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花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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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花烟月-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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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中的小手从微颤到颤栗不止。
  我松开阿朗。
  就见这小小的人儿走向他的父亲,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沉毅从容,漂亮的小脸上,睫毛颤若蝶翼。
  慕容越紧盯着阿朗,满是震惊、震惊、震惊。
  阿朗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慕容越雷击一般,僵坐着,任阿朗拜下去,又站起来,走到他的身旁,爬上膝头,搂了他的头颈,亲在他的脸上。
  “朗儿……”这一亲,终于亲醒了慕容越,他低喊一声,声音热烈而哽咽,他浑身轻颤紧紧搂着阿朗,文秀温雅的脸上,泪水一下子流下来,奔流欢悦,激动无限。
  那柔美尊贵的妇人,站起来,跑过去,长长的裙裾差点绊倒了她,几步路,被她走得环佩作响,凌乱踉跄。
  礼仪全抛到了天边。
  此时,她只是一位狂喜的母亲,淡施的胭脂,被泪水冲得纵横模糊,可满溢出来的欢喜、爱恋,使这张脸别样地明亮耀眼。
  清华殿前,那位老管家兀自撩起衣角,飞快地擦着怎么也擦不完的泪,同样擦不掉的,还有不断冒上来的笑。
  
  站在前殿,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我的心被欣慰充塞,可慢慢地,欣慰消退,酸涩怅惘潜上来。
  简府里向来是平静而又清寂的;简宁的心里总有浓郁难化的忧愁;而我,从没有让他由衷地开心过吧,他为我,总是担不完的心思。
  想起他极清秀而书卷气的脸,想起他身上薄荷的微凉,想起他时常被我拦腰抱住缠着似无奈实欢喜的笑容……
  我要如何做,才能令他真正舒怀?
  
  衣袖被人轻轻地拉了拉,回过神,却见阿朗正小心看着我,乌黑清亮的眼睛里,担心询问之意明显。
  “没关系,阿朗,”我弯下腰,抚一抚他的小脸,“我是在高兴。”
  抵了他的耳朵,我小声补一句:“刚才进来时阿朗装得好像啊。”
  他漂亮的小脸红了红,不说话。
  
  “安王爷,”我笑着拜下去,“简非无以为寿,恭祝安王爷寿共松椿,岁岁年年,皆同今朝。”
  “简非——”他站起来止了我的动作,一把将我拥抱住,“简非,他日但有难题,只管吩咐。”
  低沉温润的声音,带着不曾平息的颤抖。
  我笑起来:“安王爷,简非现下就有一个难题,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一怔,大笑着松了手。忧郁之气全扫,清癯文秀的脸上,霎时间倍添爽朗英睿之色。
  
  坐在马车上,我告诉慕容越阿朗还不曾肯开口说话,只怕岁考无法如愿。
  他笑起来:“简非,三十年来,我今天最开心。岁考我们只是去应个景,赢不赢的,我还不曾放在心上。”
  “皇上要简非赢了这场岁考。”
  我轻轻抚着阿朗的背,他温驯地依在我身边,听到这句,抬头看看我,又垂上眼睛,沉默。
  
  昊昂皇宫向西延伸,在陵阳山上建有麟德殿,年年宗室岁考皆在此处举行。
  一路向慕容越打听岁考的事。
  他告诉我慕容皇室包括闲散宗室在内,共五十七户。今年适龄的宗室子弟大约有三十七人,一般按年龄自长至幼,参加考核。岁考结束,赐宴宴请宗室诸人,皇上会到现场,与诸人同乐。
  “我们家阿朗除外,四年来,他都排在最后参考。我想,今年也不会例外吧。”最后他淡淡一笑。
  
  我们到时,殿外广大的空地上,已停满了车马。
  麟德殿朴实无华,门窗殿梁无一雕饰,一派庄重大方。
  按等级划分区域,慕容越一家安置在里面东首上位,临近帝皇的位置。
  里面原本笑声说话声不断,见到我们进去,渐渐静下来,静得诡异。
  
  “一年不见,安王您越发清健,世子更是稳重出色,今日岁考定有惊人表现吧。”一人笑着上前一揖,旁边几人皆微笑相对,眉目之间,十分含混不清。
  慕容越微笑道:“承礼王吉言,谢过。”
  霍,这礼王果然很知礼,我在心里摇摇头。
  那礼王一脸亲厚的笑容,弯腰爱抚地拍拍阿朗的头。
  阿朗垂睫,任我牵着手,面无表情,睡着了一般。
  我心底暗笑这小家伙会装,恶作剧般捏捏他的小手,他偷偷蜷起小手指,在我掌心挠痒痒,脸上却不动声色,睫毛动也不动。
  
  “慕容静,快来见过安王一家。”一女子的声音清清亮亮地响起,“啊哎,看看世子这风仪,这不怒而威的气势——”
  话音里是不尽的赞叹。
  说着在那慕容静头上一戳:“你小子成天聒噪,吵得满府不安,怎么就不学学人家。”
  周围有人暖暖昧昧地笑。
  “多谢肃王妃夸奖,闲暇时还盼王妃过府陪我说说话。”身旁一清雅的声音,不卑不亢。
  却是阿朗的母亲。
  “好啊,我们别的长处没有,就是话多,到时候只盼安王妃别恼了我。”说着,几声轻笑。
  啧啧,这肃王妃笑起来却一点儿也不端肃。
  
  “哎哟,这不是简状元吗?”肩被人十分亲热地一拍。
  我转过头去,面前这人三十出头年龄,长得挺斯文,一双眼睛眼白多瞳仁小,滴溜溜地转,看上去不似个安分的。
  我尴尬地笑笑。
  这人,我并不认得。
  “还是安王您面子大,请来简状元任西席。小儿去年虽拔得头筹,今年只怕要让位给小世子了。”说罢哈哈一笑。
  “密王说笑了,谁不知密王世子文武双全,此次定是有备而来了。”慕容越微笑。
  
  满脑子全是复杂的人与事,耳朵里全是嗡嗡人声。
  阿朗被我牵着,始终面无表情。
  他到真能坚持,我在心底暗赞。
  
  众人里,也有十分温润关切的眼神传过来,每每这时,慕容越皆微笑揖手示意。
  一路前行,很多人上前拍拍慕容越的肩,并不多言语。
  终于坐定。
  我喘了口气。阿朗似乎意识到什么,反过手来偷偷捏捏我的手指。
  
  最后随着慕容毓的到来,麟德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恭肃端敬。
  他一身玄色镶金丝朝服,面色沉静,身姿挺拔,仪态雍容清华。
  “诸位皆为宗亲,无需多礼。今年岁考仍由朕主持。”清冷端严的声音,在殿堂内回响,“本次出题者仍由宗室推请……妙音大师。”
  
  妙音?听这名像是出家人,正在想着,不知殿内何时已站着一人。 
  此人年龄难辨,说二十也好,四十也行,素衣若水,容貌十分出众。
  他当众而立,面色平和,笑容淡静,眼神却如春风大雅,包容万物。
  “出家人原不问尘俗事,妙音此次下山,只为一段缘法。本寺与慕容皇室另有渊源,妙音却不过,权做一次出题人。”
  
  殿内一片安静。
  他题一出,室内更是静得如旷野。
  每人演练一支琴曲;回答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须当众答出,要求是答案不得有重复。
  三道题是:人生百年,当如何施为?生于天地,最需持何种操守?众生攘攘将往何方?
  
  一时间,诸人脸上的表情足堪玩味。
  
  我微笑在阿朗耳边说:“听到了?这些问题你如何答呢?还有琴,你准备哪首曲子?”
  阿朗坐在我旁边,垂目,面无表情,一只小手在我手心里,偷偷地动。
  慕容越许是听到了我的话,转头笑对我说:“朗儿未曾习过琴。”
  什么?
  琴未曾学,除了一字“土”字外,至今不再开口说话,这种样子来参加岁考?
  不比也知道结果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阿玉,这次只怕是无法完成任务了。
  他端坐其上,眼光也正好有意无意看过来,似乎感觉到什么,目光中颇有安抚之意
  
  唉,我皱了皱眉,转了目光。
  却见阿朗睫毛微动。
  “阿朗,没关系。我们正好利用这次机会来学习,”我微笑着拍拍他的背,“所谓取长补短。学习他人所长,舍弃他人所短。”
  阿朗的手在我手心里一顿一顿,犹如点头。
  
  中间台上,已有一少年上去弹琴。
  指法熟练,因十分讲究技巧而流于匠气。
  我笑对阿朗说:“你将来学琴,要记住一点,是人弹琴,不是琴弹人。技巧固然重要,但是无情之曲终不能动人。”
  慕容越微笑一叹:“阿朗得遇简非,三生有幸。”
  
  台上的少年琴已弹完,正在回答问题。
  人生百年,当如何施为?
  他侃侃而谈为君为国的道理。
  殿中很多人摇头惋惜,大约他们的答案也是如此,不想人家年龄最长,于是抢了先。
  生于天地,最需持何种操守?
  他答曰:勇。然后是长长的解释。
  最后一题:众生攘攘将往何方
  他想了想,答为抱负。解释是任何人,总有自己想做的事,总会为此而奔走奋斗。
  我听着,对阿朗说:“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不过关于勇,你要记住:人不可逞勇。勇敢应当有前提,比如仁爱之心,比如仁义之举,在此基础之上再来谈勇,人的行为才不会有失。”
  慕容越在一旁听着,不断点头,看向我的眼神中诧异之色难掩。
  
  台上少年已回答完,妙音微微一笑,不多言语,只向我们这边看了看。
  霍,不会是听到我们说话了吧?这么小的声音如能听到,这耳力可不是一般的好。
  
  众子弟纷纷上台。
  有人的琴弹得不错。
  最好的当算那密王世子。
  所选琴曲可能为了迎合出家人的口味,十分平和中正。
  我听着听着,却皱了眉。
  “怎么,简非觉得有问题?”慕容越低声问。
  我笑道:“他演绎得也没有大问题。只是可能所选项曲子与自身性情不太符合,犹如大江奔流的性子,硬是约束成了山溪潺湲,听着总有几分别扭。”
  台上,妙音的目光又落到了我们这边。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
  
  殿内有人纷纷在赞叹密王世子的聪明。
  有人附和;也有人摇头。
  
  我微笑着对阿朗说:“这样的聪明你可不许去学。投机取巧之举要不得。人的所作所为,当出于本心,任其自然。另外,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不必为迎合他人而舍弃了自我。”
  我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他反正是一副面无表情状。
  真亏得他,才十岁,装了这么久,他的眼睛始终下垂,我看不到他任何的心思。
  只有他的小手,当我说话时,会在我掌心频频地动,仿佛应答。
  
  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五花八门。
  人生百年当努力学习的,为皇上效劳的,保卫边疆的,建立昊昂帝国的……
  人,最重要的操守是尊君的,爱人的,尚武的,讲信誉的,守礼仪的……
  最后一题,最妙,将往何方?东西南北,山林湖海,红尘,苦海,朝廷,边关,……
  殿内时有被这些小孩子的回答而引发的笑声。
  
  妙音有时会稍作点评,但似乎众人的回答都不能令人完全满意。
  “三十六人了,还有哪位没有上来?”妙音的声音十分纯净。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了我们这一边。
  原来,只剩下阿朗没有参考了。
  
  有低笑声传来,含义十分明显。
  “慕容朗,上台吧,我们早就在期待了。”有人大声说。
  “快点,我们等着妙音大师宣布结果呢。”有人催促。
  “他上台啊,这人生最重要的操守定是沉默如金了。”这话一出,有人压抑着笑。
  
  慕容越始终微笑着,容色不变。
  我拍拍阿朗,笑着对他说:“别介意人们说什么,长大了,更别学这种说话行事的方式。”
  这次,阿朗的手没有回应我,他慢慢抽出来,站起身,看了我一眼,向台上走去。
  大殿里一下子变得极静。
  我看看慕容越,慕容越正好也在看我,神情皆十分疑惑。
  阿朗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瘦瘦小小的身子往台上一站,站得笔直稳重,清亮乌黑的眼睛朝众人脸人一一扫过。
  殿内顿时没了声音。
  然后他从容转过身,朝妙音恭敬优雅地鞠了一躬,坐到了琴案旁。
  坐着,却并不去弹,只是垂目静坐,似是默想,似是出神。
  众人震惊过后,全凝目注视着台上,无一人出声。
  他慢慢伸出手来,手势略生涩,琴音自指下流出。
  我一听,发呆。
  他弹的正是我抱着他手把手弹过无数遍的《欸乃》。
  
  这首曲子,原本是据唐柳宗元著名七言古诗《渔翁》诗意而作成,他的原诗为“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此曲本是动静结合,赞美自然美景,抒发隐逸情怀的;
  十几天来,为了那个小溪流阿朗的故事,我把这首曲子弹得十分欢快,与原曲已是大异其趣。
  
  不料阿朗指下,这首《欸乃》却变得更加激|情洋溢。
  一时间,大殿里仿佛满溢了金色的阳光,柔和而温暖的阳光,明亮而纯净的阳光,灿烂而辉煌的阳光;阳光下,是一江春水欢歌,是白云自在舒卷;是清溪奔流,流向他一心要去的光明澄澈的地方。
  古琴讲究的是清、微、淡、远,像他这样的琴音,估计人们想都没想过,更不用说亲耳听到。
  太令人震撼了。
  琴音结束很久,大殿里仍然一片寂静。
  
  “妙哉斯曲。”最后是妙音抚掌轻叹,打破了静的符咒,殿内众人一下子醒过来般,议论纷纷者有;瞠目相对者有;赞叹夸奖者更有,闹哄哄不一而足。
  慕容越此刻全神贯注,只是凝望着台上的阿朗,微笑的双眼,泪意模糊。
  阿玉看过来,神色不明。
  
  “孩子,回答那三个问题吧。”妙音纯净的声音穿过喧闹,安静地传来。
  大殿里一下子又变得十分静,静得令人情绪紧张,人们全盯着台上的阿朗。
  阿朗静静地站着,乌黑的眼睛越过众人,静静地落在我脸上,一丝笑意自他眼底溢出,漂亮的小脸上,促狭之意一闪。
  他想做什么?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道他将如何开口回答。
  
  最后,阿朗转向妙音,示意他一一提问。
  霍,这小家伙的眼睛原来如此会传情达意。
  妙音微微一笑,问出第一个问题:人生百年,当如何施为?
  阿朗清晰地回答:土。
  妙音一愣,问他:要解释一下吗?
  他不回答。
  于是第二个问题:生于天地,最需持何种操守?
  “土。”阿朗仍是如此回答,口齿清晰得没有人会怀疑听错了。
  已有人在底下吃吃吃地笑。
  妙音一笑,道:看来这次,你仍是不解释?
  阿朗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妙音微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众生攘攘将往何方?
  阿朗清脆干净的声音:“土。”
  殿堂里的笑声几乎没掀翻了屋顶。
  慕容越原本一直微笑着的脸,微微变了色。
  
  “仍然不解释?”妙音平和纯净的声音。
  这次,他没有摇头,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的头顿时变成无穷大。
  
  妙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我,眼神微敛,指着我问阿朗:是想请他来帮你一一做解释吗?
  阿朗点头。
  这小子。
  真懂得利用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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