还在笑,听到这句话笑容顿时打住,就像被生生从面上刮去一层。两个人都住了嘴,或是停下手边所有的动作,两两对望,似乎要在这一句话之后在对方神情中找出一点什么,或许是震惊,或许是后悔,亦或许往事散去后的不以为意。然而不过短短一刹那,两个人又都发现,根本没办法再次直视对方了。
谢明朗听到言采平静地说:“那好,你慢慢想,想好之后打电话告诉我。”
他起身,拿起外套,干脆地出门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从语气的激烈程度上来说,几乎不可以算作“争执”,但是结局,谁也不知道。
谢明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回去之后冲了个澡,然后给潘霏霏挂电话。他心想如果能告诉潘霏霏,第二天他就回一次家。但是乱七八糟扯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他觉得无比恐惧。
这样混混噩噩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和同事聚餐的时候,他听见他们提起季展名,说是他太太怀孕,他不得已推了那个去东非的工作。谢明朗当时没做声,聚餐结束之后从卫可那里问到季展名的电话,打过去,先是恭喜他,然后问,那个工作机会,能不能让给我。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给言采打了个电话。之前预计的先寒暄一下再步入正题的打算在听见言采声音的那一刻彻底报废。他直接说:“我没有办法……”
言采就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他轻轻笑了一下:“谢明朗,我没想到作逃兵的人会是你。”
谢明朗半晌无语,最后勉强说:“你没有经历过那些,那种孤立无援,你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言采要去非洲的事情。当他们客气地道别的时候,谢明朗忍不住,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们闹到不可开交从此视彼此为路人,而是分开之后,再见面,还能坐在一起若无其事笑着喝杯茶,说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以后会是怎样了。”
言采的语气这时疲惫起来,依然是温和的,好像又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滴水不漏地客气着:“你自己选的路,就不要抱怨,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在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定型了。”
……
后来的某一天,言采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谢明朗走进那片草丛深处,只留给他一个穿白衬衫的背影,和那个早已熟悉的举相机的姿势。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阳下深深浅浅地绿着,微风拂过,泛着金光的草浪一层层低下去,野花的香味却在同时浓郁起来。而谢明朗被这些茂密的植物包围着,自在又安然。
言采忽然想到,曾几何时,凝望的那个人,换作了他自己。
倘若梦与梦之间可以跨越,而他又可以走进此时已经在飞机上的谢明朗的梦里,应当是别一番情景: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两边都是麦田,野罂粟点缀其间,一条路笔直伸向前方,好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世界。阳光明媚,只谢明朗和言采两个人。他们有一盏式样古旧的只合出现在西部片里的帽子,这倒也罢了,偏偏上面还簪了一朵红花,阳光下鲜艳得近乎张牙舞爪,直能灼伤人的眼睛。他们谁也不肯戴那顶帽子,又要把想方设法把帽子扣在对方头上,牵着手的一路上,就见那顶帽子交替出现在他们头上,很快把头发都弄得乱糟糟了,好像被大风吹过的麦田。
最终谢明朗忍无可忍,一把把帽子拽下来,握在手里,这时两个人一起大笑,没心没肺一样。
这真是无限接近平淡现实的梦境。
18
谢明朗在非洲一待就是两年多。几年来他的足迹遍布非洲的大部分国家,而他又把其中的大多数时间留给东非,在大草原和维多利亚湖一带拍出来的动物照片,在国内外的摄影展上数次获奖。因此他虽远在另一片大陆,名声传回国内,比当年倒更为响亮。
第三年初,在他的第二场摄影展大张旗鼓筹办得已近尾声时,谢明朗回国了。
他事先只把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几个亲朋故旧,但下飞机的时候还是收到了摄影家协会送来的鲜花。谢明朗把花递给在机场等了好久的潘霏霏,第一句话就是:“借花献佛了。”
阔别数年,潘霏霏再见到谢明朗,极没形象地搂着他又哭又笑,弄得谢明朗反而有点尴尬,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再哭,人家以为我是负心汉了,抛了你去和别人私奔。”
听他还是一样的玩笑口吻,潘霏霏这才确定,面前这个看外表已经脱胎换骨的男人,真的是谢明朗。
他瘦了,不可避免地黑了,但很结实,别人都穿着毛衣和厚外套的初春,他只穿一件单衫,一看就是在热带待得久了,还没适应本地气温。过长的头发胡乱扎着,被晒得都有些褪色,但是眼睛黑而明亮,笑起来弯成月牙形,那乱糟糟的胡子看起来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潘霏霏挑剔地看着他已经穿得不成样子的牛仔裤和肩膀上破了一个洞的衬衣,忍不住挑剔:“明朗,你到底怎么上的飞机。”
谢明朗还是笑:“我其实睡过头了,差点还上不了飞机,所以能准时回来就已经很幸运,你就别挑剔我了,再说衣服什么的,换一件就是了。”
他既然这样说,潘霏霏也没奈何,看了一下,把身边那个看兄妹重逢看到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拉过来:“明朗,这是梁启文,我男朋友。”
谢明朗早就看见那个腼腆的年轻人,听潘霏霏介绍发现自己猜想的果然不错,一边和梁启文握手,笑说:“霏霏在信里老是提到你,我一直想见见你。我是谢明朗。”
梁启文瞄一眼潘霏霏,后者正笑着望着他,说:“嗯,这就是我哥哥了。”
他一震,连声喊“大哥”,听得谢明朗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寒暄几句,才去拿行李。
他事先告诉过潘霏霏自己行李多,果然开了两辆车才勉强装下,潘霏霏不停地和谢明朗叙旧,说家里的事情,也说自己的事情,一路上都没有听过。谢明朗虽然累,但听着潘霏霏愉快地说说闹闹,这才终于觉得真的回来了。
之前租的公寓早就退了,在回国之前想再租回来,却因为已经有了住客而不得不作罢。潘霏霏替他找的新公寓地方也不错,房子还更大一些,离公园很近,设施也很齐备,到卧室打开衣柜一看,当年留在潘霏霏那里的衣服如今挂得整整齐齐,一望既知是用心收拾的。他谢过潘霏霏,又以刚下飞机为由推掉他们订好的接风宴,彻底洗了个澡,刮胡子换衣服,再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和梁启文一起等在客厅的潘霏霏惊叹:“嗯,明朗,这下你变成好男人了。”
他送走潘霏霏他们后,就去了一趟医院,做全身检查,也约好治疗时间。经过一番折腾,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人也饿了,拦出租车去了当年喜欢的餐厅好好吃了一顿,所幸食物还是一如记忆中的清淡美味。回去的路上遇见堵车,在剧院区一带龟速磨蹭了好久,留给他充裕的时间把每一家剧场和电影院外的大海报都好好欣赏一番。
三年光阴对于娱乐圈这个喜新厌旧风水轮流的地方已经足够是一个轮回。海报上出现的名字和面孔已经足够暗示些什么,当年还只是剧院配角的年轻人开始担纲主角,有人更进一步,也自然有人淡去了身影。
刚回国的头几天他都在调整身体状态中度过,除了家人,也就是去找张晨确定摄影展的进度。但他回来的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不少朋友的问候已经一一传来,派对酒会的请柬也陆续送到,这样一看,似乎离开的那几年根本没有存在过。
在应承那些请柬之前,谢明朗先去看了一场戏。
在堵车那天看到言采的面孔出现在《小城之春》的海报上时,谢明朗就已经定了主意要去看。有当年的前车之鉴,他订票时特意订了晚几天的,但这次是在大剧院公演,票并不难买,还很顺利地买到了大厅的中排。进剧场之前卫可打电话来,要他去吃饭,说是一群朋友等着,夹缠半天,谢明朗好不容易用别的理由推了这次,但禁不住卫可磨人的本事,还是应了下一次。
电影原著本就不是轻松愉快的基调,而其中的种种抑郁曲折在小舞台上更加被强化了。玉纹的周蓝他以前只是听说,看她演戏还是第一次,当真是好演员,几个动作一两句话,俨然就是民国中人了。
言采演戴礼言,生了肺病而拘在破败的大宅中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子,守着妻子与幼妹,了无生趣地打发残年一般活着。
时光对他向来厚待,至少在谢明朗看来,这几年的时光在言采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舞台上的他脸色发白,脚步沉重,眉间愁云紧锁,说话有气无力又恰到好处地传到剧场的每个角落,但那些都是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