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一阵寒意自脊椎低部传来,不自禁地轻颤起来。
他低笑起来:“简非,你这反应可真特别。”
我忙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向他:“你可千万别答应什么,我反正是不想成亲的。”
他低头看我,微笑起来,却又叹息一声,在我耳边说:“好,不答应。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见他这样说,忙问:“好的,是什么事呢?”
他双臂一紧,将我更靠近他:“记住,什么时候也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酒,什么时候也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喝醉的样子。”
我笑着挣开他的怀抱,横了他一眼:“你抱我这么紧干嘛?就这事啊?行,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我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笑意微掩,眼中光芒渐渐变得浓酽。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哪知他却咳嗽了一声,转身说:“走吧,傻小子,我送你回去。”
春风真个,取将花去,酬我清阴满院。
倦勤斋窗外有几棵古树,暮春四月,花事阑珊;只浓翠欲滴,清气喜人。
这日午后,我坐在窗前继续讲故事。
原本是输的人讲,可小李子、小卫子肚里的故事很快被掏空,再说不出什么东西来。
俩小子就抗议,说我只听不讲,没有义气,因此缠着我讲。
我听着这“义气”二字,又看看他俩,心思一转,已想起个故事来。
《鹿鼎记》。
于是开讲,这二人听得双眼发直,又双眼放光。
我心中不禁微微一酸。
他们年龄与我相仿,却为生计到如此境地。
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们听到韦小宝居然敢在皇宫内偷食,十分替他紧张;听到与小玄子“死约会,不见不散”打架事,又觉得特别好玩;听到这小玄子天天换新衣,又开始猜测这小玄子的身份。
“这日午后,那韦小宝悄悄来到上书房,突然有人进来了,他只得躲在书架后面。不想来的人,却是皇帝和几个十分厉害的大臣……”
我讲着,他二人神情十分紧张,到如同自己身陷险境般。
心里好笑,抬头却见阿玉走进来,我不动声色,继续:“那凶恶的大臣这时气势汹汹地向皇帝逼近来,少年皇帝‘啊’的一声惊叫,从椅子中跳了起来,一侧头间,正好韦小宝也探出头来,两人一照面,韦小宝也是‘啊’的一声,只听他叫到……”
我突然瞪大眼睛,神情惶恐地站起来、朝着他二人身后大喊一声“皇上!”
其时,阿玉正站在他俩身后,听我这一声喊,不觉一怔。
他二人本来就已十分紧张,突然见我这样,也一起回头,正看到阿玉无声无息立于身后,两人顿时吓得脸色雪白,神情张惶到十分。
我看着他们,不由抚着桌子哈哈大笑,笑得泪都下来了。
好半天,我颤抖着手,指着他们,可还是喘不过气来,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完整。
“阿玉……阿玉……,你来啦。哎呀,哎呀……,”我揉着肚子,“瞧,这俩小子吓的……”
阿玉已缓了神情,微笑着上前拍着我的背:“在做什么?”
我渐渐平静了气息,仰头笑对他说:“讲故事给他们听啊。”
他看着我,自自然然地抬起手,将我眼角残余的泪花揩去。
我嘻嘻一笑,又胡乱用衣袖一抹,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怎么今天有空来这儿?”
他已坐下,坐得那叫一个闲雅。
整个人沉静,端凝,却又看得出此时心情十分好。
“说说看,是个什么故事。”他坐姿笔直,意态放松。
真有他的。
我于是挑了讲,他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当听到韦小宝初遇小玄子时,他眉一微凝,眼底有笑意轻现。
这家伙聪明啊,估计已猜出小玄子的身份了。
听到韦小宝如此不合礼法与小玄子“死约会”动真格地撕打时,他笑意更浓。
听到韦小宝被小玄子逼了认师傅时,他已是哈哈大笑:“哪里出来的这糊涂小子……”他突然顿住,看向我。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声音清冷,却又无限欢悦的样子。
怪人。
“我说简非,你不如也认我做师傅吧。”他凝望我,眼里笑意十分。
“哦?”我微仰了下巴,斜看他,“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是可以教我的?”
他轻笑:“你跟明国师学什么?”
我接口:“风花雪月。”
他一愣,随即又是一阵大笑:“风花雪月,哈哈,你身上哪有半分风花雪月的影子?”
“嗯,可见明国师并不能胜任哪——”他居然也拖长了声音,“不如转投阿玉门下,让我来教你,如何?”
我见他这样,也就浑不当真:“好啊好啊,阿玉老师在上,请收简非一拜。”
说着朝他微微一躬。
他手微抬,一句“免礼”,声音沉厚,眉宇间那叫一个严肃庄重,动作那叫一个优雅。
霍,真会演哪。
我笑嘻嘻地直起身子看着他。
见我打量他,他微微一怔,神情随即松弛下来:“简非,记住了,以后你是我的徒弟了。”
说罢大笑出声。
“来,这是为师的见面礼。”说着从身侧取下一块玉,笑放到我手里。
啊?
我站那儿,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愣是没反应得过来。
手里拿着块着手成温的玉。
怎么说着说着到变成真的了?
他凝望着我,墨黑的眼里全是笑。
终于忍不住,又朗声大笑,站起来,将我往怀中一带,在我耳边说:“记住了,风花雪月,嗯?”
说罢,还朝我眨眨眼。
我顿时觉得这四个字变得说不出的暧昧。
涨红了脸,急挣出他怀抱,刚想说话,他却伸手在我唇上一按:“不许反悔。”
说完,施施然向门口走去。
高而挺拔的背影,闲适的步履,从容不迫的风度。
渐渐地出了门,渐渐地看不见了。
剩下呆若木鸡的我与僵如木雕的李、卫二小子。
面面相觑。
湖海相逢
风流千古,一时人物,好记尊前语。
朝中近来最大的事是迎接宋言之将军得胜回朝。
他边关数年,如今一战大伤敌兵元气,昊昂国从此暂无大的外患。
朝野上下,一时争说宋言之。
皇帝应当是很高兴的吧,从礼部忙得脚不点地以迎将军归来即可知。
算算剩下三天,那宋言之即到都城。
皇帝已下令,百官需得郊迎。
城中百姓亦得洒扫庭除,家家设香案,以迎将军。
霍,这大阵仗,宋言之如果坦然受之,就该抚抚他项上脑袋了。
功到雄奇即罪名。
但这事与我何干?
我仍是倦勤斋小小侍讲,放眼朝中,似乎像我这般闲的,不多。
想起那天明于远告诉我宋言之要回来了,他说完后那探究的表情,害得我一愣。
想了想,才记起我与这宋言之还颇有些渊缘。
我不禁笑起来,对这人到生了些兴趣。
这天夜里,我泡完澡,练完瑜伽,解衣将眠,简宁来了。
他最近消瘦不少,想必为这次劳军之事费神不少。
我想穿衣起来,被他制止了。
他坐在我床头,微笑地看着我说:“原来担心你不适应朝中生活,现在看你气色,想必倦勤斋事务到很适合你。”
我坐起来斜倚着枕头:“是啊。到是爹爹,这段时间清减不少。爹爹也别太忙,要学着偷懒。”
他笑道:“别人可以偷懒,独我不能。呵呵,非儿,你定是时常偷懒的了,对不?”
我嘻嘻而笑:“能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非儿就是那无能者。”
简宁细细地重复一遍这话,笑起来:“非儿,你自幼聪慧,做个能者又有何难?不过,爹爹到宁愿你像现这样,嗯,泛若不系之舟,活得优游率性。”
我看着简宁,慢慢地眼睛就开始酸涩。
简非何幸,身为简宁的孩子。
可是简宁呢?
我自他身旁圈住他,头侧枕着他的腿:“爹爹,你真好。非儿有一句话早就问爹爹,也不知现在当讲不当讲?”
简宁轻抚我的头发:“呵呵,非儿,对爹爹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别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为何爹爹……”我抬头问他。
简宁闻言一怔,低了头细细端详着我,伸手轻抚着我的眉眼,良久,叹息一声。
哦?这当中有什么缘故吗?
我笑道:“红袖添香夜读书,爹爹为何不考虑考虑?”
简宁听后,伸手在我头上一弹:“你这孩子,到调侃起爹爹来。”
“嗯,红袖添香夜读书。不知非儿看中哪家红袖了?说给爹听听,也好去替你下聘。”简宁微笑着问。
我大寒,低喊道:“爹爹——我现在不想成亲,要成亲也是爹爹去。”
简宁静静地看着我,极清秀的脸上神情难辨。
“非儿,你……”他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却转了话题,“你整天在倦勤斋都做些什么呢?”
我一听,立即轻松起来:“玩啊,与李、卫二小子玩。”
简宁看着我,微微笑着。
“两天后郊迎,你也是要去的吧?”他看似不经意地问。
我看着他,依稀明白了他今夜的来意。
我摇着他的手臂,笑着说:“爹,你放心,非儿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非儿。”
简宁细看看我,也笑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散朝后,去找明于远喝茶,结果他却被皇帝留下来了,我只得一人前往。
这几天,都城聚了很多来观礼的人,所以城中人头攒动,气氛似过节般热闹。
兰轩茶馆更是一席难求了。
陶掌柜果是信人,我到时,只听松阁空着。
临窗而坐,茶博士沏了茶,送了茶点,就出去了。
茶馆里人声杂沓,都在说宋言之。
有说宋将军少年时一战成名,今年也只得二十八岁,英雄了得的;有说宋将军作战英勇,每次交战都身先士卒,且用兵如神的;有说我昊昂国运昌隆啊,文有简丞相明国师、武有宋将军的……
我慢慢喝着茶,看着楼下风景,听着耳边喧哗,到也并不寂寞。
突然听到敲门声,抬头看,见陶掌柜站门口,笑得十分热诚却又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笑问他什么事。
他说:“原不该来打扰公子,可是,今天小店爆满,现在却有位客人,他……”
我不等他说完,就笑着说:“行了,陶掌柜,你请他进来吧,我正好略有些寂寞,多个人,正好一处说话。”
正说着,门口已进来一个人,我抬眼看去,觉得十分面熟,一想,立刻上前拉着他的手,笑道:“哎呀,原来是楚伯,十年不见,你风采犹胜往昔啊。”
来人正是宋言之府上楚管家,当年送马到简府,所以记得。
可是楚管家却愣住了,看着我,笑得那叫一个尴尬。
“看来楚管家是将我给忘了啊,唉,”我作哀怨状,“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
楚管家脸通红,说:“楚某惶恐。只是公子如此风采,楚某如果以前见过,是断不会忘记的。”
我大笑,说:“不,楚伯,当年我们确曾见过。嘿嘿,提醒一下,还记得十年前简府前厅那匹叫小黑的马吗?”
楚管家猛然省悟的样子,令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叙旧完了没有?”楚管家背后突然有人问了这一句。
声音干脆、清亮。
哦,还有谁?
楚管家听到这句,立刻躬身后退一步。
我看过去,心中不由大震。
这人谁?实在太出色了。
青衫一袭,身材高挺,神完气足,整个人清峻通脱,恍如一派烟云水气。
如果说简宁温雅、明于远俊逸、阿玉清华,其人却是正好集这三人之长了,而且气质光明高贵,见之令人顿生亲近之心。
“看够了没?”听这一声问,我方回神。
我上前一步,笑道:“兄台雅量高致,今朝初见,简非一时失神,令兄台见笑了。”
他眼中光芒一闪,随即微笑道:“好说。”
我转身让路,他挑了我对面的座位,坐得很端正,却又说不出的飘逸。
我倒了杯茶,递过去,笑问:“还不曾请教兄台大名?”
“宋言之。”
“啊,宋兄你好……”我笑着问候。
突然顿住,瞪大眼睛看着他,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话却已出去了:“什么?你就是宋言之?”
他眼中笑意一闪:“原来简公子也是贵人多忘事。”
什么?
他见我这样,又笑道:“看来还是我府上楚管家令公子印象深刻。”
啊?
我突然想起十年前简非是见过这宋言之的。
当初要不是简非见到他如见天人,也不会闹出婚礼上的那一幕,我也不会来到这儿回不去。
看他这样子,似乎并不曾忘记当初这事。
在他看来我记得楚管家,却不认得他,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我可真糊涂,看到楚管家时,就应当想到的。
正胡思乱想,对面传来宋言之一声轻咳。
我回过神,端起茶杯站起来,脸微微发烫,恳切地望向宋言之:“当年简非年幼顽劣,今天以茶代酒敬宋将军一杯,得罪之处还望宋将军海涵。”
宋言之静静地看着我,慢慢也拿起杯子,笑着向我一举:“好说。”
我见状,笑道:“说起来,简非还欠宋将军一声道谢呢。”
他眉一微挑,看着我,并不发问。
“就是那匹马啊。”我笑问道:“不知宋将军还记不记得?那匹通体莹白的马。”
他又微微一笑:“你说的是飞云崩雪?”
哦?
我转头看向楚管家,笑道:“楚伯,原来你深藏不露啊。当年我那么低的声音,你也能听到?”
“见笑见笑。”站在一旁的楚管家,脸微微发红,笑得那叫一个窘迫。
宋言之似乎颇有兴趣地听着我们的问答,随后笑问:“那马现在怎样了?”
我一笑:“它很好啊。只可惜如此良马,不能尽其材而用。”
宋言之问:“怎么说?”
“好男儿,或倾平生所学,定国安帮;或疆场驰骋,建功立业;或仗剑走马,快意恩仇;马也一样啊,”我说道,“飞云崩雪如此良驹,本应当冰河瀚海,金戈铁马,以助良主;或归之南山,逞其野性,适意率性终老其生。哪似它,跟了简非。偏偏我又喜欢它,不舍得放它走,只得日日用松子糖哄了它开心。”
“所以说,是屈了它。”我说完,笑看宋言之。
宋言之听完却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五官如刀刻一般俊朗,却又风神秀逸,如岩岩之孤松。
多年征战,似乎并没有令他染上多少风尘,身上也不见丝毫戾气,相反,他神态宁静,如高秋昊空,万里澄碧。
这样的人,怎么会令人想到沙场征战?
宋言之见我打量他,到又笑起来。
我见状,略有些发窘:“却不知是怎样的神驹,才配得上宋将军了。”
“守默。”
什么?
他微笑道:“喊我守默吧。”
“哦?言之,守默,一进一退,不偏不倚,好名好字。”我细细念一遍,笑看着他。
他眼里笑意更深:“以前守默只记着简非顽劣,如今看来……”
他停下来看我,我笑着拿起茶杯,朝他微举:“如今看来,见是何曾是是,闻非未必非非。”
他一愣,细味这句话,突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