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后,参加完发布会的万国侯出现在了离善家养老院一百米的路口,他下了车,独自朝着善家走去。
远远望去,善家的乳白色大楼就像是一本竖立着打开的词典。在大楼的底部,设有一个浅绿色的门廊,整座建筑物的设计和配色都非常雅致、温馨,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万国侯走进了大厅,一位身穿粉色制服的接待员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先生,您好。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她的英语标准而流利,万国侯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我能不能参观一下这里?”他的中文发音让接待员有些吃惊,“当然可以。请问您有亲友在这里吗?”
万国侯想了一下,“算是有吧。”他一面说话,一面打量着灯光柔和的大厅。大厅的主体色调是暖橙色,其中布置了一些宽敞的沙发。在这些沙发上,又都摆放着若干图案鲜艳的靠垫。除此之外,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中,都布置有音箱,此刻正播放着轻柔而舒缓的音乐。
“请问您的亲友叫什么?”接待员问道。她的服务态度热情而真诚,万国侯不禁在心中赞叹了一声。
“俞镜泊。”
接待员一怔,“您说的是俞院长吗?”
“除非还有别人也叫这个名字。”万国侯淘气地冲她眨了眨眼。
“那么,您有预约吗?”接待员拿起了电话。
“你就告诉他,er…august来访。”说完,万国侯随手拿起了一份宣传资料,然后走到一张沙发边,坐了下来。
他无聊地翻阅着这本小册子,当他看到扉页上写着“是经民政局批准建设的社会非盈利性专业养护型养老机构”这一行字时,忽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他接着往下翻,“如您所见,‘善家’是一家融老人休养、医疗护理和文化娱乐为一体的新型养老院。”他想起了俞镜泊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一时间便有些读不下去了。
万国侯合上小册子,走到了大厅的后门处。他看着花园里推着轮椅的护工,以及一些正在散步的老人,无端生出了一种伤感:“昨天已不能挽回,明天又无法保证,只有今天,才属于自己。”
他正在喟叹时间,一个欢快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侯爷!”
万国侯转过身,看见笑容满面的俞镜泊朝他走来。
俞镜泊今天没有穿西装,而是穿着轻便的polo衫。他在polo衫外套了一件白色大褂,加上他佩戴的细框眼镜,看上去倒是很像个医生。
“俞院长。”万国侯矜持而冷淡地点了点头,“抱歉,我不请自来了。”
“怎么会。我昨天邀请您的时候,听到您说今天有事,我还以为您不来了。”俞镜泊一脸的喜出望外,“请。”
他请万国侯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您想先参观?还是先去我办公室坐坐?”他稍微往前探了探身子,接着又故意压低声音说,“我办公室里有一点儿私藏的好茶叶和酒,都是我老婆不知道的。”
万国侯配合地微笑了一下,“我一定保密。”
“那么,您看”
“先参观吧。”万国侯扇动了几下善家的宣传册,“我看老人们都在活动,这个时间段,应该不会打扰到他们吧。”
“您说的对。现在是下午,午休已过,又还没到晚餐时间,正是适合活动的时候呢。”俞镜泊殷勤地说,“请,我来为您带路。”
两人穿过大厅的后门,走到了绿意盎然的花园中。
“您看后面的这几栋楼房,代表不同的群体。”俞镜泊侃侃而谈,“我们大致将老人分为三种类型。即全失能老人、半失能老人和可自理老人。”
万国侯点点头,“前两种都需要护工吧。”
“是的。所以我们将这些老人按照类型划分,然后安排在不同的居住区域,这样就可以更好地照顾他们。”俞镜泊谈到养老院的设计,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他原本就十分健谈,此刻更是谈兴甚浓。万国侯很少插话,基本上都是在倾听。
两人一路穿过花园,来到了一栋九层楼高的建筑物前。
“这是颐轩楼,里面住的都是经济能力较好的老人。”俞镜泊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实际上,这里是善家的‘富人区’。”
万国侯好奇地看着这栋楼,“我可以参观吗?”
“您请。”俞镜泊看万国侯对养老院颇有兴趣,高兴得心脏怦怦直跳,“对了,不知您注意到没有?整个善家都贯彻了无障碍设计,任何老人都可以畅快地通行。”
“accessibility…design。”万国侯淡淡地说。
俞镜泊听不懂这句话,但他看万国侯的表情并没有大的变化,想来应该不是批评,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当初雇佣的设计师是从美国请来的,可花了大价钱呢。”
万国侯随他走进颐轩楼的电梯,“我能看出来,你修建的这家养老院,应该斥资不菲。”
俞镜泊故作谦虚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在善家真的花了很多心血,但我觉得,只要能让每一位来到善家的老人都能安享他幸福的晚年,那我的付出就是值得的。”他坦然面对着万国侯那充满疑虑的目光,“养儿防老,曾经是中国人沿用了几千年的照顾老人的方式。”
万国侯点点头,表示明白。
“但那是以前。现在,大部分家庭都是独生子女,养儿防老很不现实,许多家庭的年轻夫妻面临着赡养四个老人的困境。”俞镜泊说道,“随着人们经济实力的提高,以及养老意识的改变,老年养护产业将逐步显现出积极的社会意义,而这也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
这时,电梯楼层铃响了,电梯门缓缓打开。
“了不起。”万国侯说,“人口老龄化是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俞院长这样心系苍生,真是令我感动。”
这番话说得俞镜泊高兴极了,“侯爷,这边请。”他将万国侯领到一间暂时无人居住的套间门口,“您看,我们在最初设计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因此,房间里所有通道的宽度都在150厘米以上,好方便轮椅操作转向。而家具的摆放基本都靠墙,避免视力不佳的老人磕碰或摔倒。”
“确实考虑周到。”万国侯说道,“我注意到,你们的桌椅、沙发、茶几都是采用的圆角设计,很细心呢。”
俞镜泊又惊又喜,“就知道您会发现!”他得意地说,“既然您注意到沙发了,那您一定也发现了沙发是特殊材质的吧。沙发的坐垫和背靠,都是用高弹力海绵填充的,这样,老人坐下后不会因陷入沙发而无法站起来。不过,沙发的设计,是我老婆提出来的,这个我可不敢居功。”
“隋医生今天还在休息吗?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托您的福,好多了。她是闲不住的那种人,我也劝不住,估计过两天又要来工作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套间,俞镜泊正想邀请万国侯去楼上的舞蹈室、健身房参观,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出现了,“咦,侯爷?”
万国侯转过身去,一眼看到了穿着玫瑰红套装的陶白荷,后者正站在长廊另一端的某一间套间的门口。陶白荷笑眯眯地看着万国侯,“这么巧?俞院长也在?”
俞镜泊见是陶白荷,心中暗暗叫苦,他并不想让陶白荷知道自己邀请了万国侯来参观养老院,但又不好不理睬,于是只能强打起精神,说道:“南夫人,今天你叔叔怎么样了?”
“叔叔?”万国侯似乎对他们的对话很感兴趣,“南厅长的叔叔也在这里吗?”
“是我二叔。”陶白荷答道,“正好他睡醒了,等我跟他说一声。”
“不用。”说话间,万国侯已经朝陶白荷走了过去,“我们身为晚辈,理应向叔叔问好。”
俞镜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一起走进了陶白荷身后的套间。
只见一个鬓角花白的男人坐在轮椅上,他的五官虽然已经布满衰老的痕迹,但仍然保留着年轻时的锋芒和强悍。此时已是九月中旬,但他并没有像其他老人那样穿上长袖,或者是毛背心。他身上的深蓝色t恤,以及剪得短短的头发,都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在休假的老刑警。
此人正是陶无天。
陶无天警惕地看着进屋的外国人,“你是谁?”
陶白荷慌忙走到陶无天身边,“二叔,这是万国侯,我的朋友。”
“你好。”万国侯露齿一笑。
“中国话说的真不错。”陶无天冷冷地看着他。
“侯爷,您别介意。我叔叔刚睡醒。”陶白荷打着圆场。她转身看着陶无天,“二叔,我给您削个苹果?”
“我来吧。”万国侯走到茶几边上,顺手拿起了一个红苹果。
“那多不好意思啊。”陶白荷赶紧走到万国侯的后面,但后者坚决地说,“南夫人,请让我为长辈做一点事。拜托了。”陶白荷看万国侯不像是在说场面话,只得依了他,看着他走进了洗手间。
“天叔。今天感觉怎么样啊?”俞镜泊客套地问道。
“这个外国人你也认识吗?”陶无天却答非所问。
“他也是我的朋友,今天真巧,遇见了南夫人。”俞镜泊打着哈哈。
万国侯从洗手间走出来,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坐到了陶无天身边的沙发边上。他一面熟练地削着苹果,一面跟陶无天拉着家常,“天叔,我能这么叫您吗?”
陶无天似乎打了个寒颤,几秒钟后,他才答道,“随便你。”
“我看您精气神很好呢,比许多没有住养老院的人都要好。”万国侯说道。
这时,俞镜泊冲万国侯露出歉意的一笑,“侯爷,您先聊着,我去处理一点事,很快就回来。”
“去吧。”万国侯头也不抬地说。
俞镜泊如释重负,他一向不喜欢陶无天,这个老刑警不但脾气很坏,而且很难伺候,要不是看在南泽雨的面子上,他都不想收这个老怪物进来。他走出门,来到长廊的尽头,然后掏出手机,开始交代晚餐的安排。
陶无天继续打量着对方:“你多大岁数?”
陶白荷哭笑不得,“二叔,您干嘛呢?还当自己在审犯人呢?”
万国侯微笑着将苹果递给陶无天,“您看我像多大岁数?”
“我看不出来。”陶无天接过苹果,但并没有吃。
“南夫人,天叔以前是警察吗?”
“是的,老刑警了。”陶白荷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
“那”万国侯看着轮椅,欲言又止。
“工伤。”陶白荷苦笑了一下。
“不是工伤。”陶无天忽然说,“是注定的意外。”
第一百一十章 调虎离山()
“二叔!”陶白荷嗔怪地说,“您又开始阴谋论了!”她向万国侯投去一个充满歉意的眼神,“我二叔在某次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了汽车爆炸,虽然是意外,但的确是工伤,不是什么注定的。”
万国侯的目光移到了陶无天的大腿上,通过其上搭着的薄毛毯能看出下面是空的,没有小腿。“我很遗憾。”
陶无天直勾勾地看着万国侯,“你的眼睛居然是绿色的。”
万国侯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陶白荷尴尬极了,她知道陶无天在出事后就变得脾气古怪,但她没有想到陶无天会这样不给万国侯面子,“二叔,侯爷是英国人啊。”
陶无天狐疑地看着万国侯,好一会儿后,他才喃喃自语道:“像,实在是太像了”
陶白荷哭笑不得,“您是说他像外国人?二叔,您还没睡醒呢吧?侯爷本来就是外国人,哈哈。”
万国侯听到陶无天的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但他反应很快,立刻轻松地眨了眨眼,“南夫人,看今天不是很热,要不要带天叔出去走走?”
陶白荷还在犹豫,而陶无天已经放下了苹果,又从茶几上拿起了墨镜。他滑动了轮椅,“走吧。”
三人出了门。陶白荷推着陶无天,万国侯跟在一旁。有那么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陶无天想着心事,陶白荷发着呆,万国侯则陷入了回忆。
万国侯清楚地记得,在2003年的除夕夜,陶白荷在陶无天的陪伴下,去阴阳关探望他。那混合着愤怒、痛苦、怨恨的年夜饭,是他吃过滋味最苦涩的一顿饭,而陶白荷送给他的扣子,则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恳求陶无天帮忙的,也没有忘记陶白荷那躲闪和愧疚的眼神。接着,他想起了黄昏曾经复述过的情形,父亲的惨死和陶无天绝对有关联。想到这里的时候,万国侯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冷酷了,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充满关爱的微笑,“天叔,您能给我讲讲当刑警的故事吗?我很好奇。”
三人这时刚好出了电梯,可以看到花园了。万国侯想要帮忙推轮椅,而陶白荷却谢绝了他的好意。
陶无天没有马上答复万国侯的请求,对于万国侯和陶白荷之间的客气推诿也毫不关心,他从出门后就一直歪着头,仿佛在思考一个堪比哥德巴赫猜想的难题。
正当陶白荷苦想着该如何对付万国侯的好奇心时,陶无天却忽然开口了,“我家有三兄弟,我是老二。我的大哥比我大十岁,我又比我的弟弟大六岁。”
陶白荷吓了一跳,她从未听陶无法主动诉说过关于那位去世的“三叔”的故事,在她的记忆中,陶无法只回答过一次她的问题,而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老三死于意外”。而此刻,陶无天却云淡风轻地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外国人的面前说起了往事。她有些震惊,但更多的是不安,她有种隐隐的感觉,陶无天并不讨厌万国侯。
“小时候,我们家里很穷,穷到什么程度呢?”陶无天忽然笑了起来,“我父母身体都不太好,大哥早早就辍学出去打工了,而我当兵去了。家里就老三成绩好,能读出点名堂。但还是穷啊,我每次回家探亲,走的时候,身上都只剩下最外面的军装,里面的秋衣秋裤、背心、裤衩、袜子全都留给家里了。”
“二叔”陶白荷不太愿意听到这些,虽然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说这些干嘛,多没意思。”
“我倒觉得很有意思,请您继续。”万国侯微笑着说。
“大哥脑筋好,找到了出路,给人做琥珀店的帮工,他人很机灵,学东西又快,东家可喜欢他了。”陶无天的表情变得稍微温和了一些,“那是1977年,东家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大哥真心待人,东家也拿大哥当自己人。”
1977!万国侯脑中轰然一响,他立刻联想到了2002年9月在陶无法的地下室见过的那张合影,其中那个英俊得如同好莱坞电影明星一般的混血男人便是他的亲生父亲。万国侯感到一阵气血翻涌,他不得不暗暗屏住了呼吸,才让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
“爸爸就是在那个店里学到的经营琥珀店的本事吧?”陶白荷也被陶无天的叙述给吸引了,“那时候还没有我呢。”
“当然没有你。”陶无天答道,“大哥那两年基本上成天跟东家呆在一起,哪里有时间谈恋爱?后来还是东家的父亲给介绍了个姑娘,大哥才开始有了成家的念头。”
万国侯的心里五味杂陈,“看来,南夫人的父亲年轻时非常勤奋呢。”
“再后来,大哥成家了,老三那时候也上初中了,按理说,一切都是有奔头的。”陶无天叹了口气,“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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