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微怔,静静地看着我,又静静地转了目光,静静地看向了手中的杯子。
不语。
酒杯,随了他的注视,仿佛变得深不可测。
镜面一般平静的酒,似乎瞬间有风吹过,微颤。
突然就颤得我心中一痛。
我大惶恐,不由抓了他的左手:“大哥对不起,是我自私,考虑不周。”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转头看我时,眼含笑意,温暖如常。
“行。明天我在家候你。”声音温暖,宽容。
低头坐于他身边,越来越恼恨自己的自私。
想起他的夫人,当日一句轻叹重新冒上来“叹人间美中不足今言信”……
现在我却要求揭开了这不足来细看,而且还提出让不毫不相干的人也参与其中。
何等令人难堪。
汗意潜生。
“简非?”
转头对上他了然明澈的眼睛,我更加羞惭。
“你别多想,我说过无论如何,总会帮你。”他微笑。
“不,大哥,原谅我的……”
他看我移时,低头自斟了酒,饮尽。
却眉微皱了皱,似乎在品咂着什么。
“酒不好喝?”我问。
“……很好。”
这次,他不再看我,盯着对面一扇窗,出了神。
乌木窗格,线条简净,很端庄沉静的味道,却并无特异处;窗外,是深蓝幽远的夜。
他的目光越过去,融入到苍茫深邃的某处,徘徊;
周围的酒香人声灯影,全退潮般,奇异地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下;
大殿于他,仿佛成了千山峰顶;而他,作了山顶的孤松,清逸挺秀;
月色下风吹过,松声融泉,泠然作响,如有所语。
“守默,敬你一杯。”
明于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宋言之的席位前。
宋言之刹那间眼神回复清明,微笑着站起,举止洒脱超拨。
“大哥,明天早朝散后,我在书房等你,好不?我泡茶给你喝。”
我看着他,希望他能答应,也算平了些我心中的愧疚之情。
“好。”他一笑,拍拍我的肩。
辞了宋言之,重回自己的席位。
“你刚刚盯着宋言之出了神,一殿的人全在看你们。对面那位郡主都快要哭了。”明于远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
我看过去,果然见她双颊绯红,两眼直视过来,似怒非怒、似怨非怨。
一阵烦闷。
又不便提前离席,更何况晚宴之后还有歌舞。
歌舞。
哥舒阳在我耳边低语:“简非,晚宴中幸亏有你相助。不过,我已决意把格日勒许给你。你们的皇帝与国师,对你都很好,是不是?”
什么意思?
他微笑:“格日勒性烈如火,这一来,你与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我得不到你,我们萧家总要得到你。”
笑容苍白,眼神中一抹凌厉。
此人如此大胆,竟然罔顾自己是有求而来,难不成他算准了我们不会反悔?
我克制下几分嫌厌,打算专挑他不喜欢听的话说,气得收回国书最好。
“陛下,我简非助的是你草原上挨饿受冻的子民,不是你。另外,告诉你一句,我不想做的事,就是你机关算尽,也别想逼我去做;而我想做的,无论多难,也会把它做成。”
语气淡漠。
他一怔,目光扫过我身旁仿佛正专心于歌舞的阿玉、明于远诸人,笑道:“真巧,萧某这点与简非很像。我云昌国书已递交贵国,贵国定不会自恃强大,看不起我草原上的姑娘吧?还有,贵国许我米粮之事?”
原来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我不由笑起来。
“你笑话我?”
他粗放稍减,一副消沉失意模样。
“不敢,”我微笑,“你准备摆出弱小之态,让天下看我昊昂如何鄙薄邻邦了?将来你云昌缓过来,兵临我昊昂城下,实在不算师出无名,对不?”
“简非,你!”
他看着我,深陷的眼底光亮大涨。
明于远突然呛咳起来。
“有一句话不知陛下听过没:入则无法家弼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有你云昌窥伺在侧,我昊昂不敢懈怠,他日更加强盛,定不忘云昌时时鞭策之功。”
哥舒阳轮廓深刻的一张脸,忽青忽红,颜色难辨。
“您放心,米粮之事,我皇何等样人,岂会出尔反尔?救人于水火,义之所趋,份所当为。即使这米粮喂大的会是一群狼,我昊昂亦不悔今日之举。陛下也算真豪杰,那些良马定不会一夜间被陛下您吹成了肥皂泡,对不?我简非还指望着它们呢。”
我笑问。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大笑起来:“简非,你真令人越看越惊喜。”
我微笑:“谢谢。”
他微红了脸。
唉,自己笑得有多勉强,只怕无人知道。
想不到这人如此耐挫,是不是所有搞政治的全如此?
“好!”阿敏笑对宋言之,“今晚这歌舞好看。”
宋言之笑而不答。
“对了,简非,你刚才邀宋将军去你那儿喝茶,为何不邀本王?你太不够意思了。”
阿敏作气恼状。
我笑起来:“宁王要是高兴,随时欢迎。”
“陛下如有兴趣,不妨与明霞郡主同往,如何?我简非扫榻相迎。”
我转对哥舒阳。
他似颇意外,当即笑着答应。
阿玉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愣,忽想起妙音扮成的那只青涩苹果,顿时不自在起来。
“阿……皇上……”
住了口,暗地里鄙视了自己无数回。
他笑起来:“今天累一天了,早些回去吧。不然泡出的茶失了味道,朕喝着岂不是自找罪受?”
语声温柔。
说罢站起,与哥舒阳先行离开了。
“阿敏!”我气恼,“你有意的,是不?你要喝茶,自己过去即可,何必让皇上知道?”
阿敏笑嘻嘻:“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时登堂入室,不必讲那些虚礼?”
啧啧,说得他好像很守规矩似的。
也不想想是谁趁我睡觉跑我卧房里胡闹。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阿敏,明天你不能再坏我的事。否则我从此不理你。”
未了,我警告他。
他笑道:“放心,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要谢我呢。”
宋言之笑起来:“听起来,那茶不是好喝的啊。”
明于远拍拍宋言之的肩:“守默说对了,简非要是主动提出请你喝茶,准没好事。”
说笑声中,各自散了。
第二天清晨。
还在梦中,就被妙音喊醒了:“起来吧,他们一会儿就要来了,有些事还得准备。”
唉,准备。
“抱歉了,妙音大师,”我看着面前装扮一新的他,“委屈你扮成了女子。”
他微笑:“我请你做的事可能更要令你为难。”
“是什么?”我忍不住好奇。
“佛曰:不可说。”
看着他,我终于大笑起来。
这人易容水平太高明。
面前这女子,十五六年龄,气质温婉娴静,眉眼间却又十分明秀灵动。
这会儿说着不可说的时候,神态说不出的惠黠生动。
“妙音,你要是不出家多好,我们就可以结伴出去玩了。”
他笑着看我半晌,转了话题:“走吧,这会儿他们应当到了。”
我与妙音正在前厅里说话,宋言之最先到了。
见到我们,一愣。
我站起来,挽了妙音的手:“阿纯,来见见我大哥。”
妙音朝他轻轻一福:“大哥。”
声音轻灵婉转,十分动听。
“……请起。”宋言之微笑着右手虚抬。
我微笑:“大哥,阿纯是你弟妹。”
“什么?!”
许是意识到这反应有问题,宋言之尴尬地一咳。
相识至今,极难得看到他失态,我忍忍忍,没忍住,大笑起来。
“像不像,大哥?阿纯是妙音大师扮成的。”
我抓住他的手臂,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言之看着我,也笑起来:“简非,你真胡闹。”
“莲花寺的妙音大师?”
他转向妙音。
“阿弥陀佛。”妙音双手合什,“素闻宋言之将军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纯净的男低音。
人却是明秀的女子打扮,显得十分怪异。
我过去摇摇他:“你还是改换成女声吧。”
“是。阿纯谨遵公子之令。”他突然朝我俯首深福。
态度极为柔顺恭敬,声音十分灵动。
“喂,你……”我笑着拉他起来。
抬起身,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玉他们已经静立在前厅里。
此刻他们的目光,几乎不约而同地盯在了我的手上。
怎么了?
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拉着妙音的手。
顿时觉得好笑。
“阿纯,来见过——”
我拉着他走到阿玉的面前,思量着如何称谓。
阿玉看着我,又看看妙音。
他二人目光一接触,阿玉漆黑的眼底即有笑意闪过。
看来,竟已明了。
“公子,他是——?”
妙音低眉顺眼,轻声问。
“皇上。”
我提醒他,神情颇不耐烦。
他似乎猛吃一惊,欲抬头更忙低了头:“阿纯拜见皇上。”
靠着我这边的耳朵居然还悄悄地红了。
“不必多礼。”阿玉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冷冷地对妙音:“今天来这的,全是我的朋友,你可不能怠慢了。”
“是。”
答得真叫一个温驯。
阿敏看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僵立。
我忍笑忍到胃几乎要痉挛。
明于远笑看着我,神情十分轻松,看来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哥!她是谁?!”
明霞郡主反应过来,大声问。
声音又着急又羞恼。
哥舒阳醒过来,沉声问道:“简非,你今天是准备羞辱我们了,是不?”
我微笑:“简非今天邀你来,是想把你当作朋友。陛下如嫌简非有失礼处,简非但请陛下海涵。”
说着,朝他深深一揖。
他忙伸手扶起我:“是我多想了。”
闻言,我不禁暗道声惭愧。
也顾不得了。
我对他说:“哥舒兄一意要将令妹许与我简非,简非只好示之以诚,请你们来,是想让明霞郡主看看能否适应我简府的生活。”
声音尽量诚恳。
阿敏道:“行了,简非,你不会让我们全站着听你说话吧。”
眼中笑意流动,看来也想明白了。
明于远似笑非笑看我一眼。
惠风堂。
我们依次而坐。
明霞正准备坐我身边,我微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我简府中的女子不管妻妾,断没有与男主人同坐的规矩。你不妨现在就跟阿纯学着点吧。”
笑得冷淡。
她瞬间红涨了脸,站不是,坐不是。
“去和阿纯一道准备茶具吧。”我转过身,不再理她。
笑对若有所疑的哥舒阳:“哥舒兄有所不知,简非生辰将至,阿纯是我师送我的礼物。后园还有几个姬妾,也全是这几天朋友们送的。目前,我最喜欢阿纯。将来要是厌了,再把她们送人吧。”
我说得轻描淡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呯”的一声,茶盏碎了一地。
“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把她们当什么了?”她瞪着我,既愤怒又伤心。
“去把茶盏扫起来,你好歹也生于皇家,连泡个茶也不会?”我淡淡地看她一眼,“另外记住,将来过我简府,你不是什么郡主,别跟我大呼小叫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她气红了脸。
“好了好了,”阿敏笑道,“简非,你就少发点脾气吧。本王说过你多次,在家少对她们发火,女人嘛,是要哄的。可你总是不听,前几天小红只不过把泡茶的水煮老了些,就被你赶出了门,这过分些了。”
“宁王爷,我不这么看,”明于远接过话,“家嘛,要有个家的体统。刚才明霞郡主指着简非出言无状,实在有失身份。这家中姬妾要是全像这样,怎么行?依我看,还是让阿纯调教调教为好。”
“明国师真是位好老师!”
明霞气得笑起来,满脸讽刺。
“过得去。”明于远朝她微笑着一欠身。
哥舒阳脸上黑了一片:“简非,我前天来,你还说不喜欢女子……你不是特地约了帮手戏弄我们吧?”
我苦笑:“哥舒兄真是冤枉小弟了。罢了罢了,明霞郡主,你坐过来吧。”
明霞“呼”地一声,砸进我旁边的椅子中,冲我横眉竖眼。
我真被她吓了一跳,瞪视了她半天。
哥舒阳不自在:“格日勒!”
“公子别怕。”
妙音的声音温柔得拧得出水来,在我背上轻轻拍着。
明霞看着我们,脸色渐渐苍白。
我心底不忍,一时就想解释原委,劝她打消嫁我的念头。
可又怕她知道了不同意,到时候只会害了她。
看她反应,果然是性烈如火,这样的性情,哥舒阳怕也只有忍让招架的份。
这样的女子应当配个豪放狂野的男儿郎,草原上一同饮酒踏歌,纵马驭风。
“简非,你的茶呢?”
宋言之这一声让我回了神。
“抱歉,”我朝他们笑笑,转对妙音,“你公子不是纸糊的,少给我来这些酸文假醋,让我朋友看着笑话。快泡茶去。”
“是。”
妙音低眉顺眼,十分温柔地回答。
“亏你长得这样,居然居然……还有她,真丢我们女子的脸!”
明霞声音打颤,眼泪都快下来了。
“格日勒!”
哥舒阳朝我笑笑。
“算了,好在今天在座的全是我简非好友,不然简府的脸面没处放。郡主疏于管教,将来学好我简氏家训后,定会贞静端方,出得厅堂的。”
我朝他挥挥手,作大度状。
说着,自怀中慎而又慎地取出一物。
无视阿玉满含兴味的凝望;无视阿敏忍笑忍得扭曲变形的脸;无视宋言之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十分小心地一层层揭开泛黄的绢帛。
一本薄薄的、散发着浓郁的樟木气息的册子露出来。
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被岁月洇黄的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会变成碎片。
大篆,四字:简氏家训。
我极仔细地把它递给明霞:“你接过去,细细看吧。”
她迟疑地看看我,迟疑地接过我手中的书。
翻看,傻眼。
“哥,这写的是什么?”
她坦然大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我真欣赏这样的真性情。
哥舒阳探头一看,笑道:“抱歉,这些字我们确实不认得。”
“什么?”我满含失望,作退而求其次状,“明霞郡主读了哪些书呢?”
“没读几本书,怎么了?”
明霞一脸无辜又颇挑衅地看着我。
我长叹:“简非生平最向往:雪夜闭门读禁书。积素庭闲,老梅微醺;窗内绛蜡高烧,身边红袖添香,赌书泼茶,笑语盈盈解语花……何等畅人心怀。”
“哥,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明霞十分委屈,明澈的双眼里,满是不解。
哥舒阳同样一脸莫名,却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