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清楚。他们并没有预料到以后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以为和从前若干次游行一样,不过是凑凑热闹罢了。
十五
由于政治气候的变化,素英她们的剧团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红火之后,渐渐归于沉寂。煤矿不再需要这支宣传队。所以入秋以后,剧团和全体人员从井陉煤矿撤了回来,剧团里的人们都回到了各自的生产队参加劳动。其中有少部分演得好或有点门子的演员,被县剧团挑选走了。立芳的舅舅在县供销社工作,通过找县文教局的熟人,就把她选进了县京剧团。南堤口村的剧团后来再没有组织演出,自动解散了。
素英没有被选到县剧团。这是因为春良离开剧团后,她的情绪一直很坏,在演戏中缺少了那份投入和默契,有时显得神不守舍,一连出现了几次失误。她也对自己有些丧失信心。毕竟是农家出身,没有打算演一辈子的戏,不去就不去。
回来以后,在她的心里有了一些安慰,那就是能够经常看到春良了,现在的春良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只知道干活。生产队每年都有到外地出工挖河的任务,每次基本都派他去,而且一去就是一两个月,这是他成份不好的缘故。在外边吃得好些,而活也累得多,他没有什么怨言。素英多次都想找春良谈谈心事,但都没有实现。一方面是村子里人多嘴杂,她不好意思直接去找,再就是春良有时上工地不在家,这种机会不是那么凑巧。
有一天,人们都在说春良在工地受了伤,被送了回来。听到这个消息,素英心里十分焦急,不顾一切地从地里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直接到春良的家里去。这时,送春良回来的人们都已经走了,家里只有春良的父亲和大娘陪伴着他。春良的亲生母亲早在剧团到煤矿以前,就带着春良的妹妹回了天京市。
素英进去以后,见春良平躺在炕上,头上裹着白纱布,好象是睡着了。素英关切地凑到炕跟前,她向春良的大娘问了问情况。原来春良在三十里以外的工地上挖河道,他们每天需要把河床上的泥土挖起来,用小推车推到河岸上去。车子上坡十分费力,这样有一个人在下面装车,有一个人驾着小车向上推,有一个人用绳子在上面拉,他们的工作轮流替换。当时春良正驾着小车向上推,在上面拉的那个人突然一打滑,摔了一脚,装满泥土的车子就失去了控制,快速的向下溜,春良就被车子压到下边,头受了伤,肋骨有一根出现骨折。
看到春良这个样子,素英不由落下泪来。春良的父亲和大娘借故从房间出来,他们想为这对青年人提供一个独处的机会。在煤矿上的一些风言风语,他们也有耳闻,他们也从心里喜欢素英这个孩子,但由于自家的处境,使他们不能找媒人直接到麻来那里提亲,麻来的脾气不好,到时怕不好收拾。现在看到素英那着急的样子,他们心里也有了点数。
素英慢慢地凑到春良跟前,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令她昼思夜想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在舞台上英姿飒爽的郭建光,他的脸又黑又瘦,嘴唇上部和下巴上的胡茬又硬又长,显得有些杂乱。她小心地拉过他的手,那只手上到处都是细小的裂口和伤痕,使这只手粗糙得像一把钢锉。素英看着春良那憔悴的样子,把脸紧紧地贴在那只手上,眼里又涌出了热泪。春良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素英在他的面前,眼睛一亮,想说什么,但只张张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心爱的人就在眼前,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儿,他才说:“素英,你怎么来了,不是还不到收工的时候。”素英用手擦了一下泪,勉强地对他笑笑说:“是你把我叫来的。”春良眼睛看向别处,眼眶变得亮亮的。春良说:“素英,我没事,你回去吧,回去晚了别让人家说闲话。”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素英想了想,说:“春良哥,回头我再来看你。”她应该回家做饭了,妹妹们都在公社上学,吃了饭,父亲和大水还要到菜园子里去。
一连几天,素英一有空就到春良家去,有时帮助他的大娘干点活,有时陪着春良说会儿话,尽管春良身子活动不便,但心情十分愉快,伤也好得较快。现在他头上的伤基本长好了,身上的伤还需静养。这段时间,春良的话也多了,吃饭睡觉都很香甜。素英的心情也很好,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起当初排戏的事情,说起在井陉矿上的事情,常常能听到素英银铃般的笑声。这一对相亲相爱的人也只能沉醉在这暂时的欢快之中,对以后的事情不敢多想,因为他们隐隐约约地感到,好象在他们的面前有一座无形的高山。而这座山就是素英的父亲。
在这段时间里,素英的父亲开始变得敏感起来,并且有意无意地提醒着素英,他们的关系不可能进展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在麻来看来,他一个党员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资本家的后代呢,这不等于把素英往火坑里推吗?正因为他知道在煤矿的时候,春良照顾过素英,并由于这个原因使他受了不白之冤,所以素英有时到那里去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原则问题上他是不会让步的。
十六
随着冬天的到来,素梅很快就高中毕业了,由于这时村子里没有多少活计,她打算等明年春天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总是想方设法地鼓动父亲找各种关系,想办法到城里去做临时工,因为她不想再象姐姐那样一年到头在土地上耗费自己的青春。她想到外面当一个临时工,如果干得好,还可以转成合同工,就是把挣的钱往生产队里交一些买回工分,总算起来也是上算的。队上已经有好几个小青年就是这样出去的。经不起素梅的缠磨,父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在绞尽脑汁回想他的亲戚朋友中有谁帮得上忙。
麻来忽然想起,自己姥姥家有一个表弟王树堂好像在外面上班,似乎还是一个管事的干部。只是母亲和舅舅这一辈的人纷纷去世之后,这门亲戚好多年没有走动了。为了孩子,他想第二天到这个相隔十五里之外的王家口去一趟。
这个村子在他小的时候是十分熟悉的,那时姥姥家的村子里唱戏,就会送过信来去看戏。母亲总带着他去,一走就要走上半天的时间。在半路里,母亲的小脚走痛了,总是要坐在路边的树桩子上歇歇脚,他就跑到附近的谷子地里捉蝈蝈。那时蝈蝈真多,在阳光下一个蝈蝈叫起来,就会带动一片蝈蝈叫,谷子地里就如同开了锅似的热闹。现在没有那么多了,不是六六粉,就是滴滴涕,蝈蝈已经少多了。
为了走得快一点,麻来借了一辆自行车,很快就到了王家口。这个村子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除了村外新盖了几处青砖挂面的土坯房以外,村子里的房屋比以前更显得更陈旧了。
按照记忆,很快找到了表弟家。表弟的老伴有五十岁了,她很长时间才把麻来认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麻来哥来了,你看我这记性,要不是你这一脸的麻子,恐怕我会认不出来了。麻来哥,你怎么老得这么快,我还一直以为年轻着呢。”然后又说:“也是,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都是穷忙,还没怎么着,就老了。”
表弟媳一边唠叨着,一边把麻来让进屋,特意沏了一壶好茶。麻来说:“表弟不经常回来吗?”表弟媳说:“一般是半个月回来一趟,这不,这次走了十多天了,按说也快回来了。”麻来就把二闺女素梅想到外面当临时工的事情对她说了,并且说等表弟回来后再来找他,表弟媳说,等回来了让他过去一趟。麻来说,还是我过来吧。
过了一段时间,麻来的表弟从金桃地区寄来一封信,说是正好他们局里下属的一个公司需要打字员,不知素梅能不能学会,不行先让她试试。听了这个消息,素梅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她简单地准备了一下行李,就冒着漫天的大雾赶到公社的公共汽车站,登上了去地区的公共汽车。
素梅的表舅在金桃地区商业局工作,任办公室主任。商业局下属好几个公司。其中糖酒公司就是一个。由于这个公司上报的总结材料总是迟迟不能送到,他只好亲自到公司里去了一趟。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朱远山一直在向他反映公司的办公条件差,缺少文书,也缺少打字员,好多材料都是他自己起草,然后抄写多份,辛苦不算,工作效率也很低。正因如此,王树堂把自己的表外甥女介绍来打字,老朱说:“那就让她来试一下吧。”
素梅到了地区商业局,找到表舅,表舅带她到糖酒公司去,由公司办公室为她安排了住处,并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进行了交待。然后,表舅带素梅到自己的单身宿舍,买了一斤面条,两个人用蜂窝煤炉子煮面条吃。表舅是一个个子很魁梧的人,脸古铜色,有一些干部的派头。表舅问了一些她们家里的情况,然后嘱咐她头脑要灵活些,在单位上要勤快,打水扫地的事情主动一些,和同事关系要相处得好一些,这是立足的基础。素梅把这些话一一记在心里。
过了一会儿,就到了上班的时间了,表舅先把她带到局里的打字室,把她介绍给局里的打字员小双。小双是个很热情,不笑不说话的姑娘,叫刘小双。表舅对小双说:“这是我的一个外甥女,到糖酒公司打字,现在什么也不会,你先教教她。”小双说:“王主任,你别管了,保证教会。”王树堂走后,小双把打字的基本知识和使用打字机的技巧告诉素梅,并且说:“打字最难的是记字盘,这上面有好几千字,都是反的,那个字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不过熟能生巧,干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到时你不看字盘也能摸个差不多。”素梅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盘,心里有些犯怵。小双看到素梅的样子,说:“素梅,其实记字盘也有规律,你仔细看看,这上面都是词组,比如这‘提高’这边是‘高级’,旁边是‘阶级’,键盘这样一设计,不就自然联系成一个整体了吗。”素梅仔细一看,的确这样记起来要有规律一些。
到了公司,素梅看到公司早已经就买了新的打字机,只是由于一时没有打字员,那打字机一直闲置在一旁。素梅认真地研究了一下打字机的结构,对照说明书又练习了一下使用方法,就开始背起字盘来。一直背了一个下午,搞得自己头晕脑胀的。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素梅回到宿舍里。这个宿舍是临时打扫出来的一间库房,里面的陈设十分简单。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张二屉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木制脸盆架,上面放着一个新的搪瓷脸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素梅经过一天的奔波,身子很疲乏,想早早的睡下,但就是睡不着。她有时有一种像做梦的感觉。早晨还在村子里,在自己家里盘算着出门,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忧伤。按理说,自己朝思暮想的愿望现在实现了,是应该高兴的。可是一个人处在外地,又使她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不由生出一种想家的情绪,使她有时想哭。就是这些复杂的感觉,使她怎么也无法入睡。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决定不再躺在床上受这样的煎熬,索性爬起来,还不如到打字室里记一会儿字盘。
公司的办公室共有四排平房,大约有三十多间房屋。办公室后面是公司的仓库,那里另有一个门,上面挂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双职工的宿舍另在其他的地方,这四排平房的最后一排是单身职工宿舍,素梅的宿舍正好在最东头。打字室就在第二排房子的中间位置。现在大约已经是深夜了,单身宿舍里都黑着灯,院子里静悄悄的。素梅打开打字室的屋门,打开灯,面对这个新的字盘,怎么也找不到规律,并没有白天小双说的那样词组连着词组。最后,她索性把字盘里的字全部倒了出来,重新进行了排列,把一些常用的词组安放在中间位置,并根据自己的爱好进行了词组搭配。由于这个字盘是自己设计的,所以心里也就比较有数了。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直到听到附近家属院的鸡叫声,她才伸了伸腰,疲倦地回到宿舍里去,这一次回去,很快就睡着了。
以后的几天,素梅进步很快,现在可以独立地打字了,只不过速度慢一些。办公室的朱主任一直夸她学得快。这样她就在公司里落下了脚跟。
过年的时候,素梅从金桃市回到了家乡,这一出去,已经快两个月了,一开始想家,后来和公司的人们熟识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了那里的生活。这次回家,她用自己挣来的工资给父亲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给姐姐和妹妹买了几双袜子,给弟弟买了一个新书包,还从公司的批发部买了一些批发价的糖果,装了一个大提包,都带了回来。
十七
春良的伤现在已经基本上好了,可以下地活动,并干一些轻活了。这一段时间,由于素英的经常陪伴,他的心情很好,素英的心情也很好,两个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在这种情况下,素英和父亲的冲突是在所难免了。本来,麻来对这几个孩子一直是比较宽容的,在他们的母亲活着的时候,他动不动就对他们发脾气,使这几个孩子都十分惧怕他。妻子去世以后,他很少对他们发火了。这几个孩子都很懂事,大水又病了一场,他一直感到这几个孩子命苦,不忍心让他们有更多的委曲。可是这次不同,素英和春良之间的事情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素英年龄小,好感情用事,自己如果不加过问,就是做父亲的失职。所以春良家一打发媒人来提这件事情,麻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很坚决地回绝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当面叫住了素英,给她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并把利害关系好好给素英讲了。可是素英一反平时那种柔顺的样子,很生硬地对父亲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您就别操心了。”父亲说:“我说的这些都是为你好,你必须和春良中断关系。”素英没有说话,从表情上看,并没有把父亲的话听进去。
其实素英也知道,和春良的结合,自己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可是她已经横下心来,不管是福是祸,不管是富是穷,她都离不开春良,她很难想像嫁给春良以外的人。因为她已经把全部的爱心交付给了春良。
过后的几天,麻来的犟脾气上来了,又旧话重提,表示对素英和春良的事情坚决反对,让她死了这个心。素英也不客气地对父亲说,她自己的事情谁也干涉不着,自己非春良不嫁。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气氛下,一家子谁也没有过好年,本来素梅带着一付好的心情回家,现在心情也被搞得乱糟糟的。过了初五,就回去上班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春良一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特别是春良本人,也处于一种极度矛盾之中。凭真心,春良对素英也有着真挚的感情,打内心想和素英共同生活。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和家庭的处境,又不愿连累素英。素英越是坚决地表示维护他们之间的关系,春良的内心就多了一份欣慰和不安。这一段时间以来,素英和春良的约会更勤了,素英想,到了现在,也顾不得别人说什么了,因为她已经死心踏地的跟定了春良。
现在他们的约会大多不在春良的家里,因为那里毕竟碍着老人的面,总觉得有些不便。他们经常来的地方是生产队盛放柴草的大院。那个大院紧紧挨着饲养院,队里过麦过秋时的一些麦秸和其他柴草都堆放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