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叫服务生去开烈酒。酒上来之后也不废话,拉着谢明朗和同样跟出来的季展名喝了好几轮。在冷风中喝烈酒,倒也是新奇感受。酒过数巡,谢明朗已经觉得热度冲上来,果然不冷了。
谢明朗自嘲的“酒后成痨”再一次得到验证,话开始变多,头脑却渐渐变得迟钝。他和卫可聊得兴高采烈,几乎忘记了桌子上的第三个人。
后来随着卫可随口一句“你们是怎么认得的”,之前一直作为倾听者的季展名也加入这场没有主题的闲聊之中。他指着谢明朗说:“他是低我一个年级的师弟。”
如此一来话题渐渐转到谢明朗和季展名身上去。季展名喝得最多,已经五六分醉了,到了后来竟然不知怎的说起和谢明朗念书时候冬天去候鸟保护区拍照的事情:
“……大冬天的,湖区冷得要命,还动不动下雨。我们在最近的村里等了好几天,总算等到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是晴天,凌晨四点钟爬起来,没有好路,就沿着渔民走出来的小道去湖边。一路上都滑,两个人都摔了好几跤,手电筒也丢了一个。有一次他还差点踏到不知道是不是沼泽的泥地里,拖出来之后两个人都吓得半死。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得湖边,天黑,找到之前搭好的草棚子还真不容易。”
卫可听得有趣,催季展名说下去:“这一路劈荆斩棘,肯定是个好天了?”
“嗯,后来太阳出来了,鸟也都醒过来,河滩上一群群的各种鹤、鹳、天鹅,雁还有其他五颜六色的水鸟,漂亮得要命。特别是朝阳映在湖面,一片的白鹤踏着水飞起来……我们在那个又潮又冷待了大半天,等再钻出来,脚都不会走路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是太兴奋,出来之后就往湖滩上冲,惊得附近的鸟全部飞开,我们就踏进水里继续拍,疯了一样,之前当地人提醒的不能下水啊什么的,统统都不记得了。”
卫可就笑:“老季,原来当年你为了艺术这样肯献身啊。”
谢明朗这时彻底安静下来,嘴角的弧度固定住,听着季展名借着酒力手舞足蹈给卫可说故事。季展名说起旧事时异常专注,也像是忘记了谢明朗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看也不往这边看一眼。说到最后他微微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机子不够好,拍出来的片子现在看看,可取的也就只有热情了。”
“老季,你对工作从来都不缺热情,缺的倒是和人友善相处的觉悟而已。你晓得,如果今天我再不拉你出来喝酒,其他人都要逃了。”卫可嘻嘻哈哈转过头去问谢明朗,“谢明朗,老季是不是从大学时候就是这样的扑克脸?我们可是畏他如虎豹。”
好像听到这个名字,季展名才记起原来谢明朗还在。他有着迟钝地移过目光,眼中除了酒精形成的雾气,还有其他因为那些前尘往事带来的痕迹,都统统揉在一起,蒸腾出来。谢明朗看着卫可,也笑:“江山易改。”
卫可大笑,又斟满了酒:“那就为本性难移干杯。”
他们喝到晚上十一点,谢明朗看了表,说:“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今天就喝到这里吧。”
卫可微笑,指着季展名说:“反正他明天起不来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谢明朗一站起来,立刻觉得头重脚轻,就知道是喝得过分了,撑了桌子一把,还是站定了;卫可倒是看上去和平时一样,除了脸上稍微添了点颜色;最严重的是季展名,他脸色看起来倒是很正常,就是刚站起来,立刻又坐了回去。
“这下是真的醉死了。”卫可摇摇头,“老季,我扶你吧。”
他很好心地搀住季展名,驾着他站起来。谢明朗看见这般场面,也摇头:“叫出租车吧。”
“酒店就几分钟的路,我带他走一走,散散酒。”
然而他个子太高,这样驾着季展名,两个人都走得费劲。谢明朗本来已经道别了,见到这般景象还是追过去,拍了拍卫可的肩膀:“你们这样下去走回去都要累死。我来扶吧。”
季展名沉甸甸挂在他肩膀上,每一步都像在拖。谢明朗没走几分钟就开始冒汗,又立刻被风给逼回去。卫可守在一边,说:“我好久没看到老季喝成这样了。”
谢明朗周遭都是酒气,早已分不出是他自己身上的还是来自季展名。闻言谢明朗说:“是吗。我以前没有看过他喝酒。”
“不过今天难得,他太太居然没有打电话来,不然又有故事看了。”卫可笑眯眯地说,“季太太真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姑且不论他口中的有趣该怎么定义,谢明朗想到另一件事情,趁着酒力干脆问出来:“你和季展名很熟?”
“当年我在酒吧打工,他忽然跑过来,问我要不要作模特。这种场面好像只有老的连续剧里才会碰到了,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留下的名片也早就扔了,谁知道是真的。后来也就是这样了,我入行了,合作的机会很多,而我毕竟欠他这个人情,反正慢慢就熟了。”
“原来是这样。”谢明朗随口一应,“原来他是你的伯乐。”
“可以这么说吧。”
谢明朗玩笑一般说:“那这个时候,你就算把他背回去也是应该的。”
卫可还真的来了劲:“要不然我们试试?你再照下来,等他清醒过来之后我贴在他工作室外面,这个场面肯定很壮观。”
谢明朗笑了出来,这个动作引得之前已经差不多连知觉也没有的季展名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没头没脑地口齿含糊地低声问了一句:“你关节还痛吗?”
这句话卫可也听见了,目光立刻扫到谢明朗身上,只是不说话。谢明朗抿着嘴,没有作声,这样沉默地走到酒店门口,他把季展名交还给卫可。经过这一番折腾,季展名总算是勉强有了点意识,很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看着谢明朗,却说不出话来。
谢明朗知道他有话要说,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声音。他也知道季展名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决定不再等下去,转而对卫可说:“那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明朗。”
季展名终于出声,他的嗓音很奇怪,一时也没人计较。卫可是最爱说笑唯恐天下不乱的,此时也只是扶着他,好像想帮他站直一些。见状谢明朗笑笑:“怎么像个老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了?不能喝就要晓得适可而止,什么话下次再说吧。再见。”
“再见。”季展名怔怔良久,眼中的瘴气消去一些,很清晰地吐出这句话。
谢明朗拦了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想起来,那一天他们傍晚才从湖边筋疲力尽地回到借宿的村庄。两个人一身泥水,浑身冰冷,狼狈不堪。他自己回来的时候被草根绊倒,又摔了一交,磕到石头上,膝盖破了,脚踝也扭伤了,还是季展名连拖带扶拽着他回来,只恨实在背不动。两个人在路上极力打起精神说笑话,到住地的时候,才瘫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明朗觉得四肢有了点知觉,挣扎着要去看伤口,却被季展名抢先一步。他的手轻轻按在谢明朗叫脚踝上,那只后来肿了好几个月的脚踝当时还未显露征兆,只是手压上去,就抽筋一般地痛。当时季展名问的,好像也是那么一句。
谢明朗就笑了,心想,都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痛。
10
入春之后《尘与雪》开拍,言采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
早在电影开机之前谢明朗就隐约察觉到言采的变化,当时他没怎么放在心上,全当他揣摩角色,入戏太深。当然早在那时他也知道这个“全当”有点自欺欺人,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谢明朗从未见到言采为了什么角色这样刻苦,但在言采决定接演这个片子的时候,他自认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甚至还玩笑一般暗自许诺,要把接下来几个月的言采的状态记录下来,到时候片子拍完,再和言采一起来看这些照片。
那段时间谢明朗也忙,但自从他察觉到言采的状态,就尽力多抽出时间来和他待在一起。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意义,因为言采绝大多数心思都在这部电影上面,待在公寓的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在研究剧本,就是躲在书房里看资料,好几次谢明朗默默站在门口陪他看了很久,言采都察觉不到。
他开始剧烈地消瘦,睡得很少,常常陷入自我沉思中,也不太愿意说话,但是精神上应该是极度满足的,每天离开住处去片场的时候,都是双眼发亮步履轻快,如赴盛宴,并乐此不疲。
言采的这种状态谢明朗暗中观察了很久,也再三犹豫,想和他谈一谈,却总觉得找不到机会。某一天他在言采的公寓留宿,晚饭吃得太咸,半夜口渴地醒了,发觉言采那半边是空着的。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谢明朗并不意外,自己倒了杯水喝完,本来准备继续睡,但头刚一沾上枕头就被门外传来的模糊的重物坠地声惊得坐起来。他担心言采出事,跳下床鞋子也没有穿就跑出去,冲向此时唯一还亮着灯的书房。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倒是把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了一地的书和电影资料的言采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见言采没事,谢明朗愣住了,半晌后想起来接话:“我听到响声,过来看看。”
“我看你这么着急,以为失火了。”言采收拾好东西站起来,笑说,“刚才对剧本对得入神,不小心撞翻小茶几了。没事,已经收拾好了。”
“你当心邻居上来投诉。”
说完两个人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响动,言采就说:“这个时候还不上来,再投诉也要等到天亮了。”
从窗户看出去,天边已经变成了黛青色,下半夜了。谢明朗定下心来,才闻见房间里的烟味,他咳了几声,问:“你几点钟起来的?”
“不记得了。”
一旁的小电视上正播着不晓得什么纪录片,谢明朗瞄了一眼,是他没看过的片子。他看着言采发青的眼圈,无言地叹了口气:“不再去睡几个小时?”
“睡够了。你去睡吧。”言采坐回椅子上,开始倒带。
谢明朗站了片刻,没有离开,而是说:“你介意我留下来一起看这张碟吗,我也睡不着了。”
言采扭头看他一眼,点头:“随便你。”
谢明朗关了灯,拖过书房里另一张椅子,坐到言采斜后方。书房里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下影片本身的声音。这片子对谢明朗来说没头没尾,他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到这是某部电影的拍摄记录,画质不太好,不知道是从什么摄影器材上转录下来的。
画面中心的那个导演模样的老人谢明朗并不认得,最初以为是沈惟,但是仔细一想年纪不对,就更摸不着头绪。这部短片的风格很轻松,都是一些在谢明朗看来很琐碎的镜头:比如工作安置道具和灯光,演员在午休时候喝茶聊天,总之看不出任何主题来。
谢明朗正暗想这是个业余的摄影师,忽然身边的言采轻声笑出来,而屏幕上的镜头依然平淡无奇,应当是另外有什么令他愉快的回忆。他盯着言采的后背,之前特意留的头发在导演的要求之下又剪了,但是没有剪得太短,在谢明朗看来,新的发型让言采显得有些“柔软”。念及此,他伸手勾着言采的肩膀,手滑过他的头发,语气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没有留下一张你留长发时候的照片。”
言采应道:“陆长宁又要我开始留了。不过以他的一贯作风来说,也许没多久又会改变主意。”
陆长宁是《尘与雪》一片的导演。谢明朗知道此人的古怪脾气和他的知名度绝对成正比,但听到言采这么说,完全是没折腾得没了脾气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说:“本来我一直在想,在你拍这部片子的这几个月每个礼拜给你照一张照片,然后等你拍完了再给你看。”
“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言采盯着屏幕,淡淡问。
“真的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不是特别想拿相机了。”谢明朗老实地回答。
言采听了没说话,抓住谢明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握了一会儿才松开。谢明朗觉得此时的言采才算是多多少少恢复了拍片之前的状态,就问:“言采,这部片子还顺利吗?”
似乎没想到谢明朗会问这个,言采短暂地沉默了一瞬,才说:“目前进展还好,不过不失。”
“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你对其他什么电影如此上心。”
“这个角色本身对我更困难一些,”言采不假思索地说,“勤能补拙,我必须付出更多。”
谢明朗本来想说“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又在看见言采微笑中的疲倦和几乎一闪而过的自我厌恶后咽了回去。他装作什么也没见到,同样微笑:“你对这个片子太执着了。你自己不是也说吗,要从角色里抽身而出。”
“这部片子不是一回事。”言采又是一阵静默,语调忽然有些固执,“当年这个选角的时候,因为年纪的缘故错过了。我一直想在这个片子里演一个角色,本来以为再不会有机会的了……其实就我来说,倒是觉得体验派的方法更自在一些。”
“不是说是遗作吗?怎么听起来好像已经拍过一遍了?”
“没有,选角刚结束导演就去世了,拍摄只能不了了之。”
谢明朗没想到是这样一层,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言采说完扭头看他,问:“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过分投入到不可自拔了。”
言采就笑:“这是在体验角色。”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谢明朗也不好多说什么,默默叹了口气,振作起精神说道:“说起来,我一直很想看看工作状态中的你。我不是说拍两张照片,参加什么活动,而是在摄影机面前演戏的你。”
他说着说着流露出困惑来。感到言采的脸贴在他的手上,脸颊微凉,弄得他不得不回神,振作起精神听言采说:“这次没机会了,等下一部吧。我从来不觉得演戏的过程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才是成品。”
“我喜欢施工现场。”
在气氛逐渐变得轻松起来的谈话之中,天慢慢亮了。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言采问起谢明朗最近在忙什么。谢明朗就告诉他几个月后有个联合摄影展,自己正在挑作品去参展。听到这个消息言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特别说什么。
接下来的两个月言采继续忙着拍片,谢明朗则在日常的工作之外,多出一项为日益临近的影展挑选照片的任务。一开始铺天盖地的关于《尘与雪》的报道随着导演陆长宁对于剧情的严格保密而渐渐变得稀疏,就算是有,也是些无关紧要的琐闻。这样一来,关于这部片子的外部消息来源也少了。
就在他以为对于这部片子的所有好奇和期待都必须在电影上映之后才能一一得到解答的时候,有一天卫可打电话过来,告诉谢明朗说,他在《尘与雪》中要演一个配角。
谢明朗有点吃惊:“你怎么会想到去演戏?”
“据说是公司想培养多方位艺人。”卫可的语气不无讽刺,“这个角色之前的演员陆长宁不满意,我那消息灵通的经纪人就把我的资料送过去,不知道使了什么绝招,居然选上了。我已经到剧组报到一个礼拜了。”
“感觉如何?”
“非常挫败。也许陆长宁要在准备物色新人了。”
谢明朗又问:“和偶像合作的感觉如何?”
“目前还没有拍到和他一起的戏份。就我现在这种程度,还真不想和他一起演戏。”
谢明朗听他这样说,笑了,清了清嗓子,说:“不是见到言采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那样就太令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