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英和其他几个女伴分在一个小组。她们的工作就是给男社员装车。装好以后,男社员把独轮车推走,到洼地里倒掉,回来再等女社员装好。遇到蛇窝,男社员主动上阵,女社员小胆,就远远地看着。每天从早晨五点出发,到晚上五点收工,中午由生产队给他们送饭,无非是吃些玉米饼子和白菜汤。只不过是有了一丝油水,并且管饱,就感觉到比家里的伙食好。这天中午吃饭的时间,他们象往常一样,聚集到工棚周围,仨一群俩一伙的围坐在地上,一边吃,一边还有一些男女社员打情骂悄。素英是个内象的女孩。母亲去世以后,心事更重。往日白晰美丽的脸颊,已经被寒风吹得粗糙起来,一双脸蛋红红的,更增加了一种健康美。她不象那些泼辣的女社员那样有一付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和她最要好的女伴是立芳。立芳比素英小一岁,性格也开朗得多。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立芳的话多一些。送饭的一到,她们俩盛了一大碗白菜汤,拿了两个饼子,躲到工棚南面一个避风向阳的地方去吃。
五
大水在家养伤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伤口就是不见好。医生也没有办法了,到公社卫生院看了几次,花了不少钱,也不见起色。有一次医生悄悄地对麻来说:“恐怕这条腿保不住了。”这样一来,麻来整天愁眉不展。脸上的麻子更显得深了,呛嗓子的旱烟,一支一支不停地卷来抽。素巧和大水用过的作业本子都是这样化为灰烬的。烟吸得多了,他就不停地咳嗽。到了冬天,菜园子里已经没有什么活可干了。白菜已经起了,分到了各家各户。队里留了一部分,预备给工地上的人们熬白菜汤。到了现在,那到处发绿、发红、发紫,并且飘荡着各种蔬菜清香的菜园子,也变得光秃秃的了。剩下的只有一些准备过冬的菠菜和小葱。于是,麻来也加入了平整土地的队伍。
在经过了一两个晴朗的好天气之后,一连几天,天阴得沉沉的,早晨生起的大雾一整天也不会散尽,天空整个呈一种灰白色。到了下午,天阴得更黑。待到晚饭时分,刮起了很急的西北风。随着风,下起了小雪。一开始是象盐粒似的,打在地上,一片“沙沙”声。风刮得洒在地上的雪粒,到处流动,最后集中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停了下来。这样,就形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滩。不多时,天上不再下冰粒,变成了片片雪花,随风飘落。大水自己呆在屋子里很无聊,就披着被子,扒到窗台前。窗户上糊着白纸,有一个格子上镶嵌的一片小小的玻璃。大水透过这片玻璃,一动不动地看外面下雪。院子里,如絮的雪花在狂风的吹动下上下飘舞,乱作一团,飘飘扬扬的洒落下来。
掌灯时分,好友大龙来看他。大水艰难地拖着伤腿,从窗前爬过来。大龙关切地问:“大水,好点了么?”,大水脸上没有表情地轻轻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大龙从身上背着的书包里,掏出一个被翻得卷了角的本子。那本子用装化肥的牛皮纸作封面,上面还有半个“日本尿素”的“尿”字。大龙对大水神秘地说:“我从我哥哥那里偷了一本书,还没来得及看,你在家闷得慌,你先看吧。”大水把本子接过来,看了看说:“这是什么书呀,是不是谁的作业本。”大龙说:“你别外行了,这叫手抄本,可有意思了,比那些小人书还好看。你先看吧,我走了,别给弄丢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雪花。雪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不用点灯,也能看清东西。大水把那个本子翻开,见里面有一行用潦草的钢笔写的题目《梅花党的故事》,里面的文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一半是因为他刚刚上到小学四年级,许多字还没有学到;一半是由于那字本身就写得看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父亲和大姐回来了。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他们的身上都披着一层雪花。大姐回来后,就忙着做饭。父亲来到屋子里,问了一下大水的情况,就一个人靠着背窝卷不停地吸烟。这样一来,屋子里很快就弥漫起簿雾般的浊烟,直呛得大水也不停地咳嗽起来。这间屋子由大水和他父亲同住。他们住的是北屋的东间屋,西间屋是三个姐妹的卧室。中间的一间用来做饭和吃饭。每间卧室里都有一个大大的火炕,占去了少半间屋子。这火炕一头通着外间做饭的锅灶,一头通过一条盖房时就留下的烟道直通房顶。在房顶上又垒出一个多半人高的烟囱。这样,在村子外面,远远地就可以望到屋顶上的炊烟,形成了一道自古而来宁静祥和的风景。
大水家的房屋与村子里其他人家的房屋布局是基本相同的。他们家的西屋现在没有人住,里面放着一些工具和粮食及各种乱七杂八的用具。本来大水的母亲爱住西屋,说那个屋子小、严实。在孩子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除了大姐住在北屋里,都挤在西屋住。现在,母亲死了,孩子们也渐渐大了,他们就都搬到了北屋住。
不一会儿,素梅和素巧也回来了。素梅正在上初中二年级,素巧上初中一年级。都要到五里以外的公社所在地王家庄去上。白天都在忙着不同的事情,中午父亲、大姐在工地吃,二姐和三姐在学校吃带去的干粮,学校负责把干粮腾热,并烧些开水。中午都不回来吃饭,大水只好自己做点简单的吃。一家人的团聚只能在晚上这段时间。也只有这个时间,大水才暂时地摆脱了一天的孤独而感觉到温暖的亲情。
六
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仍没有停息的意思。所以,这天早晨,广播喇叭里也没有播放军号的声音,催促人们起床。这样素英一睁眼,看了一下家里那只闹钟,已经七点钟了。吃过早饭,立芳来找素英。立芳说:“村支书通知咱们到大队开会。”素英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大队经常占用雨雪天气开会,搞一些政治学习,传达文件等活动,去参加会议的还给记工分。平时开会的时候,大队部的三间连通的会议室里,男的在一起吸烟聊天,妇女一边说东道西,一边咝咝啦啦地纳着鞋底。素英知道这也许又要政治学习了。
她俩一边说笑着,一边到了大队部。然而今天大队部没有往常那种喧闹,会议室里人并不多。支书见人都到齐了,就说:“昨天到公社开了个会,上边要各村成立剧团,大演革命样板戏。别的村已经行动起来,我们村也不能落后。我们村是一个大村,各种人才多,肯定比别的村搞得好。今天来开会的是大队预选的演员和乐队,准备一下就开始排练。”
素英看了一下来开会的人。有的是在过去当过婚丧嫁娶的吹鼓手,当然现在已经歇业多年了;有的是原来唱过戏,由于各种原因下放回来的;还有李福贵从天京带回来的妻子和儿子。队长委派从前在外面唱戏的李庆生当导演,大伙仔细地研究了剧目,决定本村排演《红灯记》和《沙家滨》这两部戏,因为这两部戏的动作还容易掌握一些,布景和道具也好准备。支书吩咐大队的木工组在五天内制作一批大刀和枪枝道具,样子仿照样板戏剧照上的。要大队会计去采买制作服装和布景。然后是分派演员,由于素英长得很像样板戏《红灯记》里面的李铁梅,就让她演铁梅。说实在的,素英仔细看起来,要比剧照中的铁梅更好看一些。只是由于长期的风吹日晒和营养不良,这种美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掩盖。立芳饰演《沙家滨》里的阿庆嫂。福贵的大儿子春良演李玉和、郭建光两个角色,春良的母亲演李奶奶和沙奶奶,也是两个角色。其他演员也进行了安排。并将剧团设在大队橡胶厂,由于那里经常生着煤火,还比较暖和一些。
当天下午,剧团就在橡胶厂车间旁边的一个大间房子里开会,定了几条纪律。宣布每天晚上要排戏三个小时,并且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套剧本。好在庆生叔是个京剧迷,公社的电影放映队经常在各村巡回,每逢放映京剧片子,庆生都要跟着到好几个村子看好几遍。实际上当时能上演的京剧,也只有几部样板戏。看得多了,唱腔道白背得滚瓜烂熟,动作模仿得维妙维肖。所以做起导演来,是驾轻就熟。只是这几个演员,除了李春良的母亲之外,谁都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修养,虽说平时谁都能哼上几句样板戏,但正规起来,不是跑调就是唱不到位,庆生叔为此费了很大的劲。
这次大雪一直下了一天两夜,积雪有半尺多厚,平整土地的活现在只好停了下来。工地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景象,除了工棚上的几面彩旗仍在寒风中猎猎飘扬之外,大地已经统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呈现出一幅银妆素裹的景象。
由于没有了农活,剧团在白天也加紧排练,以便在春节期间给村里的父老乡亲们演出。这些演员学得很认真,经过一个多月的排练,竟然演得象那么回事了。所以,就是在排练期间,也会引来不少的人在窗外围观。
七
大水的伤成了父亲心中的一块病,经常为此长嘘短叹。大水的腿不知能不能保住。就是保不住,他也拿不起给大水做截肢手术的钱,况且没有了腿,大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活。大水不但是自己的独子,而且是最小的孩子,自然要偏向一些。但是面对大水的伤痛,他真的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在这些日子里,麻来一直都没有闲着,他想尽办法打听寻找着治病的偏方。但到现在为止,各种偏方并没有起到作用。大水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只靠着经常到大队的保健站换药维持着。前一段时间他要到工地上去,为了挣工分,他不能不去。况且大队还有纪律,一律不许社员无缘无故的请假。并把那些不上工,整天以“赶集上店,磨糁磨面”为借口做点买卖的人,当做走资本主义道路进行批判。工作组的老侯常说:学大寨就要学实质,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现在由于下了大雪,工地停了下来,麻来就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到处寻找秘方偏方。为此,他经常要到外村去找亲戚朋友帮忙,整天不在家。素梅和素巧仍然是天天去上学,家里经常是大水一人,躺在炕上看大龙送来的《梅花党的故事》和一些小人书。那本《梅花党的故事》写得十分吓人。最让他害怕的是在太平间里闹鬼的故事情节。有时他无意识地向窗户望去,生怕有一个吐着长长的血红舌头的女鬼,用一双电灯泡一样的眼睛向他看过来。
父亲一个偏方又一个偏方地在大水的腿上试验着,每一个偏方,都给麻来带来一丝希望,并且又很快变成了失望。
父亲又在外面跑了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才回来。这次带回来的是一个新的偏方。他按方子到公社卫生院里抓了中药,就急匆匆地赶回来,用家里破旧的砂锅熬成中药汤子,给大水洗起腿来。看着儿子枯萎的伤腿,麻来直想落泪。大水十分听话地由着父亲给自己洗腿。他的伤口都有些麻木了,所以并不感觉到多么的疼痛。但是这次他的腿洗后有了一种温暖轻松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很舒服。他把这些告诉了父亲。父亲的眼睛一亮说:“也许这次能管点事。”父亲用这个方子给大水洗了一个疗程,大水腿上的伤口竟然有些变小。这样又过了半个月,腿上的伤竟然长好了,并且有了一些肌肉,只是与另一只腿相比,仍然要细一些。就这样,大水可以拄着棍子在屋子里走动了。这种积极的变化成了全家的喜讯。姐姐们都说父亲的功劳太大了,父亲的脸上也开始露出了笑容。
接下来,又下了几场大雪。大都是星期四的下午开始,很有规律。每次下了雪,人们都要到房顶上去扫雪,把房上的雪扔到院子里,以免压坏房子。然后再清扫院子,并把雪运到街上去。这样使街上到处都是雪,在南房根底下堆得满满的,有半人来高。使本来就狭窄的街道,通行更加困难了。春节快到了的时候,为了方便人们行走,生产队里专门组织人们清理积雪。把街道上的雪用各种车辆运到村子里的大水坑里和村外的麦田里去。这时候,大水已经可以拄着棍子上学了。
八
剧团的排练已经进入彩排的时候了。这次彩排,是在村里学校的大戏台上进行的。为了避风,用土坯在戏台的左右两边和后面砌起了一道墙,有一人高,并在后台留了一个门,便于演员出入。戏台的上面用杉篙搭起了架子,顶上棚上苫布,顶与围墙之间围上了苇席,这样一个像模像样的舞台就搭好了。
彩排的那天,挂上了暂新的幕布,前面的幕布用的是红绸子,分成左右两幅,上面用环挂在粗铁丝上,然后用绳子通过滑轮控制着幕布的启闭。后面的幕布是天蓝色的,前面配上村子里一个老画匠画的大树,在两盏贼亮的大汽灯的映照下,十分鲜艳逼真。一阵锣鼓“当当锵锵”地敲过,引来全村的男女老少,把戏台下面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上演的是《红灯记》,素英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面前露过脸。这次上台是第一次,所以一整天心里忐忑不安,立芳不停的给她鼓劲说:“素英姐,排练的时候你唱得那么好,这次到台上去,你准能成功。”尽管这么说,立芳自己心里也有些发慌。因为明天晚上是《沙家滨》的彩排,她自己也是第一次上台。这些天排练的时候,饰演男主角的春良给她们的帮助太大了。
春良可以说出身于京剧世家,母亲是相当年走红的名角。春良的父亲福贵当时在天京做买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资本家了。福贵唯一的爱好就是听京剧,他是天京几家比较上档次的剧院里的常客,时间一长,认识了春良的母亲,并且来往越来越频繁,关系越来越密切。福贵的家里娶有一房媳妇,人长得不错,也知道守家过日子,只是不能生养。福贵在外面结识了春良的母亲,并且很快成了亲,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终于使福贵家后继有人。他在家的妻子也能理解,并且由于福贵外面的妻子演出忙,就时常把孩子接回来住。由于耳濡目染,春良从小就表现出了对京剧的天赋。但是到了文革初期,在外面当资本家的福贵实在在天京呆不下去了,只好带着外面的妻子和儿女迁回故土。
夜里八点钟,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的彩排正式拉开了序幕。演员们都化好妆,等候在学校那间临时充做后台的办公室里。
开始上场的是一队日寇宪兵,然后是李玉和手提红灯上场亮相。李玉和西皮散板唱道:“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龙磐。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随后是李铁梅上场。在李春良的坚毅而关切的目光中,素英定了定神,按照她多次排练时的声音和表情,顺利地完成了对白。她甚至不敢正眼看一下台下黑压压的观众。
一连两天的彩排,这两出戏都完成得较好,演出没有出现较大的漏洞。就是有一点,以村子里社员们的欣赏水平,也不会被发现。
在这一段时间里,素英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演戏对她来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现在居然登上了舞台,并成功地出演了《红灯记》的女主角。更令她兴奋的是,村子里的人们平时虽说知道素英长得好,但并没有发现这种优势的更大作用,就象一颗珍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这次演出的成功,使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素英的聪明美丽,传来一片叫好声。特别是在适龄男青年心中激起了一层不小的波澜。在大街上碰见,小伙子们都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