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按在铜盆中,洗脸。
他叹口气:“这脸还洗了做啥?怎么擦都是灰扑扑的。这样子只怕要败人兴致……到了那儿,小心些,头尽量不要抬,听到没?对顾大人,要远着些……”
他咳一声住了口,脸上又带上谦恭的笑意,原来已经来到了东花厅外。
这卫某笑对门外顾问峤的侍卫:“人,已送来,请代为通知传一下——”
只来得及谢了声这位官场中别有风味的南山府卫知府,就被侍卫一推:“进去吧!”
我扑进了门内。
“……下官待会定负责护送大人们去南山书院……”
里面的人停了说话,看过来。
我抬眼看去,一下子站得直了。
对面主位上坐着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不是宁王爷慕容敏阿敏又是谁?
阿敏他右边,笑得淡而远的,简宁?
简宁……
我的心顿时热起来,眼睛也热起来。
他二人见了我,愣了几秒,齐齐咦了一声。
窗口一人转过身来。
宋言之。
他一接触到我的眼睛,也是轻噫一声。
顾问峤温温一笑,笑中含着歉意:“闻说这位穆非小友出身寒门,但琴艺绝佳,茶道非凡。可见我皇新政推进卓有成效,百姓衣食非足,已有余暇精研琴棋书画。今天下官特地从南山书院请了他来,陪陪宁王简相宋大将军。穆非如有礼仪不周处,那是下官未及培训之过,还请大人们见谅。”
简宁他们三人的表情,一下子真是说不出的精彩。
闲话当年
流水汤汤,狡童何往?
京城里,茶楼中。
众人喝着喝着,就第一千次地说起那个小孩。
凡是见过的,都争说;临到张口,又觉得词穷。
说他是世上最漂亮的白玉镂成的小人儿;是上天零落人间的精灵;
说他的眼睛是最亮的星星变的,清波盈盈看得人要跳进去;
他的笑容是最灿烂的阳光,伤心的人见了都要跟着欢喜;
声音是最纯净的泉水叮叮响,听得人心软软的,恨不能化成水伴了他去。
说他……
说得最多的是他的恶行。
相府里从来不寂寞。
温柔的丫头环儿,这天又在钟管家面前不住地哭。漂亮的脸上,眉毛只剩下一条,另一条半夜里被人剃了;
大厨王师傅最引以为傲的漂亮胡子,起床后发现被人染成了七彩;王师傅的怒吼声,吓得那只待宰的芦花大公鸡窜上了房顶;
过往的行人啧啧称赞:“相府里连只鸡都养得与别家不同。”
小厮架了梯子上房抓鸡,不想昨天还好好的梯子居然坏在第七级,小厮摔了个结实,大疱把帽子顶上来一寸半高。
……
钟管家实在没办法,告了状。
那天早晨,相爷要陪皇上围猎,临出门却找不到自己的马。
马厩里居然发现钟管家躺在草堆里呼呼大睡;寻遍了相府,马不知怎的喝醉了酒,侧在钟管家的床上睡得香;四岁的小魔星笑得满地滚,相爷要打又舍不得。
相府里玩够了,小魔星想出府;相爷千叮咛万嘱咐要看紧,可是一不留神,小人儿还是跑到了街上。
京城从此热闹了起来。
一天,全城的菜贩不知怎的得知尹文尚书中午要大宴宾客,时间赶得急,伙房里来不及采买,要菜贩们自挑了菜到尚书府前门等待大厨高价选购;
菜贩们为插队的事打得满天菜飞舞。
尚书午时回家以为走错了道,一下轿就被菜雨砸了个正着。愣了半天,绿着头脸挤进了自家的门。
相府的小魔王坐在对面的店铺里笑得背过了气,吓得店老板想要掐人中却又怕掐碎了玉般的小人,只得汗披了满脸,差点儿要撞墙。
幸亏小魔王自带了高人。
醒转过来,他骑在高人的肩膀上回家,临走笑对店老板:“你很好,我很喜欢。”
店老板被他的笑晃花了眼,逢人就说当日事,癔症了半个月。
事情终于传到相爷耳中。相爷携了魔星亲自登门向尚书赔礼。不知怎么的,尚书喝着自家的茶,却闹了一宿的肚子。
又一天,京城里最好的酒楼来了位衣着华丽的男人,自称是国师府上管家。要店里第二天承办二十桌酒席,并且掏出了国师亲自订下的菜单。
国师十八岁生辰,满朝的文武都要来贺的,务必要往好里办!——来人说话气势好大,两鼻孔朝天跟犀牛似的。吩咐完,丢了国师府名帖,就走了人。
酒楼里临时请了近百名人工,上下忙得鸡飞狗跳,总算备好了一切,就等着国师光临。直等到日头偏了西,等到凉月子上了中天,也不见个人影。
胖老板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像缩了水,人小了一圈;虚火上来,腮帮肿得像含了枚鸡蛋。在国师府比划了半天,才说清了原委,掏出帐单——白银一千八百七十七两。
明国师拥着雪白的狐裘坐在椅子上似听非听,末了,端着茶笑眯眯开口,要老板去相府收钱。
老板一听傻了,两眼涌上泪,当场就要放声。
最后还是国师府管家领了老板去见相爷府钟管家。
温雅的相爷铁青了脸从雪白的被子里挖出小魔星,小魔星滚在相爷怀里轻喊了两声爹,相爷高举的巴掌落下来就变成了弹棉花。
老板揉了半天的眼睛,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好看的小人,更不相信这小人会作恶。
京城里的酒楼从此一听说有人上门订酒席,就害怕。
那两年,文武百官们在京城里的家,最起码有一半相爷拜访过。
这一天,有人找到满师不久、刚回京城就有了些声名的俞五,说有江洋大盗正在长乐居饮酒;同一时辰,肌肉发达的虬髯汉郑都尉,接到了明国师的请柬,邀他去长乐居喝酒。
结果俞五与郑都尉打了个两败俱伤;
跛着腿去国师府问罪的郑都尉被明国师笑了大半年;
俞五寻根究底,终于问出了罪魁祸首。候在相府后面的深巷里两天,终于捉住了小坏蛋。
小坏蛋笑嘻嘻叫声五哥,软软的小胳膊搂住俞五的脖子,愤怒的俞虎变成了俞猫;于是五岁的小恶魔骑在十六岁俞猫的肩上,呼啸着一同去玩。
马贩子王胡的黑马,本来好好地栓在木桩上,不知是谁把燃了的火折子挂在马尾巴上。受惊的马发足狂奔,撞翻了左大夫的轿子,左大夫七天没能上朝,王胡被左府家丁按在街上打得两天没能下床。
当时,俞五的爹俞大司马恰好散值路过,看到街角处一人颇似他寄以厚望的小儿,待定眼细看,差点没惊下马来:什么时候儿子居然与京城头号恶魔厮混到了一处?!
俞五第二天就被大司马送到了宋言之大将军的兵营去了。
……
更有一天……
另有一天……
茶凉了,喝的人不在乎,只叹息:这小孩长大了不得了,现在已是小恶魔,长大了,……唉,长大了……还不知道怎样的好看。
说着说着,目光就痴痴蒙蒙;
说着说着,众人就沉默。
茶楼下,一行人翩然走过,走在仲春午后暖暖的阳光里。
轻裘骏马,衣带当风,十八岁的宋言之大将军,去迎他的新娘。
且共游戏
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阿敏最先笑起来:“听顾大人意思,这位,……穆……非是我昊昂新政下的成果?他的存在,更是极大地彰显了我皇举措的英明?唔,顾大人这份见微知著的能力,孤十分欣赏。”
顾大人很谦虚地欠了欠身子:“不敢。王爷过奖。下官当时一听说穆非小友,就在想,各位大人可能会乐于知道此事。要不是我皇及各位大人锐意推行新政,蓬门小家哪有机会去接触琴棋书画?又哪会出现像穆非这样的读书人?”
宋言之微笑不语,只是静静地坐了阿敏右手位,凝望着我。
简宁的笑变得温暖,声音也十分温和:“嗯,顾大人做事从来都很用心思。这次做得尤好。”
顾大人笑得更谦虚了:“多谢简相夸奖。下官有个想法,把穆非小友荐给皇上或……?”
“哦?非……小非,来,我看看。”简宁朝我招招手。
顾问峤转过头,背对了那三位,目光十分威而冷,声音却温和含笑:“穆非小友,别害怕。简相待人十分亲切的。”
结果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倒害怕起来,看了看他们三人,迟疑着不肯上前。
容珩居然说对了,这次出来真的可以玩,而且这顾大人看来还十分好玩。
我不敢再看向简宁他们,只怕一看,就会忍不住笑出来,只得极力盯着地面。
这样子落在顾问峤眼中,定然像极了寒门小子没见过世面、十分害怕的窘迫样。
那三位也是妙人,全端坐着,不催我。
“荐给皇上?不知顾大人准备如何推荐呢?”阿敏似乎只对顾问峤的提议略感兴趣。
顾问峤语声犹豫:“下官有些拿不定主意。论穆非小友的才情,入朝做官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他这相貌太……,只怕皇上看了会影响心情。……既能够让皇上时时喝到他沏出的茶、又可以在处理国事之余,听听琴放松身心。更重要的是,看不到他这样子……下官想荐他入宫,做个皇上身边的内侍……
“好!太好了!”顾问峤还没说完,阿敏就开始击节、叹息不已,“顾大人对皇上的这份忠心,皇上若是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宋言之也微笑点头:“顾大人为皇上真可谓殚精竭虑。不知顾大人从何处寻来……穆非?”
顾问峤这次不再谦逊,他十分愧不敢当的样子:“穆非与小犬同窗。刚到南山书院没几天,但在书院已经十分出名。下官一听说,立刻去了书院……”
趁他们说话,我惊慌失措,扑到简宁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右手臂:“简相救我,我不愿意去做内侍……”
“别怕,小非,我……”简宁的左手差点儿没揽上我的肩,把我搂进怀中去。
“孤常听说简相待人十分仁和,今日一见,此话果然不虚。”阿敏大加褒扬。
简宁听阿敏这么一说,改抚为轻推:“起来说话吧。”
我不听,抱着他的右手臂不放。
这些天,我总是不自觉地从容珩身上的薄荷味,去寻找简宁的温暖;因此与容珩相处,心中总有一种别样的亲切与亲近。如今简宁就在眼前,淡凉的薄荷味传来,我恨不能整个人缩小了埋进他的怀里去。
简宁。
美玉般清润、春风般温暖的简宁。
“快起来,你这样成何体统?”顾问峤忙走过来,拽着我的胳膊,“能伺候皇上,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份。你还不愿意?!快站起来,别扰了简相。”
一面对简宁满怀了歉意:“下官办事不力,简相见谅。回头下官用心调教好了,再送他进宫。”
他话语谦恭,手上不含糊,越来越用力,要把我扯离简宁。
我惊惶地看看他,他微笑:“快站起来,穆非小友。”
声音从齿缝里发出。
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右眼皮微微一跳,眼神沉且阴。
趁他暗地里再加力,我怕了般陡然松开了双手;
拉扯一下子失了抵抗,他拖着我连退几步;我撞在他胸前,他则咚地一声撞在桌角上,桌上杯盏乱响,只听见一声闷哼,身后传来他克制又克制的轻颤。
呵呵,看来撞得不轻。
我似乎傻了般也不晓得移开身子,背倚着顾问峤,笑嘻嘻面对简宁诸人,眨了眨眼睛。
简宁眼中笑意一隐;宋言之忙低头去接住一只快要滚出桌面的茶杯。
“顾大人不要紧吧?”阿敏似乎惊醒,忙关切地询问,又呵斥我,“哪儿来的山野小子?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忙转身欲扶顾问峤,他大约是疼痛难忍,因此温雅不再,使劲一推:“走开!”
我“啊”地一声大叫,向后跌去。
果然。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我。
宋言之。
“谢谢大……大将军。”我微仰了头,看向他。
“还想玩?”他微不可察地在我耳边问
我快速点下头。
他立刻冷淡地推开我:“别谢。摔坏了你,今晚谁来泡茶弹琴?顾大人,你不要紧吗?”
顾大人不知是疼的还是什么,脸上红得赛醉酒:“多谢宁王爷宋将军关心,下官没事。”又转对我,重新笑得温文尔雅,“穆非小友你没事吧?刚才是问峤失礼了。”
我忙摇手说没事。
简宁盯着我的双手看。
宋言之也微皱了皱眉头。
阿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顾大人,你刚才说这野小子与顾公子同窗?顾公子来了没?孤想见见。”
顾问峤这一次是真正的意外兼喜悦:“小犬愚鲁,恐令各位大人见笑。他约了南山书院几位朋友一同来的,这会儿肯定到了。”
宋言之微笑:“就请顾大人亲自去把他们全请过来吧。好久没和读书人一起切磋了。”
“好!……咳,好,下官这就去,”顾问峤伸手揉揉腰,勉强走得很正,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微笑着对我,“穆非,小心侍候各位大人。”
“小心”二字他咬得略重。
简宁接口:“放心吧,顾大人。门外那些侍卫也请顾大人一并撤,有宋大将军在,还有什么不安全的?书院里的读书人来了,也少了一份拘谨。”
“还是简相考虑得周到。”顾问峤盛赞。
待门外的脚步声消失,简宁一把拉我过去:“非儿,这手怎么了?怎么受的伤?为什么又瘦了?书院里生活是不是很不习惯?穿得这样薄,冷不冷?你……”
阿敏笑起来:“简相,你要他先回答哪个问题?”
简宁自失地笑了笑,却抓住我不放:“非儿,明天跟我一同回家吧。”
我眼里热一阵酸一阵,只是碍于阿敏宋言之在场,不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缠着他:“爹,害你担心了。前两天受了风寒,有同寝室朋友照料,现在好了。这棉衣也是那朋友替我做的,虽薄却特别暖和。书院生活很好,我很喜欢。爹,你还好吧?明于远他……”
“简非你真偏心,只记得明于远。”不等简宁回答,阿敏受了委屈般抱怨,“亏我们一来就想着去看你。”
我笑着转过身,大力一抱他:“阿敏——”
“这还差不多。”他笑嘻嘻深吸一口气,蹭蹭我的脖子。
我受痒不住,用力推开他。
阿敏大笑着,坐回椅子中。
“大哥,别来无恙。”我走过去,抓了宋言之的手臂,笑着摇摇。
他微笑着静静地打量我:“确实瘦了很多,你……”顿了顿,低头反握了我的手,语声自刚才的温存变得亲疏得当,“指节处红肿,受力不均,被踩伤的吧?顾问峤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如此对你?莫不是他的儿子……?明国师很好,只是国事繁忙,一时走不开。”
说着,他放开我的手,坐下来;我倒了杯水笑着递过去:“大哥,等会儿他们来了,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啧啧啧,小非非,你变坏了。”阿敏不等宋言之回答,摇头连连叹惋,却又笑嘻嘻地接一句,“也算我一份。唉,简非,你不在京城里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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