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哥舒兄风采如昔。穿堂过户间,更是雄健非常,如入无人之境。”
他仰首大笑:“简非,你是怪我没有亦步亦趋跟着你那磨磨蹭蹭的管家,还是讽刺我对你家环境十分熟悉?”
大方地坦承自己所为,神情间毫无愧色,也没有生气。
到是条汉子。
这次,我真心笑起来。
他突然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哥舒兄是替令妹相亲来了?”
极力漠视身上四起的寒粒,我不肯示弱,静静地回视着他的眼睛。
他居然脸一红,低头喝粥。
只不过,碗太小,不经他喝,一口就见了底。
他一愣,索性放下了碗。
“我回去后,曾经几次派人来简相府打探你的消息,不过,都被府上暗卫给击退了,只探得府上大体布局。”
他坦诚相告。
我却暗自惊讶。
我家中有暗卫?谁派来的?
想起阿玉说他母后曾派人来暗杀我的事。
与景帝有关?
“简非?”
一只骨节苍劲的手几乎没扶到我脸上。
瞬间,我本能地想向后让。
可能让到哪儿?又怎能让?
只微笑端坐:“所以这次哥舒兄是亲自实地考察来了?”
“我只是想早点看到你。”
答得仍然很诚实。
我不得不再次笑出来。
“上次的事……”
我打断他:“什么事?哥舒兄在止善楼与沈都统比武败北的事?你把它忘了吧。”
他一怔,忽又哈哈大笑,笑得十分欢畅。
“简非好气度!”
呵呵,这是他第二次赞我了。
惭愧,还真是不敢当。
我微笑:“两国相交,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说吧,哥舒兄此次来,所为何事?莫不真是为令妹……先声明,我是不会娶她的。”
他沉声问:“为什么?”
“我不会娶任何女子,”我淡淡回答,“所以你用不着生气。”
“这事有些难办,”他苦笑一声,“你不知道我妹子的性格……她自从看到你的画像后,就一心一意要嫁给你。”
我的画像?
“我让人画的。”
他再次坦承。
我已无法笑出来。
“这次我云昌遭受大风雪,牧民们损失惨重,已无过冬之粮。你们昊昂近年来,风调雨顺,所以……”
“所以借粮来了?这事应当不难办。邻国有难,理应相帮。”我想想,“你也不必用自家妹子来换吧?你们有马牛羊,却缺衣少粮无茶无盐;云昌与昊昂可以互通有无,哥舒兄以为如何?”
哥舒阳深陷的双眼突然精光大涨:“你此话当真?”
云昌盛产良马,如果能换来数千匹,昊昂骑兵实力更会猛增吧;昊昂的牧业加工技术,闻名天下,如有充兄的原料供应,岂不更好?
粮食放在粮仓里,没几年就会霉变;而且储存保管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还不如给云昌。
我在心底算计着,这样一来,昊昂发展可能会更快,明于远脱身会更早吧?
“要是能早一点与你联系上就好了。”哥舒阳笑得有些勉强。
“现在也不迟。”我微笑。
“云昌给贵国国书上,已经明确指出愿以明霞郡主许配给你。”
什么?
哥舒阳细细地看着我:“简非,自从见过你,我无一日能忘了你。那日止善楼中,我既后悔没有得到你,又常常暗自庆幸没有碰你……我以为你喜欢女人,所以想着结为姻亲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可能会多些。”
他这一次的坦承,令我吃惊之余,又不知如何对答。
只得微笑。
“简非,你若跟我回去,我终身只对……”
听着这样的话,尴尬间,我渐渐坐立不安。
又无法嘲笑他,无法朝他发脾气。
只得打断。
“哥舒兄,你去礼部讨回国书、改了它吧。借粮一事,他日与你商量细节。简府条件粗陋,就不留你了。”
他却不以为杵,笑着站起来:“简非,我妹子的事,你多耽待些吧。”
说罢,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深如夜,烈如焰。
阔步离开。
果然是我一进,他就退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我松口气的同时,又暗自皱眉。
喊环儿收拾了室内,把窗子推开,疏散满心的烦闷。
不想这一开,却发现梅树下,一人微笑而立。
素衣如水,神情淡净。
妙音。
错愕间,忙请他进来。
“妙音与景帝在窗下静立多时了,他很称许你提出的互通有无之策。哥舒阳离开前,景帝才走。”
他如此解释。
是担心哥舒阳会向我发难?
“大师定然身怀绝世武功吧?”我笑问。
“强身健体罢了。”他微笑。
我自环儿手中接过茶具,慢慢煮水,温杯,泡茶,奉杯。
“大师远来,无以相待,清茶一杯,聊胜于无吧。”
“早听说简非泡茶的手段一流,信矣。”
他微抿一口,笑道。
“你有烦恼?”他看我一眼,目光静定,“用得着妙音处,但请开口。”
“想必大师刚刚也听说云昌郡主一事了?”
“你有何打算?”他问。
“我只想她知难而退。可是,皇上不肯我丑化自己。可听他的意思,如我不答应,会把她许给明于远国师。”
他微笑起来。
这一笑,身上淡静定的味道一扫而空,剩下三分狡黠。
我看着他发愣。
“不丑化,那就往极处美化自己。”他说。
什么?
“妙音此次来,是有事相求简非。为示诚意,妙音将有求必应。”
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世间事在他,不过手掌翻覆间。
我看着他出尘的风姿,失神。
想起他的话,我问:“你会易容?”
他一笑:“钟离无忌的易容术是妙音传授。”
什么?
太好了。
反应过来,一个念头迅速形成。
“你扮着一位妙龄美貌的女子,明天晚宴时,坐于明于远身侧,如那郡主看过来,你就弹眼碌睛地给瞪回去,可好?”
我抓了他宽大的衣袖,笑着恳求。
他听着我的话,又笑起来。
“好不好?”我催促。
他看样子并不反对,只是静静看了我半晌,问道:“那你呢?”
“我?我自然还是简非。”
他说:“你目的有二:让人家姑娘知难而退;又要让皇上明白你不同意明于远娶亲,是不是?”
我点头。
“那你何不……”
他的话,让我目瞪口呆。
这也太……刺激人的神经了。
他也不催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品茶。
窗口月光轻泻,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淡白的光晕,清逸如云。
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内心却不似一潭静水。
飞瀑之下,必有深潭。
深潭之下,是什么?
暗流?
人心,真有意思。
“好,我答应你。”我想了想,同意。
一想到明于远看到我时,可能出现的表情,又忍不住一阵好奇与兴奋。
他微笑:“那我们现在就着手准备吧。”
作者有话要说:略略润色了一下文字。
希望小小之星能喜欢。。。
是耶非耶
假合成此像,吾亦非吾躬。
妙音说:“那你何不先看着我,由我来演绎你各种姿态,然后我们一起参详,选出最佳的?”
我听着,既感到新奇有趣,又觉不可思议。
他微笑:“先看看你的衣柜吧。”
结果,没有一件是他满意的,素素素,件件全嫌素。
“看来你从没刻意装扮过自己。”
最后,他得出结论。
我忍不住叹口气:“你说对了,我有时真恨不得自己能生得丑些。”
他看我半晌,却不接话,神情中三分了然,三分透澈,其余全成了不可估测。
“我去去就来。”
背影淡净,也不见他如何加速,转眼间就融入了夜色。
这人有意思。
我依着窗子暗自一笑。
说有求于我,又不肯说出是何事。
看他这么热心,只怕要我做的,不会是什么省心事。
顾不得了,且图目前。
妙音回来时,我正对着镜子,用钟离无忌教的方法,在脸上细细涂抹。
“你是在美化还是在丑化自己?”
他在我背后问。
镜子里,他满眼的戏谑,似乎看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我满心的懊恼加深了几分,扯过布巾擦擦擦,“妙音大师,先声明,不准用这些脂脂粉粉往我脸上抹,太令人受不了了。”
“不能这么擦,”他一把夺了布巾,“你这肌肤哪能如此用力。放心,我绝不会在你这张脸上涂抹任何东西。”
说着,移过镜子,坐下:“你先看会儿书吧,我马上就好。”
自书架中随手一抽,竟是本没看过的。
可看装帧,又有些眼熟,依稀是在西景时简宁看的那一本,不知怎么却放在了我书房中。
依着窗子,翻看。
却是本宫廷秘藏,记录的是昊昂国奇人轶事,颇类《世说新语》。
笔触生动,刻画精简,但篇中人皆栩栩如生。
越看越觉有趣。
慢着,这写的是?
看完,再细细看一遍,发呆。
书中讲的是昊昂开国时的故事。
北方一游牧民族渐渐崛起,领主慕容翊雄才大略,更有谋士简秋水倾力相助,辅佐慕容翊一路攻城掠地,开疆拓土。
某日,战场厮杀,简秋水陷于敌方箭阵,慕容翊甘冒奇险,一人一骑,撕开敌阵,把简秋水裹于战袍之内,自己身中一十七箭。
营帐拔箭时,慕容翊谈笑自若,颜色不变,后终因失血过多昏厥不醒。
简秋水文弱书生,却执意划破双腕,连割数碗鲜血,尽数灌入慕容翊口中。
两年后,昊昂立。
高祖慕容翊封简秋水为丞相,双双盟誓,生死相随,并立下契约,愿后世子弟亦得长相厮守。
后,高祖崩,简秋水绝食而亡,二人身同衾,死同|穴。
篇章最末,更补一句,大意是:许是先祖血脉相通,慕容氏与简氏后代,代代皆有子弟倾心相恋。率先钟情的一方,往往以血盟誓,死生契阔,不离不弃。
我盯着这最后一行,只觉得心惊肉跳。
“怎么了,突然脸色这么差?”
“没……”
自书中抬头,一句话被生生掐断,我吃惊地看着他。
眼前这人分明是我自己,却感到哪里有些不同。
如此熟悉,又这般陌生。
温和的笑,自内心向外,慢慢洇开来。
这笑容,如初阳甫出,驱散晨霏,山色一下子豁然开朗。
叫人看着心神俱融。
——这是你的微笑。
他如斯解释。
我是这样笑的?
暗地里有些怀疑。
“再看——”
这次的笑容,令我的心咚地一跳。
他笑得居然双眼微弯,清亮明净的眼底,是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几分生涩与羞意。
如雪白的莲花上,淡抹着绯红的霞,微醺。
——这是你提及明于远时的模样。
他笑道。
什么?!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无勇气多看他一眼。
竟是这样的?
那我面对他时,是什么表情?
简直不敢想像。
丝丝的烟,自头顶冒起来。
“想不想知道你面对皇上时是什么样子?”他笑问。
看他笑得这样,肯定没什么好事。
看还是不看,我还在犹豫,他已经变了神情。
晶莹的眼里带着三分戒备,三分友好,四分抗拒不得就随时准备夺路而逃的慌张。
整个人如一只青涩的苹果,脆生生,看得人忍不住想去啃一口,尝尝究竟是酸是甜。
偏偏这苹果要强作镇定,贴个标签:“别碰我,不然咬你。”
冷汗直冒。
亏我还以为在他面前,自己至少表面看来是沉着从容的。
我懊恼得说不出话来。
“简非?”
不带半分烟火气的声音。
我心神一澈,不禁重新抬头,这一看,却十分震惊。
如果钟离无忌扮成的简非,灵动如江南三月阳光下的明山秀水;眼前的简非,则是月光下流淌的山溪水,明澈晶莹,清透空灵;望之令人绝无尘想。
“怎么?看呆了?”
他笑起来。
这一笑,似琼枝带露,梅花着雪,清丽难言,清绝无匹。
面对这样的他,心神宁定,红尘紫陌中一切的喧嚷纷扰,皆被隔绝在外。
只剩下山风拂体,明月入胸。
美得如此干净,空灵;竟令人无法加诸一丝一毫的绮念。
我坐在椅子上,发愣。
“看来你对自己的容貌毫不了解,”妙音微笑道,“这其实是你独处静思时的模样,算得上你的常态。”
这样的常态?
真不知是悲是喜。
我在心底叹息。
“那现在我应当做什么?”
回过神来,我问他。
“你喜欢什么状态下的自己?”
“独处时的。”我略想了想。
“我明白了。但是不够,”他微笑,“人,是灵动多变的,哪能固守一种神态。我刚才那样做,只是让你尽量多地了解自身,从而充分地展露自己的长处与优势。”
我听着觉得糊涂:“自然些不好吗?”
“自然也分好几种状态的,”他解释,“最原始天生的状态;经过人工,却了无痕迹的状态。最高明的易容,好比把一块上好璞玉打磨,抛光,使它自身的光华全部呈现出来。”
“你明天想收到的效果,是让那姑娘望而却步,同时,”他笑起来,“也使她不愿嫁给明国师,对不?”
我点头。
“那仅仅清冷是不够的。你清清冷冷地对她,是可以的;但如何令她在看到你与明国师相处之后,就知难而退,这就要看你了。”
看我什么?
我看着他,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他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原来你竟天真未凿,浑不通男女情事,”他渐渐止了笑,打量我半晌,“偏偏却要去阻止人家的爱慕之心,有趣有趣。”
被他说得不自在,忍不住强辞夺理:“妙音大师是出家人,看样子却很通……”
他微笑:“阿弥陀佛。”
随着这一声佛号,他所有的玩笑收起,自内而外是如处虚空境界的澄明。
恍若万千花海瞬间演遍了荣枯幻像,定睛处,不过青天碧海、寥廓大地,静穆深广。
一时有些出神。
这人也太多变了。
可不管外在如何缤纷繁华,其内里却是十分定静的吧。
这样想着,我忽有所悟。
“看来你已明了我刚才的话,”他看着我,“这就好办了,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肯定来得及。”
呵呵,来得及。
接下来的时间,风轻云淡的他,差不多在被我逼成金刚怒目、最后只差没狮子吼后,终于虚脱般挥挥手:“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得他这一句,我立刻脱水般瘫在了椅子上。
他一见,食指直颤,指着我仰天长叹:“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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