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朗听他这样说,笑了,清了清嗓子,说:“不是见到言采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那样就太令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啊。好了,说正经的,你今天总不会是专门打电话来说这个的。”
“的确不是。”卫可在那头笑,“有独家素材,你要不要?”
“怎么说?”
听谢明朗有了兴趣,卫可就告诉他说下个周六《尘与雪》剧组在某剧院拍摄外景,之后有一个和拍摄进度无关的活动。剧组想请第三方摄影师到场,又不愿意把这种活动交给具体的哪家杂志。谢明朗一听日期,就猜到多半和言采有关,只装作不知情:“谢谢你把这样的独门好事让给我。”
卫可笑得很愉快:“因为我也有份,所以实在不希望是其他人来。不过这件事情剧组希望你以私人身份到场,不要刊到杂志上啊。”
又是苛刻的规矩。谢明朗想了一下,觉得无所谓,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谢明朗没有把这件事情告知言采。等到星期六,言采再一次和平时一样精神十足去片场,他就知道言采果然是彻底忘记了生日的事情。谢明朗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剧场门口,告诉保安自己的名字後,不多时就见到卫可从剧场里面出来,笑着冲他挥手。
卫可今天看起来也有点兴奋得过头,带着某种隐秘的阴谋气息。谢明朗一边朝里走一边问:“有劳你亲自跑一趟,真是受之有愧。”
“大概是因为我是此时为数不多的闲人了吧。”卫可理直气壮地说。
“陆长宁今天大发慈悲了吗?你心情不错。”
“哦,只要他放下导筒,倒是个好人来着。”
说笑之中卫可和谢明朗一起走进剧院。为了拍戏,剧场里一些椅子打了起来,给摄影机和人员腾出足够的空间。谢明朗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剧院,看见大厅变成这副真的有点像施工场地的样子,还是愣了一下。
卫可领他进来之后左右看了一下,说:“我还有任务在身,先失陪一下。今天进度有点慢,应该还有几个镜头要拍,你要有兴趣,可以随便找个地方看他们拍戏。”说完就留下谢明朗一个人往后台方向去了。
谢明朗远远看了一会儿,舞台上站的是江绮,言采坐在第一排,只能看见后脑勺和肩膀,看这个架势,应该要开拍了。谢明朗心里一动,从剧场一侧的过道走下去,挑了个没人灯光也照不到的角落,才停下来。
最开始几遍言采刚刚说了句“你给我滚”就被陆长宁喊停,叫过去指导了几次,似乎总是对言采的语调不甚满意。言采被如此频繁的打断也没有说什么,反复数次,在又一次回到座位上后,言采静静坐下来,这次无人靠近,也没有出声打搅,不过半分钟工夫,他对陆长宁说:“这次可以了。”
正式拍摄开始之后,言采还是保持着沉默,眉心拧着,那是极度的不耐烦和不满,他的眼睛明亮,目光凌厉,饱含乖戾之意。舞台上的江绮也沉下脸,不胜疲惫的样子。
“好了,你滚吧,你这样根本不能演戏。”他低声喝她,怒气之外更多的还是心灰意冷以及被叛离的不自觉的孤独感,“废物对我没有用处。”
她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大发雷霆,像往日那样扔了剧本走上台来一边发脾气一边阐述到底应该如何演绎角色。最初的吃惊之后,她也奇异地镇静了,走到舞台的边缘,稍稍低下头来,俯视他说:“那你叫我去哪里?”
他别开头,根本不愿看她:“那是你的事情。反正在这里你是没用处了。”
她就微微笑起来,回头凝视落下一地灯光的空阔舞台:“这是你带我来的地方,我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他的眉头蹙得更紧,像一根弦,再不松开,就要绷断。叼着的烟太久没吸,烟灰积得太长,终于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纷纷落下,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灰尘一起浮漂在剧场的空气中。他的语气缓和一些,不情不愿地退后一步,已经是最大程度的退让:“那就之前说的演。你的那些演法,统统是些什么鬼。”
语气中的轻视看起来并没有如何伤害到她,灯光下她的脸色有点发白:“你带我上舞台,是要一个活人,不是木偶。戏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站在这里,是演你的角色不假,但是也我,是我给予她血肉和灵魂!”
她的语气渐渐激昂起来,红晕冲上她的脸,她张开双手,好像面前就是所有的观众,而她在自己的领土之上,就像固执的骑士,分毫不让:“你口口声声说剧本是你的事业你的生命,同时你却毫不在意地践踏着别人的心血和努力。你根本不是要一个演员,你是要一个牵线傀儡,按照你的章法和尺度,去重现你心中完美无缺的演出!你……”
他冷淡地打断她:“我没时间和你废话,你不要演,就走,这个角色让出来。你既然有丰富的灵魂,就用这些灵魂去温暖其他角色吧。”
她的脸色煞白起来,死死盯住他,好像在看什么怪物,又像是在寻找什么阴影;而他彻底不再理会她,钢笔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似乎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刚才过去的那场平和的争执不同于以往那些看似激烈到令外人不敢踏入的争吵。这一次之后,他再也不需要她,彻底地选择放弃她。就像一个断线的傀儡木偶,她自己站了起来,他却离开他了。
那一瞬间她似喜还悲,多年前的记忆刹那奔涌而上,她试图去回忆起这些年来她一直私下保留的感情,那些无可言状的敬畏和感激,那些不厌其烦的退让和妥协,她以为他都不知道,又庆幸他不知道,谁知道,到头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年来她是他生命中的许多角色:不遗余力提拔的女演员,最坚定和最忠实的演绎者,甚至于他的缪斯。她忍受他的严格、苛刻、和暴躁,辛苦地追在他后面,因为她知道他从来不会停下来等待。这样过了这些年,在她终于以为稍稍可以平视他的时候,一切烟消云散。
她就真的镇定了。
“你不是为了让我成为木偶才写这些戏的。你只是不需要我了。”
那是他们之间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脚步声远去许久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舞台空了,灯光依然强烈,她离开时扬起的灰尘散在光束中,还没有完全落下。不管过了多久,舞台依然在这里,一个人离开,很快就会有其他人站在灯光之下,继续着尘世间的悲欢离合,并接受欢呼和掌声。
他就怔怔看着,如此镇定又如此专注,像是在等待某一个时刻,舞台上再一次站上某个人。
这个片段不长,谢明朗自认为看懂了,一时呆在原地,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他盯着舞台的方向兀自出神,半天没有见到言采站起来,定在座位上一样,倒是见片场的工作人员都往他的位置上看,表情各异,说不出的古怪。过了一会儿陆长宁比了个手势,摄影关了机器,灯光熄了灯,人也慢慢退去了,只留下甚是昏暗的两排壁灯和依然坐在原地的言采一个人。有工作人员从谢明朗身边经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正要问个究竟,好在后面跟上来的某个剧务知道谢明朗今天过来的事情,拍了拍前者的肩膀,低声解释了一下,又把谢明朗一个人留了下来。
不过谢明朗根本无暇分顾其他,他见言采伸出手,捂住眼睛那一块,肩膀微微颤抖,终又石塑一般归于沉寂。瞬间无数念头纷纷闪过,又都空荡荡落不到实处,搅在心口,好像一团团理不清的尘网。谢明朗心中蓦然一沉,又在下一刻苦笑着自问,难道你自己也要被这几分钟的片段带得走火入魔了?
恍惚之中灯光又猛地亮了,他盯着一个方向久了,一下子适应不来这强烈的光线,下意识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却见好多人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拉炮彩带起飞,香槟酒一瓶接著一瓶地开,每个人都在笑,音乐也随之响起,无比的欢快。
有人大喊“言采生日快乐”,众人在笑声中鼓起掌来,欢笑连连。人群环绕之下言采站了起来,飞快地抹一把脸,把开瓶时飞溅到脸上的酒给弹掉,等再抬起头来,只见他一脸惊讶,又立刻笑容满面,微微扬起声音,语调也好似不胜欢喜:“我差点都忘记了。”
他说完目光环顾四方。灯光大开,谢明朗的位置也暴露出来,言采见到他在,略微有些诧异,目光多停驻了一刻,他身边的人也顺着他的目光,轻声解释:“这是《聚焦》的谢明朗,早说想来剧组看看,今天你生日,陆导也说没有问题,所以就在拍摄结束之后破例了。”
说话的人没有一时没有等到言采的回答,颇有点担心地偷偷探看言采的反应。言采这时点头微笑:“原来是这样。我看过他的一些照片,也和他合作过。”
“最近他在圈子里的名气越发大了,很多人都知道他。他现在还年轻,将来肯定更有作为。”
说话间已经有人去请谢明朗加入庆祝的人群。谢明朗过来之后自然先是和言采打招呼,两个人握了下手,言采听见谢明朗低声祝他生日快乐,笑着应了声谢谢,很客气地当着一群人的面也祝他玩得开心,也就再也没有特意搭理或是关照他。
随着时间的过去,疯闹有着升级的趋势,像是想借此发泄工作数月累积的一切压力和疲惫。一开始还有些顾虑,没敢往言采身上浇太多酒,后来真的疯起来之后,见言采也一不摆脸二不生气,也越发肆无忌惮,到了最后,言采整个人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真正的香槟酒反而一口也没喝到。放开之后的人群又开始找陆长宁,想借着今天的机会狠狠“回报”一下这些时日来他的“照顾”。但是稍后陆长宁的秘书过来说他先一步回去,但留下了第二天放假的好消息,如此一来整个剧组才算是多多少少得到一些安抚。
当晚的最高潮还是从卫可的再度现身开始。谢明朗躲在几乎可以用群魔乱舞一般狂欢的人群之外拍照的时候,还在想卫可跑到哪里去了,灯光又一次猛然熄灭,嬉戏的人群不自然地静了一瞬,就在又要开始混乱的时候,一束追光亮起,几个人推着足有几层高的蛋糕从后台出来。大家刚刚开始鼓掌,却见蛋糕之后又出来一个小圆桌,四个年轻人费力地抬着,上面看样子还坐着一个人。
追光的范围不够,起先只能看清缀着珠片闪闪发亮的裙摆,和若隐若现的红色的高跟鞋。大家正看着目瞪口呆专心致志,灯光又毫无预兆地亮了,顿时整个舞台上喷酒声、口哨声、鼓掌声,和各色笑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像炸开了锅。谢明朗本来也在喝酒,看清桌子上坐的人之后,大笑的时候也不免呛了一下——
卫可顶着金色的假发,红唇浓艳,睫毛夸张,穿一袭珠光闪亮的礼服长裙,他肩膀宽,还特意用了个小披肩加以遮掩。围观的人都笑栽过去,就是言采也在愕然之外唇边勾出很深的弧度,只有卫可本人还是不苟言笑的,等众人稍稍平静下来,他比了个收声的手势,看着言采,就在又一阵闷笑声中,学着年轻女人的姿态嫣然一笑,开始给言采唱生日歌。
这一下的笑声更是像能把剧场的屋顶掀翻。谢明朗看他这样,按快门的手在笑声中一直颤抖,好几张都照花了,后来还是靠在墙壁上支撑住才勉强照下一张可看的。
歌声已经完全被笑闹声和喧哗声遮住。好在这歌很短,任是再百转千回,也就一分钟不到的光景。他唱完之后笑眯眯地从桌子上滑下来,拿过搁在蛋糕前的刀,朝着言采走去。
他个子本身就高,穿了高跟鞋之后更是足足比言采高出一个头来。这个情景引来又一阵的起哄:“卫美人,你不对寿星大人献吻吗?”
言采乐不可抑,竟也没说什么;见状卫可转身朝人群一笑,说:“我可不能伤在座诸位女士的心啊。”
“无妨无妨,今夜大家都批准了。”
卫可低头问一直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的言采:“那寿星大人,我可以代表大家送你一个祝福的吻吗?”
言采摊手,笑容不变:“我从善如流。”
卫可把手上的刀先交给别人,真的低下头在言采颊上留下一个吻,鲜红的唇印印在言采脸上,好像盖了一个印章。
笑声中有人大喊“这个红唇可要留到出片场啊”,又引来附和声成片。
既然玩到这个份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卫可伸出手臂来要挽着言采去切蛋糕,却在言采含笑的目光中会意,改而去挽言采。虽然如此一来身高上有些诡异,但从背影上来看,也算是赏心悦目了。
切好蛋糕之后,言采瞥见一旁的谢明朗,忍不住笑着低下头去,无奈地摇一摇头,端了个碟子给他递过去。谢明朗正好拍到半边脸上一个偌大唇印的面部特写,自卫可出场就笑个不停,面部神经都像是要麻木了,见到言采后他又笑开:“最难消受美人恩?”
言采正要说话,身边一群人拿着蛋糕追打着过来。不免笑容一敛,扯了一下谢明朗,让他们至少不要成为太明显的目标。但是他只来得及说一句“我不知道今天你会过来”,就被其他人发现,两个人也就自然而然被人群分开了。
谢明朗又找到卫可。他正脱下被打了一脑袋奶油的假发,皱着眉头抱怨:“也不往好一点的地方打。”
“你今晚真是艳惊四座。”谢明朗有心说笑。
“我早就想玩这一手了。可惜动念太仓促,找不到那种肉色的裙子,不然模仿秀的效果更好。”
“来,让我为你照一张。”
卫可作势去挡镜头:“那我的名声就全毁了。”
“你以为经此一役,你还能不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吗?”
闻言卫可又笑,指着自己的嘴巴说:“要不然我在你脸上也印一个?”
他作势扑上来,被谢明朗躲开了:“如此盛情就容我心领吧。”
卫可也不坚持,他抱怨脚痛,留下谢明朗自己去换鞋和衣服。谢明朗再一次去找言采的身影,事实上这很容易:只要看向最热闹的地方的最核心,总是能轻易地找到他。好几次言采的目光和他对上,又若无其事地飞开移开,如此数次,谢明朗想起来这还是片场。于是,在又一次往言采的方向投去目光之后,谢明朗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离开了,把这一夜的夸张喧闹,毫不留恋地全然抛在身后。
11
谢明朗回到住处,换下衣服洗了澡出来,言采的生日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他本来是想先整理一下今晚拍的照片,但在看到搁在桌子上的相机后又改变了主意,从那么吵的场合回来之后,后遗症至今还没有消尽,耳朵总听见嗡嗡的轻响声。
他坐在沙发上,用浴巾慢慢擦着头发,按下遥控器看晚间新闻。这个时候的新闻已经是重播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了,和中午看的也没什么区别,深夜场的连续剧大抵也很无聊,撕心裂肺地上演着感情过度泛滥的伦理剧。
百无聊赖换台的时候电话响了,谢明朗动了一下,没有去接,铃声兀自响了几声,也停了。他来回反复换了几次台,终于确定没什么值得他多看一会儿的节目,头发又干得差不多了,谢明朗索性关了电视,准备去睡。
敲门声几乎也在同时响起。
谢明朗依然没理,自顾自去卧室。空调的温度太低,一进去就打了个冷战,他不想开灯,正在固执地摸黑找遥控器,就听到大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这个声音让谢明朗的动作顿了一下,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