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窗,独坐;所期云何不至?
手到心到,一音已弹错。
不觉停了琴。
明于远,被什么事绊住了?
正自怔忡,简宁走了进来。
“非儿?”他语声中带着疑虑。
“没事,爹。”我微笑着点了蜡烛。
他坐下,烛火光中,如玉的脸庞,微凉的薄荷味,气息清宁。
“未进你这院落,就听到琴声。窗下听了会儿,到恍惚起来,仿佛一院的月光竟是你的琴声所化。琴音心音,清绝如此,终非……”他满含怜爱的双眼中,忧郁如夜,沉凝难化。
“啊?这么说我的琴技已臻化境了?原来我这般厉害。”我抑下心中的不安,笑道。
他端详着我,微笑:“非儿确实厉害。今天的恩荣宴,令一榜进士全成了点缀。”
说罢,却又一声轻叹。
我顿悟状:“爹爹莫不是在为送非儿什么礼物而烦恼?”
他笑起来,看着我,温声道:“非儿,人,有时太善良也不好。”
我笑道:“善良?那是装给爹看的。明天去南书房,看我如何把他们的宝贝榨出来。”
“宋言之的,你一时怕是榨不到了,”他看看我,笑道,“为西南边境屯兵之事,他明天一早要赶过去。我来之前,皇上与我们商讨的就是这件事。”
“哦?”我问,“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他说:“没什么大事。不过,皇上觉得还是宋言之亲自去一次比较妥当。”
我想了想,问:“明于远现在还在皇上哪儿?”
他微笑着看我一眼,说:“嗯,南书房中除了你在家偷懒外,他们几个这会儿全在的。皇上向来勤勉,新政以来,更是常常到深夜也不歇下的。明于远他们也经常是二三更天才回去。”
听了这番话,我到放松了心情,笑问:“那爹爹今天是不是也偷懒了?”
他笑起来:“今天是皇上让我先回来了。明天我要出一次远门。”
哦?
我问:“印象中这么多年爹爹从未离过都城的,这次却是什么事?”
他说:“西景国皇帝大婚,皇上委派我代表昊昂前往观礼。同时吩咐,不必赶路,趁此机会,好好舒散舒散。”
“爹爹,非儿和你一同去,好不好?”我一听,不由兴奋起来。
简宁看着我,微笑道:“只怕不行。”
“为什么?”
“西景国皇帝是皇上的表弟,风闻此人十分暴虐好色,且是不分男女。皇上走不开,想来也不愿去。但又不能太不给对方面子,所以派我前往,毕竟我是昊昂丞相吧。”简宁思考着。
我听着,想了想,笑道:“我涂黑了脸,不就行了?”
简宁仍是不同意:“非儿,你的声音、风姿、仪态又如何掩藏?这次如果去别的国家,带着你也无妨,我原不放心留你一人在家。”
我脱口问:“怎么,明于远也要离京?”
简宁看着我,笑起来。
我咳一声,拿起银签,剔了剔烛芯。
“明于远不会离开的。新政以来,千头万绪,因为有他的协调斡旋,朝中上下、各部处理事务才会如此顺畅无阻。”简宁微笑道。
“爹爹放心去吧,正好散散心,”我笑道,“闷起来,我去找柳巨伯他们玩。”
简宁笑着摇头:“只怕非儿又要失望。皇上大约较看重柳巨伯,有意栽培吧,明天他会随宋言之一道去西南边境。”
哦?
我想着神思飞扬的柳巨伯,不禁替他高兴。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犹豫很久,一想到阿玉可能会有的怒火,就忍不住寒上心头。
可是,逃避有什么用?
最终,决定去南书房。
来到,里面只有阿敏一人,禁不住稍稍松口气。
阿敏见我进来,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我。
我笑道:“怎么?不认得了?”
阿敏终于开口:“是啊,几乎认不得了。想不到你居然有胆拂了我皇兄的脸面。”
我心中咯噔一声,口中不认输:“不可以?”
他笑道:“可以,完全可以。这一来,也只不过派出去一个丞相,一个大将军,嗯,顺带着个榜眼……下一个会是谁呢?”
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他神情明暗不定,笑得意味深长。
我站他桌旁,发呆。
“其实我倒宁愿你是我们慕容家的。”极低极低的声音,轻得像空院飞花,微雨间,几分落寞。
我听着,更呆。
这小子怎么了?这么古怪。
“说什么呢?什么你们慕容家的?”我忍不住出手推他。
他坐在椅子上,却顺着我的一推之力,左右摇了摇,摇着摇着就向我这边倾斜,最后靠在我胸前,却抬了脸笑,笑得明亮率直样。
“没什么,小非非,”他朝我一眨眼,“今天散值后,带你去红袖招玩,去不?”
小非非?
我一阵寒,正要出手将他推开。
“你们在做什么?”
一字一顿,声音冷冽得如冰芒,蓝光幽暗,闪烁间叫人浑身毛孔一收缩。
阿敏朝我一眨眼,坐正。
我面向阿敏,背对着门,不知如何去转身面对他。
“阿敏,别净惦记着吃喝玩乐,你好收心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以后多在国事上用用心吧。”
阿敏的脸,居然慢慢慢慢地红了。
沉默,一分分地,变成威压,我吸口气,缓缓地转过身。
“臣简非见过皇上。”我恭敬施礼。
无声。
有瘦削的身影向这边延伸,慢慢地覆盖上我,停了。
一只手将我轻轻抚起。
我微低着头。
“来了?昨天喧闹吵扰,怎么不在家歇几天?”声音轻柔,似和风微拂。
我一愣,抬头。
正对上他漆黑如夜却又温柔无限的双眼。
我眨眨眼睛,这什么状况?
犹如你手持戈戟,严阵以待,结果等来的却是祥光普照,和风甘霖。
我全身暗聚着的抵抗之力,一时不知何处可去。
只得紧绷着身体,傻看着他。
他轻笑出声。
沉静端严的脸,瞬间是奇异的明朗与清逸。
“去歇着吧,闷了也可先回去。”清洌的声音,语气温和。
说罢,雍容转身,走向他的座位。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阿敏。
阿敏也正在凝视,眼中一片沉思。
许是意识到我的目光,阿敏转过来,朝我一笑。
又是那种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坐在自己的位上,支着下巴,看窗外。
深秋的天空,明净高远;窗角的梓桐,乔耸凌云,西风下,清逸高华。
要是能变成棵树,我就长成它这样。
不禁微微笑。
“又出神?喊你几声听不见。”头上被人轻轻一拍,我忙转了头。
明于远微笑而立,狭长的双眼,明亮温暖。
我笑起来,脱口而出:“你怎么才来?”
想想不对劲,又改口:“你什么时候才有空?”
他听后,笑笑笑,微笑着看我,笑得我不自在。
“啊,不是……算了,没什么,你忙你的吧。”我抓起一本书,扇扇扇。
看一眼前面的阿玉。
他坐姿挺拔,正专注地处理奏章。
尹文平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来到,此时走向阿玉,有事禀奏的样子。
明于远看着我,问道:“简相出去了,你一人……”
我说:“我其实很想一同去的,可父亲执意不肯。”
阿敏接口:“嗯,西景国,我也觉得你不去为好。”
我叹口气:“西景国不去就不去吧。早上,我其实去过宋将军家,想跟着他们一起到西南军营看看的,柳巨伯又在,一路不愁寂寞。不想去晚了,他们居然一大早就出发了。”
明于远哦一声,随即拖长了声音问道,“如果他们没出发,你就准备来个不告而别?”
“告了,肯定别不了,”我笑看明于远,一叹,“可惜他们出发得太早。”
“难怪皇上对宋将军说,四更过了即可动身,原来是估计到某人要偷溜出去玩啊。”阿敏笑嘻嘻。
哦?
明于远眼睛一眯,微笑,不开口。
阿玉仍专注于奏折,恍若未闻。
第一天,风平浪静。
临散值时,明于远说由于我父亲和宋言之的离开,朝中事务极多,等忙过这阵一同去昊昂最美的莲花山去玩。
我看着他满是歉意的双眼,微笑着说声好。
接下去几天,阿玉都没有什么动静,我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
这一天,南书房中只我一人,我正坐着翻书。
门外有声音传来:“让明于远去……不行,对他朕有些不放心。嗯,还是让阿敏去吧。”
清冷的声音,森严而缓慢,带着沉思的语气。
说话间,走了进来,见到我,一愣,随即微笑道:“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话音温和。
他后面跟着的尹文平,见我在,微不自在地咳一声。
我看着阿玉,说不出话来。
他竟终是对明于远存了深深的怀疑之心。
想起明于远的辛劳,想起他对昊昂发展投入的无穷心力,我不由一恸。
阿玉已转了身子,坐下去处理奏折。
中午,南书房中无他人,阿敏对我说:“现在我也要离京去处理一些事务了,简非,你一人……”
“也”字被他拖得长长的,话又只说了一半。
我微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一人不一人,没什么关系的。只是你们都走了,闷时找个人玩,倒有些难。你快去快回,回来后我们去红袖招玩。”
阿敏看着我,迟疑间,缓缓开口:“简非,要是有什么事,就去找明于远吧,他手段一流,就是太痴迷这新政了,以致于竟没察觉……”
什么?
他伸手将我往怀中一抱,那么紧,待我反应过来,他已松手。
朝我笑着一眨眼:“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小非非不至于小气得连个拥抱都不肯给吧?”
我笑起来,上前一推他:“你小子就放心去吧。”
南书房中,明于远常常忙得不见身影,通常只我与阿玉和尹文平在。
尹文平,向来话极少,细想来,他竟是从来没有主动与我说过话。
阿玉,我想没事最好还是别招惹他。
这一天,我去得很晚。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尹文平的声音:“皇上,你刚刚在朝殿上那么拂拭明于远,会不会……?”
“怎么?朕就不能说他几句了?”清冷的声音,端严的语气。
“他那么骄傲的性子,臣只怕他会……”
“他难道会反了不成?”这声音如此冷冽,听得我心中一片寒冷。
我站在门口,怎么也迈不进去。
转身回家。
却在曦和殿外遇到了明于远。
我喊住他,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微笑着看我,突然眼睛一眯:“怎么了,简非?脸色这么苍白?你有心事——”
说着抚抚我的前额。
他的脸上除了关切与温柔,竟是半分阴影也不见。
藏得这么好,怕我担心?
我暗中调整声息,微笑:“没什么,只是想偷懒了,准备回家钓鱼去。”
他笑起来:“那好,晚上我去验收你的战果。”
我看着他,说:“好,我等你。”
他又喊住我:“湖风凉,你别玩得太久。”
广大的园中,只我一人。
满湖的水,风中,翻起苍苍凉凉的波浪,拍击着岸边的石头,阵阵寒响。
荻花如雪。
西风一夜至,吹老芦苇花。
我抱膝而坐,心头一片迷茫。
那天钓鱼矶旁,阿玉的话突然响起在耳边:“你离开他,我自会待他如往日。”
离开他?
离开他,从此见面也当着陌生,甚至不能对他露出半分微笑、流露半分情感?
离开他,他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要装着隔了水远山长的距离,从此视而不见?
不,我怎么能做到?
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一一清晰地浮现于眼前,我的心中慢慢涌起无边的疼痛。
一想到竟是因为我的缘故,累他被原本信赖他、依仗他的人怀疑甚至无端指责,我就止不住阵阵寒冷。
或许,离开他,才是真正对他好?
可是,离开他,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个人。
那种寂寞如秋风、无孔不入的寒冷蚀骨的滋味,我是否还有勇气再一人面对?
“小公子?小公子?”环儿的声音传来。
我迷茫中抬头,发觉竟已是残阳西沉。
不由一阵恍惚。
“小公子,你看看你,浑身冰凉,”环儿担心的声音,“坐这儿一整天了,滴水不沾,到底有什么心事?”
我微微笑:“没什么,坐睡着了。”
说着站起,却是双腿酸涨,要不是环儿扶着,差点儿摔下湖中去。
我道声谢,又关照她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要说,尤其是明国师。
环儿看着我,点点头,却又轻轻叹息。
回去,浸泡在热水里很久很久,我心头的凉意仍是沉郁难化。
着了件薄裘,竟仍是觉得冷,不由坐进被中,倚了床头,拿起书,翻看。
月上来,自窗口看,见到斜斜长长的一道明亮的光带;月当窗,清光满室;月渐斜,光影寸寸东移。
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抱歉,简非,”明于远带了一身霜意进来,“原本想早些来,不想被皇上喊住了,现在才散。”
我笑道:“没关系,只是看到你们这么忙,我到生了愧疚之心。”
他笑起来:“怎么?静极思动,想出手了?刚刚乔楠清的奏折里还在对你夸不绝口,他说青江水患得以根治,定然功在千秋。还说想请你再到青江看看,指点指点。”
“哦?”我听着,心一动,“那让我去,好不?”
他看看我,说:“皇上已将乔楠清的这个邀请驳回了,只批了两个字:不准。”
我心中暗自苦笑,除了这个京城,他定是哪儿也不会让我去的了。
明于远在我床头坐下,微笑道:“他不驳回,我也不会同意。”
我笑问:“如果我一人偷偷跑去呢?”
“你说什么?”明于远眼睛一眯,神情间却是十分严肃,“简非,知道你闷……行,我明天看一下日程安排,应当可以抽出几天时间,就带你去青江看看吧。”
说着抚抚我的头,站起来,“你先睡,有几篇文,我草拟一下,明天要明颁天下。”
他在我卧室的书桌前坐下,就着灯火,写起来。
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烛光下,是别样的沉静智慧的美感。
如果我们一同离开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
可是我又想起清晏居中他的话:“我只是想看着昊昂在自己手中变得真正强大起来。简非,给我大约五年时间。”
想起南书房中,他与阿玉宋言之他们讨论国事时飞扬的神采、明亮的双目;想起他的睿智与决断,处理各种繁杂事务时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不由暗中责备自己的自私。
我倚在床头看着他,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时不时抬头朝我微微笑。
我笑道:“你专心写吧,别管我,我这就睡了。”
躺下,背转了身子,他一直到四更天,才停了笔。
动作极静地睡在我身边,熟悉的檀香味传来,我终于感到安心些。
睡去。
醒来时,他已离开。
我磨蹭着走进南书房时,只听到阿玉冷冽的声音:“什么?!你……”
他们俩看到我,皆一愣。
阿玉快速缓和了口气:“明国师,目前朝中事极多,青江之行,能否暂缓一步?”
明于远却不答阿玉的话,只是看着我,微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