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父母常看着他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看着头顶上飘动的树叶,悠悠地不知在想
什么。一想就好久……
这样的日子缓慢得向前移动。一个很少说话的儿子,两个寡言的老人,李家的小
院里,可以听到风过树梢的声音。
可这天,李家的小院有了点变化,打破寂静的是李父略比平时高的兴奋声音。
李父原来是镇上小学的校长,他退休后,就办了一个少年活动室,为的是能让放
了学的孩子有个看书的地方。
活动室里有很多书,都是他收寻和订购来的。他的子女工作后,也常买一堆书送
给他。他们知道,这比送什么都好。他晚年最大的乐趣就是收集各种书籍,看着
孩子们在那里看书学习。
今天他回来的比平时略晚,一到家,就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地说着。
“今天我算是开眼界了。现在社会进步真快,我们老喽,跟不上了。”李父拿起
茶缸喝了口泡好的绿茶,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平时在家里,也常看到家平他
们在摆弄电脑,我还以为那只是用来看看资料、打打字的。其实不是,它的用处
可大了……。”
金在中听得有点糊涂,他父亲怎么忽然对电脑的兴趣这么大?
“点一下那个小东西,就可以看到很多的新闻,全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你马上就
知道了。还可以看许多的书,什么书都有。有了它,就象有了一个大图书馆。学
会它,能干很多事……”
“是嘛?这么有意思?”李母递上来一条拧干的毛巾,“瞧把你高兴的。”
“我当然高兴,以后我们镇上的孩子也能学电脑,不比城里的孩子差。”
“学校买电脑了?”金在中帮母亲把菜端上桌,随口问了一句。
“呃,不……”李父忽然有点结巴,“学校没买,是、是……”
金在中看了一眼父亲,“有人送电脑给你的活动室。”
“咳,是啊,他、他送的,四台,他还说暑假的时候要教孩子们用。”李父小心
地看了一眼儿子的表情,“你不会反对吧?孩子们可开心了。”
金在中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头也不抬地说:“不关我事。”
从这天起,金在中虽然仍是看不到郑允浩,可他却感觉到身边到处都有郑允浩的存在
。
首先是他家桌上的菜有了彻底的改变,居然连日餐金餐都摆出来了――这种他母
亲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的菜式。
第一次看到母亲端出一盘寿司时,金在中都呆了。
黑色的海苔包着白色的米饭,中间是红黄绿三色的馅――完全手工制作的寿司,
整齐地排列在雪白的瓷盘里;洒着桔红色鱼子的碎带子手卷和切成一片片的淡红
色三文鱼,分别摆放在另两个方盘上。
除此之外,竟还有细竹编的餐垫,衬在这些精细的瓷器下。
金在中不用问,都知道是谁折腾出来的。他看着面前的这些色彩淡雅的餐点,咬
着唇没有说话。
李母看到儿子没有动筷子,叹了口气:“吃点吧。老吃我炒的那几种菜也腻了。
你的胃口又不好,每次看你吃得这么少,妈都很心疼的。”
她怜爱地看着神情似乎有些不悦的儿子,“妈是想你身体早点好,你老是这么虚
弱,妈总觉得没照顾好你。”说到后面,她的声音都带着哽咽。
“妈,你炒的菜我吃得挺好的,没必要弄这些。”金在中赶紧安慰母亲。
“唉,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做菜的本事,几道家常菜随便吃吃。天气热,
吃点凉菜舒服,这个正合适。”
她看到金在中还在犹豫,柔声劝道:“吃吧。别看桌上都是小菜,可是做起来还
很麻烦。那个,嗯……做了一上午才做好。”
李父端了一大碗汤放到桌上。“不过,汤还是中国的好。这是笋干咸肉汤,也很
清淡,多喝点。”
他坐下来,夹起一片三文鱼,沾着芥末和酱油吃下,“嗯,真的很好吃。”他又
尝了几口小菜,”不错、不错,小日本还挺会弄这些的。家平,吃吧,别想太多
,身体最重要。”
金在中在父母期待的目光下,拿起一个手卷,送进嘴里……
两位老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李父露出了笑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夹了一个生鱼片放在老妻面前的盘子
里,“你也吃啊,来,尝尝这个。”
“哎哟,这真的很好吃。生的呢,我开始都不敢相信这也能吃。他怕我们吃不惯
,还另烹了些饭菜。可这真的不错,今天我可真是开眼界了。”李母一脸惊奇地
吃着生鱼片。
他还另外做了菜?想得可真周到。
金在中吃着手卷,看着父母快乐的笑脸,心情也慢慢柔和起来。自从自己受伤回
来,父母总是忧心忡忡地担心他这个,担心他那个,难得有几次象这样的开心。
而这几次,还都是郑允浩带来的。
看样子,那家伙还把他父母哄得真高兴。金在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手卷很好吃,鱼片也切得够专业,简直跟他吃过的日本餐馆里的水平差不多。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就是去学这些吗?
金在中想起,以前郑允浩也曾这样努力做菜给他吃。他还记得当时郑允浩说因为自己
老学不会,气得教他的厨师要举锅铲打他……。现在他在学做这些时,不知道又
有什么好笑的事。
想到这里,金在中微微笑了……
第二天,金在中临去散步前,在堂屋里站了好久。他知道,郑允浩现在一定在他家
厨房,和他母亲一起准备他的午晚餐。
他就在走廊的那头,现在就在……
要去见他吗?
可是,见了又如何?原谅他?还是把他赶走?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几种情绪在他心里翻腾,想见郑允浩的念头大得让他几乎控制不住。他站在台阶上
,双手插在口袋里,两眼盯着花台上的石笋。
厨房那头似乎传来母亲的低笑声。金在中留神听了一下,但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
声音。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举动真够可笑的,一副优柔寡断的小女生样。
金在中泄气地用头撞了一下房柱,拖动着脚步,向门外走去。
他坐在那个戏台前的空地上,看了一上午的河水……
金在中散步回来,刚进房门,就看到有好几本厚厚的书摆在他的书桌上。他走近
一翻,发现这些大部头、硬封壳的新书,竟然全是国外最新出版的英文原版电脑
书!他简直不敢想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在中向来对计算机系统安全方面非常有兴趣,但是因为受伤,也荒废了好几年
了。从休养院回家后,他托人买了些有关的书籍,自己也订了些杂志,可这一切
只是杯水车薪,仅仅是了胜于无。
他通过网络,查看世界上最新防火墙的简介,大致知道了一些最新的系统安全方
面的情况。可是他弄不到这方面最新的书和资料,根本没法深入了解,更谈不上
学习了。
眼看着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得越来越远,却没有办法追上,金在中的心灰透了。可
现在,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在自己面前,甚至还有正版的软件,他真的是喜出望外
。
金在中立刻坐在电脑前面,开始动手安装。
这几张光盘全是现今最新的防火墙软件,其中还有金在中久已渴望一见的check
point,世界上最流行的,由以色列设计出来的防火墙。金在中把这张盘放进光
驱时,他的手都在抖。
当看到所有的软件安装运行正常,他一个人高兴地对着电脑傻笑了好久……
接下去的日子,金在中完全沉浸在学习中。
他对这方面很有天份,他可以拿起一本厚重的书,慢慢地翻看下去。用不了多久
,他就可以看完一本书,然后就开始在电脑上摆弄。他总能很顺利地把从书上看
来的东西,转为实用。
他用一台电脑当服务器,安装好各种的防火墙,另一台装了hacker程序。他一边
运作所学的hacker技术,尽力消除进入的痕迹;一边又通过安全系统,全力追踪
入侵电脑。
对于他来说,这比世界上最好玩最激烈的电脑游戏还刺激。每掌握一个新的技术
,金在中都兴奋无比。
这几本书给他带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让他本已沉寂绝望的心重新有了希望。
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重当刑警了。那永远要做个最出色的刑警的追求,已经在
被郑允浩打断第一根骨头的时候终结了。
可他不甘于平淡。他不愿意一辈子只做一个顶着一官半职,腋下夹着小皮包,整
天和各种会议、各种文件打交道的警察;不愿意靠着那点功劳吃老本,终日碌碌
无为,混混噩噩地等着退休。
他不能以他的身手来抓罪犯了,可是仍能运用他的头脑,将犯罪份子绳之以法。
他仍然可以和那些狡猾的家伙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谁的手段、谁的技术更高明!
金在中一扫之前的阴郁,整个人都沉浸在兴奋之中,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金在中发现,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新事物在等着他。
拿到书的两个星期后,散步回来的他,还没进院子,就看到自己家楼上的窗户前
,支起了竹帘。
这种竹帘子并不是简单地挂在窗户上,它象遮阳棚似的被撑了出去,然后才垂下
来。挡住了大部份阳光的直射,却不会阻碍风的流动。
竹帘素简古朴的样子,很适合这幢旧式小楼的风格,并不显得唐突。金在中在楼
下欣赏了一会,才慢慢地走上楼。
他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爬满绿叶的竹屏风。他吃惊地站住脚,愣愣地
打量着这个从没见过的东西。
这个竹屏风有三扇,用粗竹作框,中间用细竹编成一个个方格子。竹屏风的下部
编得很密,挡住了隐在后面的花盆。花盆里种着牵牛花,鲜绿的叶子顺得方格弯
延而上,错落有致地布满了整个屏风。
这个绿叶屏风,能蔽日却不挡风。屋外的清风吹来,屏上的绿叶颤颤摇动;点缀
其间的粉红的花朵,娇艳迷人……。
这个屏风被放在面对后院的窗户前,作为竹帘外的又一道屏障,挡住了西边斜射
入屋的阳光。
满屏的绿叶,映得整间屋子绿荫一片,不仅阴凉,还让这间深棕色基调的房间充
满了生气。
李父正调整着屏风的角度,看着金在中进来就停了手,站在一边,疼爱地看着一
脸惊喜的儿子。
金在中走上前,轻抚着一片片可爱的绿叶,碰碰娇嫩的小花,“真漂亮!谢谢你
,爸。”
李父也转头欣赏着眼前鲜活雅致的屏风,“不用谢我,这不是我弄的。”
金在中看了一眼父亲,垂下了视线。
“还有那个,在你书桌上。”
金在中回头一看,禁不住叫起来,“天哪,这太可爱了!”
他几步跨到书桌前,“这、这是,荷花?这么小,怎么弄的?”
桌上青瓷盘的清水里,亭亭立着几朵淡红的荷花。深绿色的圆叶浮在水面上,只
有碗口般大,而荷花,却只有小酒杯一样大。
“他按书上说的,试种了好几次才养成一盘,我倒真佩服他的耐心。”李父走过
来,坐在屋角的藤椅上。“我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看《浮生六记》。除了
《浮生六记》,他还看了不少古书,古文底子满厚的。不仅李白杜甫、唐宋八大
家,连汉以前的古文,他都看过。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背:凉秋九月,塞外草衰……我非常吃惊。可他把整篇《李陵
答苏武书》全背出来了。和他谈天,真是有意思。”
李父没有看金在中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们这房子夏天有些西晒,我们这么多年过下来,也没太在意,想着忍忍就过
去了。还是他想得周到,这些东西都是他弄的,在你散步的时候搬过来的。”
金在中坐在床边,两眼定定地看着小荷花,没有作声。
“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他搬到镇上住了。他每天一大早,就从边门到我们家厨房
,为你准备早餐,然后是中餐晚餐。还真难为他,每次都想办法做出新鲜花样,
就怕你吃腻了。
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可要弄出来,得花好多心思。他每天来给你折腾这些,
还不敢让你看到他,只偷偷躲在厨房那边。他说只要让你能生活得舒服些,开心
些,他就满足了。
象他做到这份上的人,我这辈子都没见到过……
你身体不好的那几天,他那样细致地照顾你,让我和你妈都觉得,之前我们做的
真的是太不够周全了。还亏我们是你的父母。唉,对自己的儿子,还不及一个外
人好。”
“爸,这……”金在中刚想开口,就被他父亲挥挥手制止了。
“你不要以为你父亲是被他那几台电脑,几个笑话就收买了。我清贫一辈子,读
得几本书,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我是被他这份心感动的。”
金在中心情复杂地看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父也看着儿子。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其实、其实这也不是重要的……”
李父又停了下来,目光在地板上逡巡了半天,才象是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让我愿意接受他的原因,是……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在他照顾你的
时候,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不是和你床头抽屉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吗?
”
金在中听到这话,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整张脸变得通红,头也低了下去。
“那枚戒指,你那么宝贝。我看到你常常拿出来看,一看就好久。我记得有次你
醒来,一时没有找到那戒指,你当时急得脸都白了。那次是我在你懂事以来,第
一次看到你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在你伤那么重、那么痛的时候,你也没有让我看
到过那种表情。”
金在中听了脸涨得更红了。他把头偏过一侧,不愿意让父亲看到他难堪的样子。
李父看到儿子这样,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金在中身边,搂住他的肩膀,“
好了、好了,别这么不好意思。你还是那样,一碰到这种事就容易脸红。”
李父疼惜地摸着儿子短短的头发,等他的脸没那么红了,才继续往下说:“你不
在的时候,我也拿那戒指出来看过。它反面的那个几个拼音,我拼了却一直不懂
它的意思。
那天听他一直叫你金在中,我才想起来。戒指上的拼音,不正是郑允浩和金在中吗
?我想到这个,又看到你在半昏迷中一直抱着他。我就想,算了,我也不管什么
男人跟男人了,什么都比不过我儿子的幸福重要……”
“爸,我、我……。”金在中的声音一下就哽住了,“他……我不知道、不知道
……”
“我知道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们的事,他说了一些,其它的吞吞吐吐的。我
想一定是很过份,让你无法原谅他。
你当初的坚持,让我真为你骄傲,你是我的好儿子。至于让你痛恨的事,我虽然
不太清楚,可是你的心还是愿意原谅他,不是吗?不然你不会还想着他。
人这辈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就老了,你要知道什么事对自己是最重要的。有些事
,能放手就放手,让它过去。
我知道你向来很有主见,你自己想,我不再多嘴了。要记住,不管你做了什么决
定,我们都支持你。”
……
接下来的日子,金在中在看书的时候老走神。不是躺在床上看那满屏的绿叶被风
吹得轻轻摇动,就是看桌上的小荷花。
桌上的荷花有一朵盛开了,有一朵还是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